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说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壹.
中学学物理的时候,我总是会思考一个问题,如果研究的尽头是推陈出新,那要是有一天人们对这个世界根深蒂固的认知完全被推翻了会是怎样的后果,当时我确实只是抱着想一想的心态,毕竟依靠目前的科学发展趋势,得到错误真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错误答案也没有那么大的潜能支撑时代发展到现在。但是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劣根性真的有可能会发生在人类的身上。
得有七八年了吧,当时我正和一个玩摄影的朋友准备去彭桥山拍点素材,然而旅行途中突发大雨,在寻找素材的途中和朋友不幸走散,就因为那一次意外,让我误打误撞地进入了彭桥书舍,遇见了山姆,而就是那次相遇才让我在更大程度上了解到人性的至恶。巍峨高耸的群山被重重叠叠的乌云包围,我焦急地在山口处寻找朋友,却误打误撞在山岭脚下看到了那间屋舍,顾不得思索太多,我将背包挡在头上,在大雨中移步前行,看似二三里的距离,实际却是走了近十里路,待我到达屋舍之下,我的衣衫已近乎湿透。
不似在山口边缘看到的那样模糊,走近屋舍后,从外面看屋舍的景况并没有从远处看那样破败,反倒是井井有条的布置显得屋子多了些端庄,我看到了屋檐处挂着一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彭桥书舍”。就在我四处打量的时候,我在书舍的角落处发现了山姆,他正在擦拭着地面上的边角,他擦拭的姿势很奇怪,并不像普通人那样以蹲着或趴着的正常的曲线弧度弯下腰擦拭,他的手和腿都是立在地面上的,脊背弯下凸起得很厉害,我一开始是以为山姆的脊椎出了什么问题,也正是由于他擦拭地面的姿势太过于奇特所以我没有第一时间观察到屋内的摆设的奇怪之处。我走近他,尝试几次跟他搭话却未有回音,于是我先把包放在了一旁的桌椅上,近距离观察才发现,进来前看到的像书架的架子上放置的并不是书,而是一些装订好的画册和图像。
整间不到三十平米的单间只有几件简单的木质家具,准确点说,这也算不上是家具,就两张已经掉漆的木椅,一张被擦的透亮的木桌,和一个类似于学生上下铺的那种木床,就在我感到无比诧异的时候,我把视线转到了脚下。和寻常的图书室不同,它的书架是嵌入在地面下的,满地的玻璃罩子,摆设着各种书籍,我觉得这样的设计多少有点违背人的自然生长规律了,人的视野极少会放在地面下,因而我们生活中的书店的排设都是自下而上的层层撂着的,我突然又看向山姆,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但依然保持那个擦地板的姿势朝我移动了过来,直到他走近了我才观察到,他的腿上仅仅裹了几块碎布,这些碎步随着他移动的姿态露出了黑而红的斑痕,他的脚只有两个脚趾头而且中间完全分裂开来……
与我相识的朋友都知道,我是爱吃鸡脚、鸭脚、猪脚、羊脚这类的“足控”爱好者,对于肉禽类的脚我再熟悉不过了,山姆的双脚完全就是像按照羊脚的样子雕刻出来的那般,经过一番无效交流之后我才明白,这个老人,不会说话,或者是,能发出声音而不知道该怎么跟人类交流,他依然以爬行的姿势爬倒架子旁,拿来了纸笔,手握笔的姿势一样很奇怪,以卷着笔的姿势写了两个字,山姆。
贰.
山姆?您的名字吗?他向后缩了下点点头。我这才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山姆,他指了指纸上的字,又朝我扬了扬手,我以为他是想跟我握手,我把手递了过去,握住了他的,你好,山姆,我叫小小,是搞摄影的。然而下一秒,山姆则是用一种极其迅速的姿势推开了我。我慌忙解释道,我不是来偷东西的,只是来这游玩和朋友走失了,如果不是外面下这么大雨,我也不会擅自走进来,如有打扰到您实在是抱歉。他像是听懂了我的话,脚步慢慢地向另一处移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我以为他是需要我的帮忙,连忙上前去,可是每在我伸出手想拉他一把的时候,他都会挥手,把我的手推开,然后继续往前走。
没多久,山姆来到了靠着木柱子的玻璃板上,我学着用他的姿势去看向玻璃板,他依然拿着抹布在地面上擦拭着,直到玻璃板上露出了清晰可见的文字图案,和其他地方整齐排列的书列不同,这个地方玻璃板下是一推散落的图纸,山姆把这些都拿了出来,放在了旁边的木架上,然后继续和刚开始那样,擦拭着地板。我一开始并没在意这些图纸,只是觉得可能是老人家无聊时地消遣而已。外面的风又大了起来,我正准备去门外看看雨况,书架上的图纸就零零碎碎被风刮刮到了我的旁边。我将这些图纸一一捡起,怕它们继续被风刮走,于是将它们放到了桌子的案板上。我看了一下,图纸大概是有六十几张,其中有七八张可能是地面受潮的原因有些发霉。我望向山姆忙碌的背影,其实刚刚我就发现了,我想告诉他,擦完地板的抹布需要再重新清理一下再去擦别的地方,不然会擦不干净,可是望着他那高高曲起的脊背我又沉默了下去,他甚至没法靠着双脚支撑,完成对抹布的清理动作。
我在架子上拿了个盆,去屋外接了些干净的雨水,我把山姆擦拭的抹布清理干净还给了他,山姆停在了我的脚边,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用手蹭了蹭我的脚,继续忙碌着,眼眶忽地有些发酸,不知时被什么情绪牵动着,我打开了那几十张图纸,而仅仅观望的那几分钟,我的心灵受到了空前绝后的震撼,我无法用文字描述这些印刻着一个四五岁男孩彻底变成一只羊的生命痕迹,更无法想象自然界最聪明的灵长生物会彻底变成更低级,失去思维模式的四腿反刍动物。
高耸葱郁的原野处,群山峻岭。笔纸之间青涩的画笔勾勒出的不过四五岁的小孩模样,眼睛圆圆的,瞳孔是细细的小圆点,嘴角像是一个弯弯的小鱼刺,头上带着有条纹模样的檐帽,正背着装羊粪的小木头桶在山岭间徘徊。几十张图纸中只有几张是才有这样的身型,其他的都渐渐由行走变成了攀爬,昔日行走在山岭之间的小牧童的脊背陡然弯曲了,而是以另一种姿势突兀起来,从而很难抬起头望向辽阔的大山之外,因为山姆他,不是羊。
不断否定真理,然后给出错误答案,颠覆人类固有的认知往往会从根本上击垮他们,山姆的这些图记,从根本上来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变形记。对于山姆的遭遇我没有太多惊愕,更多的则是来自内心那种真诚的无措和心痛。我看着他由一个刚刚接触世界的童孩变成了日复一日做着像羊一般事情的老枢,他望向我的眼神,像极了我在海洋馆见到的那生物。呆滞、木楞、无神,看上去万万不及人类眼神的狡黠与聪慧。
最开始的变化,还是在他那小小的双足上,那灵动可爱的双足被割断后,又硬生生被割裂成了山羊状,山姆学着山羊的步伐走,学着它们用嘴挑着鲜草,跟着山羊从一座山爬到另一座山,山姆在跳跃️中不断受伤,变成了羊群中最末等的羊,不知隔了多久,他终于被放弃圈在羊群中,可他再也不习惯脱离羊群的生活,他用树枝在地面上画画,可依然保持着山羊的作息规律和饮食习惯。
从图纸的不断变化中我发现,山姆的生存状态的变化发生了几次重大改变,这说明在这期间不止一个人帮助过他,但即使过了这么久,山姆再难回归到昔日那种自由热烈的生活状态,他的脊背再难挺直进而望向辽阔美丽的自在天空……我很难想象山姆的内心世界,即使我向来对自然万物有强烈的感知力。我不敢再看下去了,亦无法想象山姆是如何在这种生活环境中生存下去,最后一张,是山姆躺在一片青草遍地的草原里,他不再低头挑食青草,可以仰望碧蓝如水的天空,可以将双手伸出,拥抱一阵阵自在而热烈的清风。
叁.
雨停了,山姆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向屋外跑去,够长了脖子寻找鲜嫩的青草,我将他带到山脚,尝试让他用手掌抓到些东西,而就在我即将碰到他的时候,他强烈的挣开了我的手,双眼带着警惕和戒备,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奔腾了起来,山姆又一次跌倒了,因为他无法像真正的羊一样跳跃起来,因为他不是羊。
山姆的腿摔伤了,我走近他的时候,身后刚好传来熟悉的朋友的声音,他说,可终于找到你了,天要黑了,咱在这书舍住一晚吧。我走到山姆身边,他倒在了地上,两只眼睛紧闭着,整个躯体变得瑟瑟发抖,我猜,辽阔无垠的天空也会让他产生恐惧,我帮他翻了身,在朋友的帮助下,将山姆带回了书舍。真没想到啊,这里竟然还有一只羊。听到朋友的话,我错愕地看向正在帮山姆的包扎伤口的他,问他你确定你看到的是一只羊?朋友好笑似的看着我,开什么玩笑呢小小,难道你看不出这是一只羊?
可是他没有羊角和羊毛发,我说。那是因为这是只老羊,羊角和羊毛都被人剥了去,你看他的脚明显就是山羊的脚啊。是吗?我盯着山姆那双布满伤痕旧疤的脚陷入了沉思,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一帧帧不堪入目的事实,是吗?是我看错了吗?山姆就是一只山羊吗?
朋友打量了一下屋内的摆设,边走边和我说,也不知道办这间书舍的人是怎么想的?书都埋在地下,也不怕这些全部被天气毁掉。这些地下书架每一小格都有防潮盒装着的,除了……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朝着刚刚看图纸的桌子走去,我将图纸递给朋友看,告诉他,山姆真的不是一只羊,是因为孩童时遭到了惨绝人寰的驯化才丧失了人格,他本该是个快乐自在的孩子才对。怎么可能会有人把小孩子驯化为动物,你的推断也太过于离谱了,是啊,怎么会有人将孩童驯化为山羊呢……
山姆的伤势越来越严重了,估计和这些年产生的内伤也有些关系,他病恹恹地躺在床板上,双眼耷拉着呈半眯状态,直觉告诉我,山姆活不了多久了,就在我想把他带出大山之外治疗时,山姆忽地拉住了我的手,那双手并不算是强壮有力的,更确切地说,山姆的手臂细小而无力,可是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手心里却流露着一股温热气息,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我望着他憔悴的脸庞,叹了口气。你不想出去是吗?可是你的伤势太严重了……不治疗的话活下去的几率很小,山姆依旧说不出话来,他痛苦而用力地紧紧握住我,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蓄满了泪水。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也感受得到他的痛苦和煎熬,这么小而偏僻的山岭,山姆不见得没有出去过,可是是什么原因让他又不得不回来?是这间书舍吗?似乎也不见得,据我观察,山姆好像并不识得几个字,书籍与他来说似乎并无作用。
我不知道该怎么把偏见用在这两者之间,山姆产生的偏见是由于人类的伤害,这些不仅是造成他变形的那些人,世界上的普通人更难以接受自己的同类人被驯化为动物,因为在他们眼里,只有人类这种高等生物才有资格去驯化动物,而动物表演就是他们驯化的最终成就。对于这类表演,人类往往很乐意付出金钱来满足感官上的喜悦,他们对动物人性化进行夸赞,说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灵动的生物。而这些夸赞基本都是因为动物达成了模仿人的姿势或是做出了一些滑稽蠢笨的动作。或许从物竞天择的道理来说,强者玩弄弱者似乎并没什么️可惜的。
只是人类之所以站在食物链最顶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人是有意识的,因为人类会形成一套属于自己价值观,通俗来说就是良知。而动物们是没有这种思考的意识的,它们的物竞天择是真的取决于环境。所以人类拥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说法,他们有除了自然环境以外的社会环境,甚至有了见证文明的文化。但这并不代表人类都是高雅而具艺术的。不然就不会️产生山姆这样的悲剧化形象,我又开始想人类社会上的那些事儿了,变态的偷窥欲已经满足不了生活中和某类人了,先从社会上的具有弱势群体的人下手,将他们剥光骑在身下,让他们学着狗叫舔舐主人的脚趾,以极其骄傲的姿态站在他们的头上发笑,而这些笑容则像极了那些观看动物表演热烈鼓掌的观众。
肆.
我拿起了山姆的笔,在纸上画上了最后一张图记,那不是一只羊,还是个孩童模样,他在草坪上奔跑,累了就躺在地上,双手交叉枕在头上,他的眼睛望向碧蓝的天空,嘴里哼着最经典的小调,他在笑,倏尔将双手伸出,拥抱最自在的清风,对,就是那最后一张,我画的,是在山姆濒死之时画出的那张。
山姆第二天清晨就走了,他走的悄无声息没有一点儿声音,我将他的尸骨融入火炉撒在了书舍之下,他走后我望向山岭脚下的这间书舍,心有不忍,送朋友回去后我又来到了彭桥山下,我没有改变书舍原来的布置和排设,依旧按照山姆在世时的模样加以清理、打扫,幸运的是,在临走之前,我征求到了一支青年志愿者团队来定期打扫这里,我将那块已经旧的发黄的“彭桥书舍”换掉了,重新给它上了色,且将它改名为“山姆书舍”。
回去的一段时间,我很想为山姆出一本图册,我筹划了四年半的时间,终于等到了它的出版,我将书名起为《万物有灵》,书籍出版后,遭到了很多读者的热议,那块名不见经传的小破山脚突然就迎来了一片读者的热访,而没多久,这片山脚就又归于宁静,我看到无数吐槽这样的书舍陈设根本不符合人性,而就在这些吐槽之中,我望着动物园海洋馆这类场所依然日渐兴盛,人声鼎沸,我终于没忍住,折断了笔,又一次回到了那间书舍,在那我经常梦见山姆,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他朝我跑来,慌忙地对我说了些话,只是我们隔着一座山的距离,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