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除了朋友圈外,还有生活。
一、
还没立秋,你就说要为我织条围巾,发来几张图片让我挑,浅蓝褐色灰黑,样样齐全款式五花八门,当时我正为眼下的大量稿子校正,焦头烂额忙着处理,回了句,福建这天还开着空调,需要什么围巾。后来过了好一阵子,你发来一条语音,我点开,杨杨,天总要冷的嘛,妈妈给你织条围巾,你看这褐色的还不错,毛线料子摸着也挺舒服的。
“福建这天用不上,您自己打着用吧。”我放下手机,又埋头在稿件里。
之后,人事调动,主编让我去跑民生新闻这一块,当然不只我一人,我是跟在老陈后面。而我的原职则由几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来干,听说最近单位来了一批实习生,人手充裕。
后来围巾那事我便给忘了。
城市把身子好好地藏在艳阳里,每个人身在其中,喘不过半口气。当然在冬天时,我很庆幸这座城市,也就是厦门,能够一如既往包容着我,穿一件长袖奔跑。
我习惯很早来单位,因为相信早来总比压着点的人,拥有这一整天的先天优势,即便不会加一毛钱的工资。路过原来的位置,下意识地停留会儿,也不知道要看什么。写字桌整理得干净,原先的办公用品我都搬走了,还有几本破破烂烂的书,当然桌上的那张纸条也被我撕了,我始终觉得听再多话说再多道理,不如亲身实践来得感受深,尤其在,如何当一名好记者这个问题上。我也就把它扔进了垃圾箱。而后每次主编在会上涉及此类问题,阐述一大段屁话时,我都觉得这屁话讲得真他妈香。而当主编说,虽然新闻内容重要,但标题更重要,毕竟我们要吸引受众,我觉得这话就是在放屁了,还臭。
我这个人一直以来都不是,那种爱拍马屁的,如果有人来拍我屁股,我也不会给他们屁吃。“还有,李壮周凡你们这些来实习的,没事的时候跟着杨哥后面跑跑,新闻是跑出来的。”主编把他们带过来,同我说。
“杨哥好。”
“周凡,你坐的地方,是原先他的。”主编拍了拍几个涉世未深,年轻人的肩膀。
“没事,那大家都去忙吧。”走之前,主编凑过来跟我小声说,“记得,这周让你做的那篇报道,一定要给我做好。”
我点头示意,能做好。其实当时我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哎,你们两个,微信多少。”我说,“先把手头的稿子审好,有空出去。”后来通过同事得知,这两个大学生大有来头,是名校毕业。我想,再怎么大有来头,还是要从最底层慢慢做起,做新闻不同于其他行业。
我妈一直也没发微信给我,我觉得她有可能是在打围巾,又或者不是,但终究还是在忙着一些事情,我心里想着,这也好。
二、
工作的忙碌,很快将生活时间切得粉碎,几乎抽不出完好无损的半天来,去喝点啤酒去公园走走。在工作的间隙,我通常是靠刷朋友圈,刷微博来度日,几年未见的同学晒着去巴厘岛巴黎巴西度假的照片,月收入过万每天的生活除了咖啡厅就是西餐馆子,还有当初我们口中的书呆子如今都娶了个外国媳妇,在微信群里念叨着,一个月后的婚礼大家都要来。一开始,我心里不是滋味,可渐渐地也就习惯了,一个人一条命吧,这句话像一把利刀,随时准备插入我的心腹。后来干脆也就屏蔽了他们。
但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还记得,当时在我穷困潦倒,拿不出下一个月的房租时,女朋友在一旁安慰我,别放弃,人总是有低谷的,振作起来,我陪着你。她是我大学同学,我们的感情比金坚,比海阔,比天广,我觉得,任何一切能够拿来比较的,都无法比过我和她之间的爱情。我承认,那时候,我汪杨除了这个人之外,拿不出半点承诺和现实点的东西给身边这个女人。
我们走在环岛路上,夜晚斑驳的星光洒下,海风在耳边阵阵作响。我似乎一点都没感到浪漫,现实的巨浪朝着岸边扑来,月光立马在一下秒变暗,整个城市就只剩你我,但我却抓不住你的手。我惶恐着,举步维艰。我同她说,一定会过上好日子,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你。于是,那段时间里我像打了鸡血般,不断奔波在面试地和出租屋的路上。
如今再看,我很感谢有过这么一个人,曾经无条件拿出信任当砝码,压在我身上,我也很感谢,她会有一天撤下这信任的砝码,浑身轻松。
人们总说,当你处在低谷时,任何方向都是朝上。我深知这个道理,便卯足力气向上,却未曾料到,低谷期的长短是人为无法控制的。在我即将爬坡成功的前一天晚上,女友同我说了分手,当然并不是面对面的,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我便已知晓答案。
一些人只会陪你走一段路,我深知其意。
只留下一封信,“希望好运伴你,一个人一条命,不要强求。”后面是什么话我已记不起,也没这个必要再记起。对了,还有一段歌词,在网上搜到,带上耳机听时,才落下泪。
“你的城市没有一扇门,为我打开啊,我终究还要回到路上。
斑马,斑马,你来自南方的红色啊,是否也是个动人的故事啊。”
我想这份坏运气走了,自然会有好运来。我发了条微信过去,一路平安。失恋算什么,好在我还活着,厦门这座城市就有我活下去的理由。
深夜手机嘀嘀嘀响了,我从枕边拿起它,以为是你打来的,心里高兴了一会儿。
“是汪杨吗。”
“嗯,是。”那边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我便又问,“请问您是谁。”
“噢,是这样的,”他继续说着,“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
放下手机,我顿时感觉内心一处地方,实在的空了一块,怎么填都无法平。我坐在床上,自己劝自己,找到工作就好。视线扫过屋子,空荡荡一片。
过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这她妈是哪家公司啊,我都没问。于是又拨了过去,问了清楚。
也许,真的如她所说,一个人一条命吧。
缓过神来,我又继续低下头,忙碌起手头的工作。
三、
“小杨啊,让你负责的报道,做得怎么样了?”主编朝着我走来。
“正在做,正在做。”我站了起来,“我们昨天,已经把桥头村的水质送往检测,很快答案就会出来。”主编点了点头,露出不一样的笑容,“这是追踪报道,好好做。”
除了这条,引起主编重视的报道之外,还有更多的事,压在头上丝毫不比这个轻。好在刚收了几个实习生,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便安排给了他们,但似乎一点儿也不轻松。
为了追上新媒体的浪潮,不至于在此环节中落下,领导下令开通微博微信平台。而我们也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细问得知这几个大学生熟络这方面,便通通交给他们。说到底,年轻的血液总是好的,充满朝气又横冲直撞,不怕跌。他们来的一天,我说今天哥请客,咱到大排档撮一顿,可能是我这个人跟年轻人没什么代沟,畅饮一宿后,第二天便乖乖地帮我做事了。之前,我和老陈也来过几次,觉得味道不错。
我从他们身上,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影。
原先上班前,我们都会翻阅起今天报纸的头版头条是什么,现在都是打开手机,看看各大微信公众号推送的头条是什么。而原先,我们嘴里的发行量,又来了个新词,浏览量。
周凡和李壮没日没夜地坐在办公桌前,从他们身边走过,电脑网页大多都是各种微博趣事,各大新闻网站的首页,以及城市论坛。后来大家从他们身边走过,都会说这么一句话,“头条哥,今天的头条找到了没。”“想好标题没,我这有劲爆的标题!”
除了找头条,做微信平台,是我没做过的事儿,我觉得他们此刻坐在那儿,就像几年前的我。包括帅气。
四、
“小杨,这里还有你刚到的包裹。”老陈缓缓地朝我走过来,“拿走吧。”
我捧着纸箱,里面装满我的所有东西。转过头,把包裹丢进了箱子里。路过周凡桌前,看他整理着自己的物品,也起身离开。我按下电梯,走出大楼。
当然,我的离开是辞职,周凡的离开是坐到我原先的办公室。每个人的离开总会有原因。
我望了望,这座大厦,好久没仔细看看它的外表了,老旧了不少。回头,一辆辆汽车从眼前飞驰而过。在感伤两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似乎没别的情绪,人终会一步步走着,有舍有得。
我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站在大厦下面,心里想着的是,我终于也是要走进这里面的人。而此刻,我终于还是走了出来。
我拍了张照片,发了朋友圈,仅当留念。十二月的厦门并没有那么冷,仅穿一件外套,再加一件毛衣,便可过冬。我站在楼下,一阵风吹来,嗦了嗦身子。
老陈走下来,我看见了他。
“走吧,咱哥俩喝一杯去。”
“这,你还没下班吧。”我把纸箱,用力向上提了提。
“走走走,没事。”
照旧,点了一盘蛤蜊煎,青椒肉丝,和花生。上了几瓶酒。
“你要走,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老陈举起酒杯。
“再喝上一杯吧。”老陈说,“希望你会说,你没跟错我这个师父。”
我和老陈进行了简单的告别,并约好下次再聚。我想我是不会离开厦门的,更不会回去。
五、
后来。
回到屋子,躺在床上,我才想起来,纸箱里还有个包裹没拆封。于是,找了把剪刀,顺着胶带处剪开。
拿起,是一条围巾,褐色的。找出了一张字条。
“儿子,天冷就穿上。”
我打开手机,找到我妈的微信,想跟她说句话,听听她的声音。才发现,她给我发了无数条微信,我都没怎么回。“最近还好吗。”“儿子,最近降温了,多穿点。”“你爸今天发奖金,我和你爸去外面吃了馆子。”“儿子缺钱吗,缺钱跟妈说。”
当我重新看一遍时,再也忍不住眼泪。所有的坚强,在此刻间,化为泡影。我披上围巾,一股暖意涌上心头。我想到她是用了多少个日夜,才打出这么一条围巾来,从小到大,他也是用了多少个日夜,照顾了我长大。
我起身,将窗子关上。
六、
“杨哥,我们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走。”周凡先开了口。
“留着,不挺好的吗。”李壮说。
第二天,他们两约我到了这个排档,老地方。我也就答应,来了。
“有纸和笔吗。”我没接他们的话。
他们彼此望了望,又摇了摇头。
我叹了口气,从口袋中掏出纸笔,由于职业习惯,身上备上纸笔是必须的,写下这么一句话。
“记者就是记着,记下这个世界的真,以及本来的样貌。”
我又说,“这是老陈教我的,我也希望你们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即便我们的关注量再多,如果抛弃了新闻本身,它就没有了活路。”
我脑中突然浮现,我辞职前天,和主编因事而争吵的画面。由于那条水污染调查事件,抛弃本身的关注度,丝毫没有其他的可阅读点,以至于它像是一条最普通的征婚交友信息。
我转过身问他,“什么是你所理解的,可阅读点。”
他大声叱喝着,“新闻卖点,后续可报道点,标题!”仿佛这一刻,他像是真理,而且他也认为自己是真理。
我可没把你当作真理,回道,“笑话。”便从他的办公室走了出来。第二天,我递上辞职信。
将桌前的酒杯满上,我举起,说,“来,喝一杯吧。”
周凡和李壮也满上。
“我没什么可教你们的。”我说,“以后别再做社会的‘头条哥’。”
他们俩点了点头,一饮而尽。
七、
“喂,妈。”我坐回床上,拨了语音通话过去。
“哎,儿子。”那边是急促的声音。
“妈……。”还没等我说完。
“儿子,厦门这几天冷不冷啊,冷就多穿点,妈给你寄了条围巾过去,收到了没有啊。”妈生怕我挂了她的电话,要一口气说完。
“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啊。”
我缓了口气,克制住了情绪。
“一切都好,别担心,最近老板给我加薪了。”
“围巾收到了。”
说完,我就哭了,泣不成声。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
“杨杨,想家就回来啊。”
八、
“斑马,斑马,你睡吧睡吧,我把你的青草带回故乡。
斑马,斑马,你不要睡着了,我只是个匆忙的旅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