将打量的眸光收回,陆云书缓步到水边,俯下身来,也准备对这无影之镜探究一二。
俯面照镜,却不料镜中自己的倒影清晰可辨:镜中少年锦衣华发,目光皎洁,颊齿带笑。
陆云书静默了一刻,抬头去看晏九辞。
晏九辞注意到见他目光转过来,眼神询问到,有何发现,似乎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陆云书重新俯下身去,目光锁定湖面倒映的笑靥,又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谨慎的确认自己并没露出笑容。
于是,在跌入镜水中意识逐渐模糊的前一刻,终于察觉到:这大约就是镜妖了。
再次醒来的陆云书,被一望无际的青莲围了起来,天空泛着水波,映着之前所见的那株过目难忘的古树。一时愣神,心中却叹,这镜面中的世界美则美矣,可惜失了真,莲花瓣瓣,皆作青色,无非只是幻境罢了。
正叹息之时,不远处几枝莲唰唰晃动起来。陆云书正欲一手支撑着坐起来,便见那半人高的青莲又晃动了几下,忽地探出一个小童子的包子头来。
小童匆忙间惊惶地打量了一眼,又唰地藏了回去,却不料留了块衣角卡在交错的叶茎间。笨拙的藏匿,反倒是叫一向迟钝的陆云书忍不住弯了嘴角。
“你不怕我么?”又偷偷探出一张脸,小童见到陆云书脸上里漏出的淡淡笑意,很是惊诧,试探着小步小步地缓缓靠近,直到与坐在地上的陆云书近距离地对视,“适才在山下你就片刻都不曾被幻境所惑,所以真的不怕么……”
小童不过八九岁模样或者更小,包子头搭配圆滚滚地包子脸,潦草扎起来的银白长发曳曳,发尾拖在天空般的镜面之上。
陆云书打量着小童苍白面容的时间里,小童大着胆子又向前迈了一步,两只小手轻轻托起他的脸,正正对上陆云书狭长但仍显得柔和温润的眼眸。
看着这双温暖的眸子,莲笙如释重负,很是欢喜,像是终于找到寻找了好久的一样宝物,有种不真实的微妙感。
莲笙的记忆里,孤独着过活的数不清的时间中,并不是没有试着靠近人类。无论是有意识前或者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人类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
原本,镜妖只是一种很普通的妖怪,普通到只能寄生在可倒影的事物中生存,行动轨迹也并不随意。完整的妖像人一样,有“三魂”“气魄”。其魂有三,一名胎光,一名爽灵,一名幽精,代表生命、智慧和喜好;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镜妖作为低等的妖怪,缺失灵慧和德、义、力的一魂三魄,无非是一具危害并不大的行尸走肉。
寄生镜面,肆意恶作剧,灰芜的瞳孔里映照出别人内心的恐惧是一件乐不思蜀的事情,没有比观赏那些扭曲的表情更有趣的事了。
事情的转折是一个多事的和尚。
念叨着说:“人可为恶而不为之,是谓惧。知惧则……”后半句无从知晓,因为那和尚转身便把莲笙栖身的那把雕莲铜镜震碎了沉入镜水,仅有的几魂几魄更是碎落开来,无从聚集。
真是个干净利落的很的疯和尚。
镜水是这片山脉灵蕴汇集之地,世事变换,待灵魂碎片重新聚集起来,莲笙的一魂三魄也由这镜水的灵蕴补全之时,莲笙重生了。
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三魂七魄得以完整的莲笙,情感上开始接近一个……普通的人类。
拥有着意识的孤独、惧怕和渴望。
转念一想,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也罢。唯一要解决的问题是:所有人见到那双眼睛都会惊惧痛苦着跑开,镜妖的本性并没有因为灵魂的完整而发生质的变化。
所以,为什么要我变成这样呢?
我退回湖边。心想,那个早已化成灰的臭和尚真是可恶!扔下这半吊子的我要如何自处。
世人见我,皆见内心最恐惧的事物。世人惊惧不已的扭曲面庞,亦成为我无法逃脱的梦魇。
所以,眼前琥珀色的眼瞳才显得无比珍惜。
“你……真的……不怕我呢。”嵌着一片灰芜瞳孔的大大眼睛里渐渐溢出了汹涌的泪水。
陆云书用力的点了点头,将抽噎着的小童缓缓揽入怀中……
于是,在镜面之上着急不已,无奈用蛮力锤开镜面跌落的晏九辞等人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特别是满心着急准备英勇献身救自家少爷的陆三见到这番情景,表情更是精彩。所有人都能从他扭曲的脸上解读出他一连串矛盾的心情:可恶的镜妖呢?竟敢掳走我家少爷!额……现在像极了‘父子相认’的场景是什么情况?
“这……是镜妖?”晏九辞最先反应过来,陆三和小贺也齐齐围过来。
挥起衣袖,挡住莲笙的眼睛,陆云书朝一脸不可思议的三人点了点头,表情一如既往的认真。
三人目光唰地完成了一次对小童从头到脚的打量——得出一个结论:镜妖等于一个包子头包子脸的小矮子。
愣了三秒,然后十分默契的掩面忍笑。
被嘲笑的对象本人则用实际行动表示出了极其明显的不高兴。三人脚底的镜面瞬间坍塌,一同跌进幻境中的镜水。片刻后爬上岸来的三人在凉风中瑟瑟发抖,晏九辞此刻更是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别人的地盘嘚瑟是一件很吃亏的事。
一旁的陆云书无奈于口不能言,阻止不了这一场悲剧,只得无奈的笑笑。
“你愿意跟我们走吗?”陆云书转过头仔细写下,将小册子递到莲笙面前。
莲笙点点头。
“可以不受寄生之物的束缚,但是妖录会对你有所限制。”
莲笙点点头,又立马摇摇头。
“妖录是什么?”
“妖录,简单来说是一本记录妖怪,并在一定程度约束妖怪的卷轴。如果被记录其上,就你来说的话,因为本体被封印于妖录之中,不用再寄生镜面,但相对的自由付出的代价是你不能违抗妖录持有者的意志。”见陆云书提笔又要开始写,晏九辞只得上前补充道。
“放心,我家少爷不会要求你干什么。我就心甘情愿跟着我家少爷来着。”陆三也补充道。
“那我愿意。”莲笙一口答应,毫不犹豫。
陆云书从袖中取出卷轴,身后的陆三恭谨地将笔墨递上。
铺卷。
蘸墨。
落笔。
名为“录妖”的卷轴之上,便记录下这样一段文字。
《镜水》
【湘潭有镜水,照人三生。有骆秀才往照,非人形,乃一猛虎也。有老蒿工往照,现作美女,云鬟霞珮。】
未干的墨迹不断吸收着莲笙附着于镜水水面的“气”,“气”尽的一瞬,陆云书咬破手指,滴于卷上。墨迹边缘一圈暗红的金线便细细密密的将墨色飞舞的“气”以雷霆万钧之势与卷缝合在一起。
微风拂过,如镜的水面一瞬之间纷纷破裂开来,如碎裂的残破块面,纷纷沉入水底。碎片间残留的一丝“气”从水底抽发出满池的灵莲,却只耀目一瞬,便褪变作青色,凋作凡物。
如此穷尽目光的青莲,便是镜水与莲笙相依百年后最后的告别了。
此情此景,陆云书又忍不住拿起笔添上两句,才觉得算是满意:
【湘潭有镜水,照人三生。有骆秀才往照,非人形,乃一猛虎也。有老蒿工往照,现作美女,云鬟霞珮。池开莲花,瓣瓣皆作青色。】
“少爷,怎么只写他的恶作剧啊?吓唬我们怎么不说”陆三看着偎在路云书身边的莲笙心生不满。
陆云书收起卷轴,再找来绡布条遮住莲笙的双眼,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得莲笙在一片黑暗中,笑弯了嘴角,牵着陆云书温暖的手,觉得妖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