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患者


林望走出那条深巷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

上午八点,早高峰已过,马路上看不见几个人影。他浑浑噩噩的往前度着步,脑中忘不掉昨晚的春光。

屋子照例狭小黑暗,单人床依然破旧不堪。那姑娘的乳房娇小但坚挺,不够圆润,却有着别样的滋味。

更让人沉迷的是,她身上竟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以往那些女孩用廉价的香水和化妆品勾兑出的下等的体味,而是少女身上略有奶味的淡淡体香。

因为这特别的香味,他几乎一夜未眠,将自己白日积攒下的精力全然的赠与那女孩,慷慨大方,不知疲倦。

假期林望曾在家里的田地上奋力挥舞锄头,帮父亲耕种那几亩薄田,他有一身力气,庄稼人的儿子,照例也有庄稼人的好身板。

这夜他仿佛又回到了土地上,他就是那头年轻力壮的公牛,不知疲倦的耕耘,直到浑身瘫软,在一片潮湿又温暖中睡去。

只是此刻他的脚步不免踉跄。纵欲必然有它的不好,郁达夫笔下那般的人,也会在长久的自渎里眼窝凹陷,日渐消瘦,只能每日生吃两个鸡蛋来给自己一丝安慰。而他也不例外。

林望现在就饿了。

时间已经到了八点一刻,上课已经赶不及。第一节课是古代文学史,他闭上眼睛,能想象到满嘴韭菜鸡蛋包子味的老师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向台下嗷嗷待哺的学生们喷洒着智慧的口水的场景。

坐在第一排的女生,满脸都是混合了烟屎和食物味道的唾沫星子,还摆出无比向往的神色时而点头,时而俯首疾书,然而并没有记下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便又抬头看着老师,好像认真的听着。

一节课下来,除了课本上印出来的东西念过去了三四页,便再无半分收获。

这样的文学课,不上也罢。

他对自己此刻不在课堂上,不但不心怀愧疚,倒有半分欣喜,他庆幸没有被脑满肠肥的古文学史老师糟践。

其实大家都知道,除了朗读课本时抑扬顿挫感情充沛以外,这个文学系的老师,毫无才学,胸无点墨。

而他不同,他可是全中文系唯一出过诗集的人,基础写作课的老师给他的评语让他惶恐,那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在课堂上读了他的诗,直言他是海子一般的人。

海子一样的人。

海子一样穷困潦倒,身无分文的人么?

不,他不愿意做那样的人。

在老马家吃完牛肉面出来,流了一身的虚汗。他把擦嘴的纸巾扔进垃圾桶,回头看到一个人,让他如被惊雷劈到,定在路边不能动弹。

那个人带着黄色的安全帽,身上一套沾满水泥和白灰的破迷彩服。此刻正侧着脸,跟旁边一样打扮的人说着话,往林望的方向走着。汗水从那人头盔下流出来,在眉毛上划过,满是污垢的脸上便出现泪痕一样的两条印子。

林望赶紧顺势又钻进了面馆,假装在柜台上拿纸巾,一颗心简直快要爆炸。若是面前有个镜子,他肯定能看到自己的脸已经血红,像被扼住喉咙快要窒息一样。

那个身形比林望瘦小农民工,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他是林望的双胞胎哥哥,这个世界上最像他的人。

林望在家排行老二。他有个双胞胎哥哥,林希。

林希,林望。

父亲取名的时候,想着这两个男娃是这个家庭的希望。可能当时他忘了祖上传下来的姓氏。

林,谐音零。林希,林望,也可能是没有希望。

暑假回家,刚好赶上农忙。林望帮家里收了麦子,今年年初遇旱,粮食减产严重。往年收的粮食还能多出十几尿素带子拉去粜了,换成钱。今年看产量应该将够吃。

这样一来,林望大三的生活费就有了问题。

“大,不急,上学期我拿了助学金,学费差不多够了。”吃饭的时候,林望喝一口白米粥,低声说道。

“不要生活费了?”林望父亲吸一口旱烟,放下碗出了门。

林望叹了口气,把他和父亲的碗收起来去洗了。

林望没妈。他妈生他和林希的时候难产,冬天大雪封了山路,医生赶不上来,他们也去不了镇上。林望父亲实在没办法,一把将露了头的林希拽出来,没过一分钟,林望跟着出来了,但是林望妈也跟着断了气。

林望和他哥从小都是他父亲拉扯大的。后来,兄弟两个都考上了县城里的高中。林望父亲把家里的老牛卖了,只够一个人的学费和半年生活费。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老套了。林望哥收拾好行李,把一床破被子塞进尼龙袋子,跟着他二舅去了省城的一个工程队,成为千千万万农民工大军里的一员。

十六岁的林希,从此再没有回过家。

林望读完了高中,平时成绩很好的他高考却发挥失常,只上了省城的一个普通二本。读了一个很破的专业,现在,也拿着很烂的,不敢让他父亲知道的成绩。

甚至,上学期他不但没有拿到助学金,还挂了科。那些他看不上去听的课,几个他不放在眼里的老师,集体给他的成绩开了红灯。所幸只有三门课,还没有到留级和劝退的程度。

傍晚父亲回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陌生人。进门后他俩没搭理林望,径直走向后院的牛棚。

四年前卖掉了老母牛,留下了牛崽子,四年后,牛崽子逃不开一样的命运。

这片少雨土地上的所有生物,都逃不开既定的归宿。一头耕牛,要么就永远拉着犁耙前行,要么因为某个孩子的学费,被陌生的男人牵出牛棚,走上一辆生锈的三轮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林望总算有了生活费。开学前一天离家时,他看到父亲半驼的背,看到房顶漏下来的雨水,还看到空空的牛圈里几颗干了的牛粪。

“大,牛没了,地咋耕?”林望问他父亲。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情。”林望父亲吸一口旱烟,“我自己拉着犁耙都能耕。你把书好好念就行。”

“嗯。”林望轻轻应一声,眼泪悄悄掉下来了。

“我哥还不回来吗?”林望背着书包,准备要去学校了。

林望父亲少见的沉默,他起身出了门。

这两年来,父亲从不提起林希,就好像他没有了这个儿子一样。

可是,林希明明就在省城打工,林望还看到过他。林望有些疑惑。

林望暗恋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脸上总是有明晃晃的笑,左边的脸颊有一个酒窝。林望看到她的时候,总是脸红。

记不清是在那一节课上,几百人的大教室,林望正好坐在了那个姑娘侧后方。

阳光穿透玻璃,也顺带穿透姑娘的耳朵。她扎马尾,穿白体恤牛仔裤,很平常的打扮,却美得让林望迷失。

林望知道侧脸好看的人,一定不会差。

后来林望知道了关于那个女生的事情。

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她爷爷是教授,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她写得一手好书法,也会弹古筝,还在报纸上发表文章。

就像偶像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完美无缺。

那封写好的信终究没有送出去,放在被褥下面压了半个学期。

自惭形秽。

她像太阳,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她爱的人,最起码也得是颗月亮,没有她那么明亮,至少还能反射她的光芒。

不是宇宙里的一粒尘埃,不是林望。

他从大一开始,看着她的裙子变短,头发变长,看着她满脸羞涩的从宿舍楼下来,在围观起哄的人群里穿过,走到那个男生面前,接过他手中的花。

看着她开始画点淡妆。

直到有一天早上,她没来上课。林望在教室里发了两个小时呆。

回头的时候,看到窗外满天飞絮,心头也跟着下了一场大雪。

突然有一天,他被邀请参加附近几所高校学生组织的读书会。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活动,但这次他没有拒绝。因为来邀请他的,就是那个姑娘。

“你能来参加一下我们组织的诗会吗?我看过你的诗集,感觉你写得很好。”她说话的时候,脸上依旧是明朗的笑,像一把匕首扎着林望的心。

这是长久以来她唯一一次主动找林望,她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身形挺拔,像一棵生机勃勃的杨树,散发着青春的芬芳。

林望没有开口,他有些失神。姑娘以为他不答应,又接了一句:“晚上请你喝酒”。

林望点了点头。

那天分享了什么他忘了。

晚上姑娘约了参加读书会的七八个人去了小酒吧。姑娘的男朋友也在。

林望心里难受,闷头喝了很多酒。

半醉的时候他去上厕所,刚吐完准备出来,听到了姑娘和她男朋友的声音。

林望放在厕所门把手上的手又放了下来,小酒吧有三个简易厕所,这边撒尿那边都听的见。

“他是不是喜欢你啊?眼睛全程盯着你看。”

“装什么装,你要是不知道他喜欢我,会让我去邀请他?”

“要不是张老师点名要他来分享什么诗歌,我会喊他来吗?这人跟个神经病一样,你以后别和他接触了。听到没?”

“知道了,不过他确实有些不正常。”

然后很长时间的沉默,还有姑娘偶尔的小声娇喘,五分钟后,他俩走出厕所回了包间。

林望没有在意他俩在隔壁干什么,他心里一直重播着姑娘刚才的最后一句话:他不正常。

原来他在姑娘心中,就是这个模样。

林望再也没有去上过那个课,也很久没有见到姑娘。

白天看不到她,夜里便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偶尔睡着的几个小时里,全都做着龌龊不堪的梦。

梦里他一丝不挂,身下躺着他爱的姑娘。

醒来之后,他总是在舍友没起的时候偷偷换掉弄脏的内裤,去水房洗漱的时候,也会给自己的脸上一巴掌。

他跟着一个出租车司机去了这城市的红灯巷,花了他半个月生活费,找来一个老女人,做事的时候,脑海里想的全是那个姑娘。

临近毕业,林望发现了很严重的问题,他英语四级没有过校线,拿不到学位证。

他考研失败,公务员考试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又开始失眠,烟抽的更厉害,半夜坐在床头望着窗户外面的夜空发呆。

最近他脑子里经常出来一些片段,都是跟他哥林希有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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