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麓林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镇子,安静地坐落在城市的边缘。镇上安置着几十户独立的人家,零零散散的,像一局走了一半尚未下完的棋。小镇多山,多水,尤其多树。一排排樟树,一棵棵悬铃木,一株株紫叶李,密密实实地围住了整个镇,因此麓林也多雨,无论什么季节,绵密的细雨,怀着天空赋予的使命,总是落个不停。而麓林的这山、这水、这树,于无形之中,使麓林小镇有了一种桃花源般与世隔绝的独特景致。
小镇虽小,它的中心地带却密集地散布了羊肉铺、豆浆店、戏院、杂货店、理发店等各色商铺。平常日子里,街上来往的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所有的这些店铺当中,最热闹的莫过于羊肉铺了。羊肉铺门前的桂花树上,常年悬挂着一个硕大的幌子,陈旧的布头上刷着“味美鲜”三个漆黑大字,远远看去,一目了然。白天,幌子打着响亮的旗号,招揽着一批又一批的老主顾,吸引着一个又一个的新主顾。晚上夜深之后,店铺老板取下幌子,结束一天的营生,关门打烊,回家睡觉去了。
豆浆店开在羊肉铺的隔壁。当整个小镇依然笼罩在浑浊的黑暗中,豆浆店就已经点上了灯,忙忙碌碌地开始营业了。一屉屉小笼包、馒头、烧麦在蒸笼上蒸着,鲜黄酥脆的油条在平底锅里滋滋烤着,豆浆裹着浓浓的香味儿,冒着热气。几个早起进城赶集的年轻人,坐在豆浆店门前的椅子上,砸吧砸吧喝着豆浆。刚出炉的小笼包,蘸着陈醋,就着豆浆吃进空寂一夜的肚子,热乎乎的,着实是一种绝美的享受。
在这些个平淡无常的日子里,麓林小镇以惯常的生活节奏,载着镇上的人们,不慌不忙地在时间长轴上走走停停。
但早些时候,这个平凡的小镇并没有名字,而人们在镇上生活得久了,对于它没有名字这个事实也毫不在乎,毕竟生活不是一出按部就班的戏剧,它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名字而计较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但在多年前,曾有几个读书人做生意恰逢路过此地,并在此借宿了一晚。据旅店的店主回忆,这几个读书人喜好山山水水,一来就对小镇的环境赞不绝口,当时其中一个人还即兴赋了一诗,可惜他听过就忘了,但他们给小镇起的名字“麓林”——他记住了。第二天,当读书人背着行囊离开后,“麓林”这个名字很快就叫开了,不仅镇上人人皆知,就连外乡人听到这两字也会说:
“麓林,不就是那个到处都长满树的小镇嘛,水也多,山也多,不像人住的,倒像个鸟林子!”
镇上的老人们听了他们的话,也不计较,只当是个笑话听,于是听了后也就若无其事地笑笑说:
“年轻人不知道啊,麓林,正是靠这些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才养活一代又一代的人啊!”
(二)
话说读书人路过麓林小镇,还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天下午,只有七岁的雨落站在院子中央,手上高高举着一件洗好的湿衣服。雨落的母亲玉英把女儿递过来的衣服晾在绷紧的长绳上。就这样,雨落把木盆里搅在一起的衣服一件件抖开,一件件递给母亲,然后母亲又把雨落递过来的衣服一件件晾好。就在这个时候,院子外面闹哄哄的,一向沉稳的小镇仿佛丢了魂似的,失去了往日的幽静。
“娘,我想出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当雨落把最后一件衣服递给母亲时,她迫不及待地仰起脸问。
“去吧,去吧,记得小心点儿,也别回来太晚啊。”玉英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把留在木盆里的水倒在了墙角边。
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雨落跑着跳着回来了。落了一身灰的她,在晚霞的映照下,像一个灰头土脸的洋娃娃。
“又去哪儿调皮了,身上玩得这么脏?”玉英拍了拍雨落的衣服,又掸了掸她凌乱的头发,一脸嗔怪的问道。
“人多,挤的。”雨落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扭头朝母亲狡诈地一笑。
事实上,雨落也并没有说谎。这个人口看似不太密集的小镇,赶起热闹来却是另外一回事儿。她为了早点看到热闹的源头,在人群中跑得太急,不小心跌了一跤。最后,她在羊肉铺门前,如愿看到了几个高高瘦瘦的外地男人,他们的脸在羊肉汤弥散的热气中若隐若现。店主挽着袖子,站在一边,热情地招待着他们,与店主一同站着的还有几个凑热闹的当地人。
这天晚上,熄了灯后,雨落和母亲躺在床上。雨落侧着身子,她像往常一样把自己的两只手平放在母亲温热的肚子上。她问母亲:
“娘,我爹他去哪儿了?”
“你怎么突然想起你爹来了?”玉英的内心咯噔一下,好像料到了什么似的,惴惴不安起来。
“娘,你就告诉我嘛,我就是想知道,我爹他到底去哪儿了?”雨落的声音里隐隐透出一股忧伤的倔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玉英握住女儿柔嫩光滑的双手,轻轻地说:“你爹啊,他是个好人,也是个伟大的人。等你长大了,娘就告诉你,好不好?”
“不嘛,不嘛,我现在就想知道。”雨落摇着娘的身体,不高兴地撒着娇。随着雨落一下一下的摇晃,破旧的木板床吱嘎吱嘎响个不停,仿佛即刻就要散架了一般。
玉英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她摸了摸雨落柔软细碎的头发,然后背过身去,睁大眼睛望向了别处。她的心里忽然堵得慌,就好像一场暴风雨欲来而未来的压抑与恐惧。
毕竟是孩子,雨落嘟着嘴很快就睡着了,而那个因为羊肉铺前的几个男人而引起的对于父亲的思念,也伴随着梦境的到来驱散了。
玉英却睡不着,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她走到窗边,失神地望向窗外。黑黢黢的天空中,一弯残月摆着一张愁眉不展的面孔,散发着清冷的光辉。朦朦胧胧的月光,虽不是很明亮,但使得院子看起来并不是那么黑森森的了。时不时,风摇过密密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响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只猫幽怨地叫唤着,一声一声,仿佛婴儿夜里醒来时的啼哭。
这个夜晚,当小镇于无知无觉中在名义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时,雨落的母亲——玉英,却陷入了回忆的漩涡,那个她当时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的男人,那个在她幸福刚刚起步就缺席了的男人,带着一场她毕生都不会忘却的大雨,像噩梦一样席卷了她漫漫无际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