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我倚在槐树上。
瞧见一匹白马悠哉悠哉朝着这边晃了过来,一个男人坐在上面。
容貌尚且不错,嘴角的笑却意味深长。
似乎察觉了我在,他侧身走过时,不经意抬头瞧了瞧槐树。
他朝我作揖,眼神清澈,“坐在上面做甚?女孩子家家,莫要摔折了骨头。”
我不以为意,几下从槐树上跳了下来,正好站在他面前。
暗纹花色的裙摆被槐树挂了条裂缝,我拿手攥着,朝他露齿一笑,“哥哥,你走了,多久回来?”
他坐在白马上,并不曾下来。
伸手就折了一枝叶的槐花,随手仍在我怀中。
“待你成人,我就回来了。”
他说这话时,连笑意都没减退。
我信以为真,将槐花捧在手心,仔细嗅了嗅。
“好香,御弟哥哥,不要等我成人,等槐花再开时,你就回来好不好?”
他别过头,望向青山绿水,眼底略微腾起的湿意,在一刹那消退。
“或许吧,云儿,你要好好的。”
我以为他应允我的承诺,槐花再开,不过一年光景。
我多吃几顿烤羊肉,多喝几壶桂花酿,他自然就回来了。
我只当没瞧见他面上的坚毅,朝他挥手笑道,“御弟哥哥,待你回来时,我请你喝我藏起来的桂花酿!”
他勒着马绳,深深瞧我一眼,便转过头去。
“保重。”
他的声音飘散风中,瞧他乘风而去,我跳起来,瞧他谪仙般的身影。
“保重啊!御弟哥哥!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他没有回头,马蹄声渐远。
我爬上槐树,眼见他的身影化为小黑点,最后消失于无。
怀中的槐花被压扁,不成形象。
眼泪忍不住滚落,我伸手一抹,不争气的吸鼻子,安慰自己,“没事,御弟哥哥,会回来的!”
下一次槐花开,他,就回来了。
贰.
我与他自小认识。
三岁我爬墙瞧巷子里卖豆花的姑娘,他便将我揪下,拎着我去吃豆花。
吃的我肚皮滚圆,闻到豆花就吐,他才罢休。
五岁我学骑马,将马厮的干草全都抱走,马儿饿的嘶吼。他将我塞到马厮,三天三夜不准我出去。
八岁我喜欢丞相家的儿子,瞧见他可怜见的模样,往他的裤裆塞了一团稀泥。
丞相家儿子哭的惨烈,我被他送去了皇宫,挨了皇帝一顿臭骂。
我自小在太后身边养着。
皇帝叫我妹妹,他叫我云儿。
他是皇帝的弟弟,我叫他御弟哥哥。
他说他自幼想要浪迹天涯,西风策马,快意潇洒。
我望着他的眸,只觉如黄昏雨下,刹那梨花。
他温柔的笑,是我此生牵挂。
我在槐花树下等了三年。
第一年,槐花开,我盛装以待,满汀芳草不成归。
可直至槐花落尽,我也未见他回来。
我只记得他模糊面容,时常在大殿中寻他的画像。久而久之,皇帝便下了禁令。
每晚夜半时分,我总能听到窗外风声沙沙。他那句保重,我在唇齿间回荡了千百遍。
御弟哥哥,他何时归?
隔年,我已及笄。太后为我物色夫君,哪家的将军哪家的臣。
我与丞相家的儿子相见,他容貌不大改变,依旧风雅清隽。
他问:郡主,你可记得小时你顽劣,扔我泥巴的事?那时王爷还教训了你一通呢。
我别过头,望着草帘外雨落如珠,灯火影孤。
我说,哦,不记得了。
我已连他音容如何,都记不清了。
第三年我未等到他。
城池破败,民不聊生。
君臣相对,权贵已败。
我被赐下毒酒,太后不复往日荣华,她衣衫破败,却依旧顶着摇摇欲坠的凤冠。
她青筋暴突的手握着酒鼎,递到我面前。她实在太瘦,浑身只有一副皮包着骨架。
哪里有半点往日雍容?
她得了眼翳,双目浑浊,早已视物不清。
“小云,喝下它,你就能解脱了……”
我接过酒鼎,用袖口遮唇,将酒洒了。
不愿死,苟且也要偷生。
我还未等到他,怎能死?
我跳入宫殿水渠,顺着护城河溜走。
他说成年就回来,可见,他说话,亦是不算数的。
我回头看这座城,晚霞满天,玉骨西风。
我折了一枝槐花插在衣襟,与他,梦中相见。
叁.
经筒转动,青灯灰染。
梵唱在耳畔回荡,我闭眸,尽心磕头。
身旁是高僧叹息,“何苦,磕下三万响头,你便再无回头之日。”
我一动不动。
他道:“若想见他,容易,需等三百年,你可愿意?”
我双手抱膝,应下:“信徒愿等。”
高僧缓缓起身,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在禅房日夜诵经,不知过了多少年,肉身腐化,只精魂还在。
高僧已逝,他的弟子找到我,对我道:“投胎吧,等上十几年,你便能瞧见他了。”
如他所言。
我投身的肉体,是个公主。整座城池,只有女人。
高僧莫不是在骗我?
我时常思量,却不敢妄动。
三百年都等了,这十几年,又算作什么。
我候在城池,直到坐上宝殿,成为国王。
高僧并未食言,我终究是见到他了。
只是他一行四人,却并未认出我。
也难怪,我早已换了模样,他又如何认识?
我唤他:“御弟哥哥!”
他眉眼低垂,面上尽是一片疏离,朝我行了僧人礼,“陛下,阿弥陀佛。”
这便是我与他分开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想将他留下,却知,是万万不能的。
或许他已忘记,当初他应我,与我看云外山河,桂花疏影。
不过无碍,我会让他记起。
我将他强留了下来。
我道:“御弟哥哥胸怀苍生,那么眼前就有需要你解救的芸芸众生。”
他面颊酡红,闭眼不语。
我拉着他握住佛珠的手,吟吟一笑:“佛门总讲四大皆空,你若睁眼看我,又怎会两眼空空?”
他有些恼了,睁眼,一双黑眸定定望着我。
他问:“我瞧了你,又如何?”
我身子一颤,恍若看见当年槐花树下,他策马离去的身影。
肆.
他道:“贫僧已许身佛门,来生若有缘……”
来生,又是来生!
我豁然起身,瞧他眉眼低垂,却不敢正视我。
欲说原由,却又哽住了喉。
我叹,“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御弟哥哥,你当真不懂我的情义?”
他修长手指拨动佛珠,依旧不见我。
“我懂,又如何?”
我懂……
又如何?
他走时,我折了支槐花,插在他的衣襟。
我望向他的眉眼,我笑:“你知,从前你最喜这花,于是我将整座城池都种满了。”
他沉默不语。
我又笑:“知它为何叫槐花么?因将拿它送人,只能成旁人怀念。你如此狠,今后只怀我念我,可好?”
他侧头,我却瞧见他眼底雾气氤氲。
未曾察觉,我已泪流满面。
我将他放走,遂也将这三百年的恩怨放空。
“下一世,你莫再失信于人了。”
“陛下,保重。”
他朝我行了一礼,施施然离去。
我望着他离去身影,知他已应下我这话。
只因方才他用男子礼待我,并非僧人。
这已足够。
我坐在殿内,望着他骑白马离去,槐花树下,他袈裟飘然,让人恍惚。
倏然,他停下身影,缓缓回头望了我一眼。
他唇齿微启,无声吐出两个字。
我从殿上摔倒,眼睁睁瞧他离去。
再无归期。
他念: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