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要给她，我自己还没舍得穿过一次呢？”妈妈从奶奶家回来，从箱子里翻出结婚那天的红棉袄嚎啕大哭。

奶奶跟她说，老二嫁过来没有像样的棉袄，如果她能把这件棉袄拿出来就好了。爸爸也说，“既然这样，你就让出去吧。”

妈妈不舍得，那是她跟我爸订完亲，我奶奶用我爸在部队的津贴买的棉花、布料送到姥姥家，妈妈亲手裁剪，做成的。

六岁的我看着妈妈伤心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如果是我，我也不会答应的。自己都没舍得穿过的衣服，凭什么让给二婶。让，不是得心甘情愿吗，还能强迫不成？

很神奇，就在我愤愤不平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幅画面：

比现在稍大一些的爸妈吵架后，爸爸拎着箱子甩手离去，妈妈一边哭一边翻出崭新的红棉袄撕成了一地碎片。布片在空中飞舞，妈妈一脸绝望。

我看着那幅画面，再看看坐在地上哭泣的妈妈，忽然意识到，那是几年后会变成现实的她的未来。

就这样，在六岁那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我能看到别人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除了自己的，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这多少让我有点遗憾，不过也多了一些期待。

我看着一脸委屈的妈妈，平静地说，“妈，你拿出来送给二婶吧，这件棉袄你一辈子都不会穿的。”

“谁说的？现在我不舍得穿，等过几年我就舍得穿了。”

“如果有一天你会把它撕碎，现在会舍得送给二婶吗？”

“怎么可能啊？傻丫头，这是我一针一线缝的，都不舍得穿，还舍得撕掉？”

最终，妈妈还是没舍得把棉袄送给二婶。为此，奶奶不高兴，二婶不高兴，爸爸不高兴。全家人，除了妈妈都不高兴。

年复一年，爸爸每年开春坐火车出去挣钱，年尾回来。每年快过年时，我们最期待的就是爸爸进家门的声音。他每次都会给我们带好吃的水果，漂亮的衣服，还会给妈妈买时髦的皮鞋。

有一年年尾，爸爸没回来，家里的气氛冷急了。整个过年期间妈妈都不开心，我没见她笑过一次。

妈妈笑起来最好看了，我每次调皮捣蛋了，她骂我的时候，我都会盯着她的嘴看。只要看到她嘴角上扬，我就知道挨骂结束了，我解放了。

过完年，爸爸回来了，妈妈还是没有笑。爸爸身后还跟了一个比妈妈年轻点的女的，爸爸跟我们说，“叫她阿姨。”我们看着她，张不开嘴。

“啊呸，”妈妈吐了一口唾沫，“要不要脸。”

奶奶到了我们家，然后叹着气走了。

那个女的在我们家，不声不响，吃着我妈做的饭。

就这样几天后，我放学后，在快到家的路口，看到那个女人在路边不住地往我家里张望。她看到我没说话，我也没搭理她。

走到家门口，我看到爸爸拎着箱子往外走，可他仿佛没看见我一般，径直走了出去。

妈妈坐在地上哭成泪人，手里是她崭新的红棉袄，红棉袄被她撕成了一地碎片。布片在空中飞舞，妈妈一脸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我赶紧跑过去，紧紧抱住她。她看见是我，立马擦干眼泪抱住我，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

那一年，我12岁，我知道今后我和妈妈得相依为命，爸爸领回那个女人的那一刻，我就看到了。

我高三那年，收到了他从大学寄来的一大包巧克力。他说，离你高考还有两个月，这里是60颗巧克力，如果你每天吃一颗，就可以吃到考试那一天。希望每天都是甜蜜幸福的，考到我在的城市来。信的末尾，还加了两句李煜的词，“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学理科的他，写的文字比我还多愁善感。我内心欢喜却又犹豫不定，不知道该回什么样的信给他，不知道该说怎样的话。

我不敢轻信任何人，除非能清楚看到他的未来，确信我们是有未来的。然而，第一次面对一个人，这么不确定。他的未来里有没有我？

他未来生活的画面，一次也没有在我眼前出现过。我居然看不到他的未来。

我大学通知书到的那天，他到我家找我，我们沿着村东头的荷塘走了一圈又一圈。我入学报到那天，他到学校去看我，帮了买一堆生活用品。放寒假时，他约我一起买票回家……

看到的未必踏实，看不到的未必落寞。和一个看不清他未来是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心里的不安竟然越来越少，我们一起创造了无数的未来。

他带我爬了城东那座448米的山头。
我们站在街头看了半场《蜘蛛侠》。
跟他在一起，我第一次吃了洋快餐。
……

我的婚礼上，妈妈穿着绛红色旗袍，带着粉色珍珠项链，盘着发和阿姨们坐在下面聊天。

爸爸没来，电话里我听见那个女人呵斥，看你敢去，有那个钱还不如给小杰多报个暑假班呢？他仓促地说，“我回头微信上转红包给你……以后再找时间看你。”我们几乎同时挂了电话。我一点都不难过，因为这是我早就看到的未来。

我看着台下的妈妈，她明明在笑，我却眼里泛起了泪，他站着我旁边轻轻地说，“有没有准备个手绢送给妈妈？她待会看着放你小时候照片的PPT会哭得泣不成声。”

“不会吧，我妈不会轻易哭的。”

“待会就会，到时候你别哭就行。你知道吗？为了这一幕，我等了10年。”

“什么意思？”我一愣，侧过身盯着他的眼睛，他微微一笑，“傻丫头，你信不信，10年前我就看到了我们今天的生活。”

原来，我看不见的自己和他的未来，就是我们在一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