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五三)的确良

            的      确      良

              顾          冰

        父亲从上海给我买回一件衬衣,我穿上走在村里,立即,有了嘚瑟的快感,招来了无数人羡慕的目光,和一片啧啧的惊赞,成了周围村子一件轰动不小的新闻。

        那时,每人一年只有计划分配二尺七寸布票,全家人要攒上几年,到过年的时候,才能去供销社,扯上几块布,请裁缝师傅到家里,做上几件新衣裳。那布,都是清一色棉布,颜色大多是灰的,黑的、青的。还有的人家,自己纺纱织布,自己染色,这布比店里卖的就更粗更厚了。乡下人习惯节俭,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往往是补了又补,补丁摞着补丁,还不舍得扔掉,尤其是肘部、肩膀、膝盖部分,不等磨出洞来,就预先打上补丁。年轻姑娘即使有那么一二件花衣裳,也只有在上街或过年过节走亲戚时,才会舍得穿,一回到家里,便立即换下来,放进箱子里。

        而我这件衬衣,是父亲在上海,化高价不说,还既用布票,又用工业券,排了几个小时队才买到的,面料是的确良布,藏青色,它不易起皱,轻薄挺刮,穿着滑爽,当时,在上海也刚有,市面上十分稀少,因为少,所以,一是贵,二是难买,乡下人不要说从未见过,就是听也没有听过,镗锣婆婆问我,这是什么布做的,我说了几遍,她还是听成了的确凉,抿着缺了牙的嘴说,这衣裳穿着凉快?小孔明说,是的确良,良就是好,而不是凉。镗锣婆婆说,凉快,不就是好嘛,引得大家不住地笑。在村上,好一点的衣裳,数得上的,只有狗叔有一件全毛哔叽裤子,那年偷了队里的稻子,装在裤子里,藏在𦲽棵丛里,想趁晚上掮回家,不想强盗碰到贼爷爷,被小孔明发现,拿了回去,从此,这裤子穿在了小孔明身上,狗叔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除了这条裤子,我的这件的确良衬衣,是村上独一无二的,是最时新的。

        这年,泥鳅谈了个对象,泥鳅家穷,女方家更穷,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做父母的总希望女儿找个好过点的人家,谁愿意把女儿往猪苦胆里送。相亲那天,泥鳅死活要拉着我一起去,因为,我们三人,都曾是学校一个宣传队的,她演喜儿,我演大春,泥鳅演杨白老,大家彼此熟悉,泥鳅要我帮他敲敲边鼓,再是,我是生产队长,我可以介绍介绍他的情况,人家信得过。是泥鳅主动追的人家,进展得也顺利,我掺乎啥,所以,本来我不愿去,但经不住他软磨硬泡,最后,只好去了。那天,泥鳅穿戴得很整齐,穿了一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黄军装(那时,还没绿军装),虽然旧了些,颜色也褪得不像样子,二个原先的扣子掉了,又缀了四个眼的黑纽扣,显得不伦不类,但总归还是军装,这是当时许多年轻人梦寐以求的服装,我当然也不能太随意,穿了刚买的的确良衬衣。

        到了她家,她娘见了我,不住地把我上下打量,特别是盯着我的的确良衬衣看,然后眉开眼笑,端茶倒水,问长问短,却把泥鳅晾在一边,我傻乎乎的,嘻嘻哈哈地说着宣传队的趣事。有一回演出,杨白老忘了带红头绳,掏了几次口袋,就是找不出,喜儿只好空手比划,引得台下一片哄笑,气得她不行,过后,非要让我改演杨白老。她娘笑眯了眼说,还是牛牛当大春好!还是牛牛当大春好!

        陪他相亲回来后,想不到,麻烦事来了。韩媒婆后脚跟前脚,进了我家,说那女孩子的娘,看中了我,原因是,我穿的那件的确良衬衣,起了颠覆性的作用。泥鳅穿的旧军装,尽管也神气,但那是拾人家的馋皮头,泥鳅穿着,活像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而我身上的的确良衬衣,却是自己的,而且档次相去甚远,无法相比,在方圆数里地面上,有谁穿得起这样的衣裳,又有谁能买得到这样的衣裳?这简直就是家庭实力的象征,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再低皮(常州土话,下等的意思)的人,穿上这衣裳,也会被人高看三分。

        顿时,我真是哭笑不得,这不是天大的笑话。说实在话,那女同学,人长得十分标致,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优秀,在宣传队时,她对我也很好,至于是不是暗生情愫,我不知道。可是,她相亲的对象是泥鳅,不是我,这让泥鳅的颜面往哪里搁,我又算怎么回事,再是,我那时一心想跳出角落村,去寻找外面的世界,根本不想找对象,过早地成家,还有,她娘选女婿,仅看人的衣着,也未免太世俗了,她喜欢,我却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第二天,韩媒婆立即去了她家,施展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泥鳅人怎么活络,有能耐,说他家里祖上怎么发财,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他的一个姑夫在上海做大官,如何神通广大,云云,一阵天花乱坠,直把她娘说得晕头转向。

        很快,韩媒婆带回了女方的消息,她娘提了个不算高却也不算低的条件,如果泥鳅也能有一件像牛牛那样的的确良衣裳,就将女儿嫁给他。说它不算高,是因为仅仅要求男方小伙子,有一件的确良衣裳,又没要你家有金屋银屋,家财万贯,但明眼人一下子就能想到,男方既能买得起,又买得到的确良衣裳,必定家境和身份不一般,不愁没有丰厚的彩礼,女儿嫁过去,日子苦不了。说它不算低,是因为在当时,一般人买不起的确良衣裳,而且,乡下供销社根本没有,你上哪儿去买。估计女方她娘是故意难为,谅你办不到。

        泥鳅一听,急得没了抓挠,要说到河里捉点鱼虾,到田里抓点田鸡,或者到芦苇荡里捕点黄雀,那倒是手到擒来,轻而易举,可是,这要有件的确良衣裳,不是叫我到王母娘娘的瑶台摘仙桃吗?我哪有孙猴子的本事。他哭丧着脸求我,牛牛,在宣传队,她演喜儿,你演大春,历经苦难,终成眷属,这会儿,你就让我做大春吧!我故意激他,你要当大春,就去当八路军呀!嚼你个卵经!他气得瞪圆了眼睛,恨不得要吞了我。

        不过,闹归闹,开裆裤朋友的忙,我不能不帮。我如此这般,给他一说,他又立马笑了。

        过了些日子,泥鳅又去了女方家。这天,站在她娘面前的泥鳅,不仅油头粉面,而且,还穿着一件光鲜的确良衬衣。她娘眼中满是疑忌的神色,不等她开口,泥鳅说,这件的确良衬衣,是他上海的姑夫给他买的,以后,想要什么尽管找他,那口气好像上海是他家的。她家的左邻右舍一齐来看这位未来的女婿,看着泥鳅身上的的确良衣裳,都说她好福气,找着了这么发财的人家。

        接着,韩媒婆又不失时机地登门,言道,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不能不算数,或许是女方的娘有言在先,不好再说什么,无法更改,又或许泥鳅的吹嘘,打动诱惑了她娘,她娘不得不答应,后来,泥鳅真做了大春。

        这年冬天,我参军离开了角落村,但后来听说,喜儿娘直骂泥鳅,说他骗了她,那件的确良衬衣,不是他姑夫买的,而是我借给他的。

        不过,一件的确良衬衣,成全了一桩婚姻,也不失为是天大的好事,我心里为他们感到庆幸,还有一丝回甘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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