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内心以传统知识分子自期的康志敏在现实生活中很不如意 。并不得不以书法取悦学院霸道的陈院长。陈苛刻其博士生叶小田,以致其绝望跳楼而死。小叶原本视康志敏为救命早稻,而康虽然对他表现出同情,并没有勇气伸手救助他。
家属将来,康志敏回老家以躲避麻烦。在老家,为逃避良心的谴责,在潜意识里,他虚构了另一个人和错位了一些时空与他往昔在桃源中学念书的经历嫁接起来。
在桃源中学艰苦的环境下,李校长以霸道严苛的方式管辖学生,“康建国”从最初的抵制、反抗到顺从,关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想着考出去离开这个地方,对其它事情不闻不问,把自己的最真实最勇敢哪部分扼杀了。
在追忆的过程,康志敏逐渐找回来自我,灵魂归位,他决定不再躲避在自己构建的桃源堡里,走出桃源堡,直面小叶坠亡的现实,承担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责任。
1
我们桃源中学的老校长李炳林下月要做六十大寿。学生里第一能人、安县首屈一指的阔佬郭胖出人意料地亲自给我打电话,一通寒暄之后,半邀请半命令地说道,建国,教授,你得来,你来,文曲星降临,蓬荜生辉,照得我们这些土老帽们面上也有光。他嗓门仍旧高音喇叭,带着浓重安县土音的普通话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他那令人有压迫感的肥胖身躯跃然眼前,被肉挤成一条缝的双眼闪烁一丝揶揄的光芒,弥勒佛祖一般的大肚子沉沉地往下坠,教人忍不住要去帮着托一把。
我依稀记得十几年前,春节期间,他在安县最好的酒家—芙蓉宾馆设宴,宴请桃源中学一些曾经的老师和同学,亦如今日这般亲自给我致电。偌大的包间被空调暖风烘得暖和,当中一张极大的圆桌,围坐了二十几个人,几个服务员穿梭着往里搬菜,满满地摆了一台面。筛着烫得滚烫得水酒,正所谓佳肴美酒。男女同学及三位老师众星捧月般簇拥者郭胖着坐着,耳朵听着着他说得每句话,眼睛盯着他做得每个动作。他唱了一个晚上的独角戏,讲他如何用一个笑话将新来的县委书记逗得开怀大笑,讲他如何去北京考察,讲他如何去美国旅游,将他如何收伏一个北方的客商…,听众好似经过排演一般配合流畅,表情到位,有时像捧哏演员一样恰当地递一两句话。
我没有入戏,惊愕地看着他们的表演。酒足饭饱,主客皆心满意足。
此后,我再也没有参加过他的宴会,彼此鲜有联络。我既没存留他的电话,也没有跟他加微信。大约是七八年前,有人建了一个桃源中学的同学微信群,与我来往颇多的郝思俊将我拉里面,一百多人,每日蹦出几十条语音,我嫌闹得慌,便退了群。
我于其中许多同窗的姓名早已模糊了,亦记不起在学校相交的片段来。
于寿星本尊,这位曾经的校长,毕业之后无缘谋面,我也从来没想起登门或电话请他赐教。听闻带完我们这届他便调到县教育局了。长袖善舞,未几年而荣升局长之职。
我自己带了学生之后,某个瞬间,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来,多肉的脸眯缝着一对细长的眼睛,射出充满威严的光芒,背着厚实的双手在走廊来回溜达,隔着窗户往教室里看觑,忽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教室的后面。
说心里话,我大可不必老远跑去凑这份热闹,逢场做戏,灌几顿酒,然后散场匆忙赶回来。
年纪大了,懂了一些人情世故,晓得话要说得入耳,其实不过彼此虚与委蛇而已。
哪里哪里,我一介穷书生拿什么照亮你们这些大老板们... 我毫无违和地与他周旋:老校长六十大寿是我们做学生的大事,能赶回去的都必须回去。顿了一顿,我装为难的样子,下月我们陈院长带队去内蒙考察,点名我必须参加,我看能不能找机会中途溜回去一趟。
他似乎动了情,老同学,无论如何,尽量赶来,我们毕业快三十年了,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呢?越往后见面就越不容易了。
快三十年,我不由地一怔,我应允着,挂了电话,并没有把这事搁在心上。如果可以,我早就想把桃源中学的那段记忆抹掉了,哪怕一丝不剩。
2
暑假后,校园安静了许多,唯有蝉鸣如故,一如既往地在树稍不知疲倦地合鸣,“拂了拂了”铺天盖地地响彻,习惯了,反而不觉它的存在。有一天忽然不响了,心里倒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不自在了。对某些东西的习惯或者适应大约是人进化出来的强大的生命力吧。
傍晚时分,烈日西沉,淡月初升,夜幕却迟迟未合上,凉风习习,稍僻静处的林荫道或林间,年轻的恋人们或在长椅上偎依或长久而热烈地相拥,忘记他人的存在。早先,老先生们对此深恶痛绝,上书校领导痛陈,以为此风若不加以整饬,则大学堕落之门开矣。实际上安装在校园各处的十几台自动售套机每年入夏之后便供不应求,操场看台后面那片僻静的林子每夜过后都丢下十几只用过的避孕套,狼藉满地。据说住在看台下面的年轻体育老师忍无可忍,几次反映,后勤部门终于行动,用铁栅栏将那边野战场地围了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学校周边宾馆的钟点房服务多了起来,年轻人享受鱼水之欢的条件便利多了,有的学生情侣们在大一时便出去同居了。跟我做学生的年代其实没什么两样,父母的钱包是恋爱和者维持恋情的重要基础。老先生们大约过虑了,社会大潮或风气如此,岂是一个小小校园能够逆转的。就像教师与学生的关系,教与学的关系,跟从前越发不同了,是异化了还是进化了,谁知道呢?我从新主楼E座10层的书院下来。10-12层是我们经管学院办公室,我伫立在门口的垃圾桶边木然地吸着烟,烟丝的明灭似乎照见了自己疑虑重重苍白的脸。闭上眼,瞬间,似乎石化一般,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形神如在浩渺的空间往下坠落,失重的感觉布满全身。我微微叹了口气,烟火燎着手指,睁眼弹掉烟火。前方一辆白色的奥迪Q5往飞驰着,往地库方向而去,我揪然一惊,顿时想起方才在书房鬼使神差地下了两幅字。其一:随波不逐流,任它沉与浮,其二:放逐了良心与灵魂,隐没在黑暗。我掐掉烟头,迅速返回,一溜小跑到电梯,陈院长若看到会做何想?昨日侍书之时,等他写下’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八个隶体大字之后,我适时点评,说他书兼篆意,远追晋汉,越发入古。陈院长听罢,将笔搁在笔山上,叉着腰欣赏,说:挂在12楼当中位置,怎么样?12楼正中是学院招牌,顶上空出一块白壁,正需书画妆点。
我奋力从喉咙挤出声音,好,太好了,气势磅礴!一出电梯,入目便是一种震撼!
陈院长搓了搓自己肥厚手掌,沉吟道:总有几个人会叫唤!顿了顿,又道,先裱了,后面再看看。一面扭头看我,多肉的脸上绽出笑容:小康,小字我肯定比不上你,你下得工夫深嘛;至于大字,你未必赶得上我,你气势和眼界还没到嘛,对不对。我盯着他勒住大肚皮的皮带扣点头称是。见他高兴,我连忙提今年评教授职称的事。
十五年,我从院里最年轻的副教授做到最老的副教授。论教学质量、论资历、论发表论文数量等等条件,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了。
陈院长笑吟吟地安抚我,小康,你的出路我一直在考虑。学院这两年要搞经营,整合资源,要成为行业里的经管重镇,需要一些能冲能打的年轻教授。这方面不是你的特长。你安心跟着我搞文化,你的字火候也到了,书协那边有几个哥们帮着在大佬们面前宣扬宣扬,打个比赛拿个奖,再找几个有钱老板赞助搞几个大展,影响来了,名头自然打出来,到时,你还在乎学校这点微名薄利。
我素知陈院长的性格,不能再不识趣了,只好强作喜欢,我自己的字,还是有自信的。
三年前,陈院长突然迷恋上书法,便将10层的会议室改作书室,外挂一块学院文化交流中心的牌子遮人耳目。陈院长、我及其少数几个亲信有门禁卡可以出入。不知从哪儿搞来整块木材做成桌面的长桌案,宽两米,长五米,极为气派。平素的笔墨纸砚供应、作品的装裱都由外面一个机敏年轻小伙打理,陈院长时常邀请一些行业书协的书家来笔会、交流。在学校的书法圈,我颇有名气,又在他治下,这种场合自然叫了我去作陪。
久了,我把这个位置叫做侍书,其他老师叫:书法待诏。我老婆唤作:书法帮闲。
最近,我脑子常常很混乱,想不起因何写下这两句话。室内亮光还看得清楚,我走到案边将两幅字揉作一团丢尽纸篓里。我不想让陈院长以为心存怨望。不做侍书,只怕现在的这份闲适都难以维持。在陈院长跟前行走,至少,院内其他人尚不至于存心为难。
我想现在的样子大约有些慌乱,不要在此撞着陈院长为好。我带上门,走楼梯到11层工商系的教研室,两个副教授一个房间,另一个老师很少来,桌椅生尘,我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窗外。
楼下路灯已亮,窗户正对东南门,陈院长的博士生叶小田扛着一个大箱子往主楼来。我猜想是院长的熟人快递给院长的东西,酒或其他什么,令小田去取,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色体恤,一手不时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看去,他扛得挺费力,大约份量不轻。
不知何故,我看到他恍如照镜子一般,照见了以前的自己。
3
八点多钟,我才踟躇到家。王璐半躺在沙发上,带着耳机目不转瞬地盯着手机屏幕,她又在追流行的网剧。桌上残羹冷炙,半盘煎豆腐,半盘辣椒炒肉。我并不觉得饥饿,有时吃饭是一种惯性,有时是应付跟她独处一室、无话可说的尴尬。儿子康冲关在小房间,把那个空间当成他的独立王国,也许在假装写作业,也许在玩电脑游戏。王璐挖空心思跟他斗智斗勇,相形见绌,不过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走大部分。
我端了菜在微波炉热了,搬了一碗饭,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嚼着。大约是剧集到了结尾,她摘下耳机,抬头瞥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呀!帮闲忙到连饭都没得吃了!你可以呀!
她不到四十,两眼眼角和嘴角开始往下耷拉,脸色姜黄暗淡,一幅怨妇的模样,加上方脸,鼻梁短而高,鼻头尖锐,看去有几分凶相。王璐毕业后留在学校财务处,混这么多年还是科级,副处也没捞着,而我,大约是学校里空前绝后的老副教授了。
偶尔,望着她不断横长的粗短身材,脑子里难免闪现一两个充满青春活力、面容娇好、婀娜多姿的女学生来。当然,这是个极度危险的念头。遥想当年,年轻的副教授,难免意气风发,教某个女生暗中垂青,却被苦追她的同班男生嫉妒,在课堂录音到学校纪委举报,说我课堂有抬高小日本、贬低国家的言论。纪委叫我去解释,令我莫名其妙,我不过讲了一个日本企业的经典管理案例,这就贬低中国?好在当时,此风尚不盛,学校也并没有当回事,有惊无险过关。后来,学生举报老师的事件越来越多地冒出来,杯弓蛇影,回想便心有余悸,在讲坛的激情一下子浇灭了,照本宣科最为安全,至于考试,全部放行,落个彼此轻松。
王璐语气带着明显的怨气,八成在儿子那边碰了钉子,拉开架势准备跟我干仗,好将心中愤怨发泄一通。我对此是很有经验的,每逢此际,我要么沉默以对,要么顺着她说几句。她一幅要大干的样子,倘若与她对着干,非惊动整栋楼不可,楼上楼下,左邻右舍,不是自己老师,便是同事,叫人看了听了岂不有辱斯文。她闹得凶了,我只是平静地撂下一句,过不下去就离吧,什么都给你,我净身出户。她听了惊愕半天,又嘤嘤呜呜地哭起来,说我早就嫌弃她了。她表面强狠,心里是脆弱的。
我往嘴里扒拉着饭,砸吧这婚姻,味如嚼蜡,若论情趣精神,我们大约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大约早就把我当无用文人,只会写几个字,发发牢骚而已。博士毕业应聘到这个学校,在这里毫无根基,正好也是单身,系主任介绍她留财务处的学生相识。彼时,三十多岁,早就没有年轻是恋爱的热情了。她大约是前面的男朋友分手有一年的光景,一直也没有碰到合适的。所以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一次酒后就同居了,醒来后,她说我们去登记吧。
我儿时在村里目睹过许多不幸的婚姻,无休止的相互埋怨、争吵、憎恨,却不得不生活一辈子。有时,夜深难寐,我起身在阳台彷徨,想到自己的婚姻,不禁哀叹,难道我现在正在走父母的老路吗?
你还不知道吧?沈晓春在他老家帮着陈院长拉项目,听说有好几百万。陈院长摆明了要挺他嘛!她语气转缓,一如既往地操心我最重要的教授职称的大事来。
沈比我小七八岁,若论资历…当然…资历是不太管用的。他父亲大约是某市的国土局的局长,从学院博士一毕业,便击败众多名校和海龟博士,留在学院任教,未二年评为副教授。平素开一辆奥迪Q5拉着陈院长进进出出。学院上下对他也是交口称溢,陈院长自然对他器重有加,听闻谈项目都带上他。今年学院评教授两个名额,另一个也比我年轻,王璐得到的消息是他已经攀上了校长,总往校长家里跑。
我放下筷子,心里叹了口气,想着今年大概又没戏了。想起昨日陈院长在书室敷衍的态度,脸上难免流露出几分失落,不过似乎是为了有意无意回敬王璐一句,我说:陈院长答应在书法上替我运作经营。
王璐坐直身体,嗤之以鼻,这话你还能当真?哄三岁小孩呢?你侍候他两年多,外面看着热闹,明眼人都知道你离他的核心圈子还远着呢。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又尖酸地来了一句,你还以为他把你当知己呢?!
我不想跟她吵架,摇了摇头说:我若每晚出去应酬吃酒,三更半夜醉醺醺的回来,你又有话说了。
她面带嘲弄似的笑笑:康副教授,说真的,你要能跟得上陈院长,在他任上落到实际的好处,教授职称啊,其他名头啊,你出去应酬,吃花酒,找姑娘我也忍了。快收起文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吧,现在做什么不经营人脉,不经营各种资源?比如你今年评上教授,跟陈院长说说,去学院的MBA教课,教教书法,一天不给一万,至少也得给五千吧,要是有几个老板看上你的字,没三千、五千不好找你要吧。我都知道文学艺术是上层建筑,就像那个很出名的老头说的那样,内靠权贵,外靠奸商。你以为闷头搞业务就能冒出来?!是,我承认有一个两个的顶尖的靠业务能力冒出来,那是高出别人一大截,拦都拦不住。你要是比别人高明一点点,管什么用呢?
她开始滔滔不绝诲人不倦来,这套放在儿子身上早不管用了,我不愿跟她理论,便敷衍道:是,你说的对!
王璐来劲了:你知道你们陈院长每年都被好几个退休的老教授实名举报,说他不学无术,专横跋扈,把持学院的项目招标和科研经费,在外面花天酒地。什么事没有,人家该带博士生带博士生,人家该独断专行照样独断专行。下面有几个闹的管什么用,人家上面有人啊。
我也曾听闻坊间流传陈院长的段子,说他读本科时好几门挂科,凭了关系才拿到毕业证,留校很久才再读硕博,说给本科生念课本常读错别字。不过,他是校长的大学同窗,交情莫逆。陈院长也带我出去应酬,他海量,动辄用分酒器敬酒,又有江湖大哥风范,与桌上每个人称兄道弟,不分彼此。我在这种场合常显得手足无措,茫然不知所为。因此,第一场酒局结束后,后面陈院长也就不强求我跟着了。有时,我就当他体贴我了,不过,人贵自知,一群人行乐,有人道具似的戳着,总是大煞风景的。
王璐又道:你呀,别躲在自己的世界走出来,看看外面的真实社会,现在有几人像你,什么构建自己的桃源堡,不错,我们两个平平庸庸地过日子,也不至于缺吃少穿,可是你想想儿子,我们不努力给他创造一个好的跳板,让他跳出这个阶层,难道让他像我们窝窝囊囊地度过一生。
在中国做父母的,为了子女,可以不顾成本的投入和付出,无论富贵贫穷。王璐这话自然大有问题,假如康冲混到陈院长这般位置,是不是还有很多比他位置更高的,能影响和决定他前途的,在他们面前,康冲又会有什么感受呢?女人们总习惯去跟他人作比较,房子啊,车子啊,老公啊,孩子啊,一切的一切,比较形成的落差让她觉得水深火热,反之,又是幸福感的来源。我想起唐代记录的那个著名的百忍图的故事,要凑合过下去,唯有忍耐。很多人和事是不堪细想的,细想之下,人生活着毫无意义。不若早早踏入坟墓。
我接着应付,说,王老师说的对,我是该沾点江湖气。
王璐哼了一声,还王老师?我还清楚你的肠子里有什么?!什么桃源堡,精神世界,哪像这个年代的人说出来的话?!
桃源堡这个词是我造的,我们家跟大学同学庄亦尘一家,时不时集会,酒后我故态复蒙说了一番桃源堡,精神家园之类的酒话。王璐自深以为不然,不过碍于同学一家在场,不好当面发作,于是每逢准备跟我吵架时,便拎出来嘲弄一番。
中国士大夫:达则兼具,穷则独善,可是达的机会少,穷的概率高,于是乘桴浮于海,寄情山水,书画自娱,老于林泉。可是我们这样的现在人,如何寻一处桃花源避世呢。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庙堂高远,与我等无缘,只好于市,于纷纷扰扰,熙熙攘攘市井之间,构建一个桃园堡垒,放逐自我的精神家园。
王璐见我不说话,接着追击,我觉得你跟你同学名字反过来合适,你才是老庄,人家是大康。
我默默无言,洗碗,搬剩菜到冰箱,移步到阳台,不到四平米,这是我的书斋,挨着墙放着一套折叠桌椅,每天早上五点我将它们打开,两个小时的临帖创作,做完收起。二十年雷打不动。冬天没有暖气,正所谓哈手作书。
我点着一根烟,慢慢抽着,月光漫过纱窗,推开窗户,一轮明月高悬,月光如水。想起儿时夏日在漫天的月光下,与村里的一群玩伴嬉闹追逐,那种纯粹的快乐很久远、很久远。忽而想到儿子,一条云雾蒙蒙的道路向后无限地延伸开去,忽而想到小叶那张倔强而带着委屈的面孔。
从办公室下来我又立在门口的垃圾桶边抽烟,他匆匆出门,看了我一眼,喊了声,康老师,踌躇两秒钟,又忙忙地离开,我从他眼中读到了一丝期待!
这眼神我似曾相识,搅得我内心泛起波澜。
4
建国?
嗯
有时,我真想自己变成一条鱼!
为啥?
做人没意思!
粗糙石子裸露的水坝上坐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挽起裤腿,将小腿一截浸泡在水下。十月正午一点来钟,阳光正烈,秋老虎不是浪得虚名的,在河面和水田里反射出一片茫茫的光,使人炫目,没有一丝风,偶尔有个头顶着草帽的农人在田埂上匆匆走过。
两个面目黑瘦的少年望着他们在水中的倒影,被水浇湿的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到水面,泛起涟漪,使得倒影晃动。建国上身穿一件皱巴巴半旧蓝色衬衣,望着水中静止不动的几只鱼,银色,一指长,鳃一张一翕。建国晃了晃水中的双脚,倒影随着水波一跃一跃,鱼们受惊,闪电般游到水中央。
建国看着水面:志敏,你还在想卷毛老师打你的事情吗?
志敏穿着一件半旧的薄薄白色背心,大约是穿久了,起了毛,呈暗色,里面的一条条肋骨半露出来。
志敏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我就是想不明白,我们背了米来上学,为什么连饭都吃不上,有一顿没一顿。食堂为什么不能多煮一点,初二初三的学生都插队打饭,我跟着插在后面,卷毛凭什么只打我,他眼瞎了,没看见初三那几个高个的?单独把我拎出来罚跪示众。就看我好欺负!操他妈,说着,他眼圈一红,委屈的泪水差点落下来。
建国说,我在后面排了半个小时,排是排到了,打到的是馊饭!
志敏恨恨地说,他们不把我们学生当人。
建国说:我想写一个条给李校长提意见。
两个不说话,望着一里外高出大片屋舍的四层教学楼半截崭新青色砖墙。
邙河如长蛇一般从西往东蜿蜒游走,到水坝这片河面陡然变宽,从两三丈变成七八丈,大约是三十年前砌了一道丈把高的水坝,截住水流。沿河南边是水田,晚稻秧苗扶疏,北面是山野,片片松林郁郁青青。河道两侧荆棘、杂草丛生,莽莽榛榛。水坝中间一个尺宽的凹槽,一股白花花的水流泄下,挟势击在下面的岩石上,溅起二尺多高的水花。河流往下,地势转低,百余步,河岸筑了一道长二十米左右的桥,一排水泥柱子做的桥墩插进水底,桥上隔一段时间大巴车或小车呜地通过去,扬起的沙尘飘在半空。这桥叫做邙桥,桃源土语,要出桃源乡,先过邙桥。
志敏指了指河中央碧绿的水面,深不见底:听说以前这里淹死过人,所以没人来游泳。他用手舀了点水浇在头发上:我们来游泳吧。脑袋都要晒裂了。
建国说,校长在早操上说过好几遍,禁止来水坝这边游水。淹死跟学校没关系!
志敏说:这会没人,怕什么。说着屁股一旋,将双脚从水里挪到水坝上,站起来,准备脱衣服下水。
建国说:要游你游,我要回学校了!
志敏有点生气,脖子青筋露出来,嗓门不觉高了:建国,你是个胆小鬼,校长说的话就是圣旨吗?他会管我们有没有吃饱饭吗?会管学生宿舍像蒸笼一样热吗?
建国也不高兴了:随你怎么想,反正我不想我老子跑到学校来把我打半死。说着,他赌气似的将双脚移到水坝上,站起来,踏了搁在傍边一双乌漆墨黑拖鞋往田埂去。
志敏望着水面发了一会呆,踏了拖鞋追上去,一面在后面喊:建国,生气了?我也怕挨打,但就是不服气。昨天晚自习,郭胖子凭什么没收我的字帖,说我不务正业,他们几个在后哇哩哇啦说了半节课。我练字妨碍谁了?我就是不服气!他成绩又不好,凭什么当班长?
建国冷笑道:班主任觉得他能管住全班同学呗!两个说着,一前一后沿着水田间的田埂路往学校方向迤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