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聪:文学硕士,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辑,作家。
于晓威: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鸭绿江》文学月刊主编。
(此文即将发表于《文学教育》杂志)
于晓威:你好周聪兄。其实好多人以为我是先从事文学创作,之后业余从事绘画,实则大谬不然。我在读高中的三年就是专业学画,因为那时候理科学习成绩不好,目测也考不上大学,所以去了一所高中的美术班学习绘画,之后也在沈阳的鲁迅美术学院进修过。只不过,高中那三年里,我的兴趣仍延续了初中时就对文学产生的热望,甚至越发浓烈,不断坚持读书和写作,绘画反而不是主业。从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二十多年里我再一次画笔也没拿过,全心在从事文学创作。大约两年前,由于种种原因,我在写作之余重新拿起了画笔。现在感觉,这将近两年的美术释放与调节,使我得到了愉快的信心,精神也为之开阔。一切艺术形式和创造首先是为了自己,或自我疗救或解决跟外部世界的对话问题,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
我的读书很杂,文学的,美学的,历史的,社会学的,哲学的……可能跟我从初中到高中的散放式接受教育方法有关——因为填鸭式的学习成绩不好,多年来老师们也不管我了,所以我完全凭自己的兴趣在选择自由读书。另外我父亲早年从事文学,家里的藏书和文化氛围毕竟也在,这些都养成了爱好读书的习惯。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读书甚至大于写作。
周聪:坦白而言,我很喜欢兄的油画(丙烯)和用丙烯写的字,也很荣幸能够收藏到一二幅字画。像你的美术作品《薰衣草》《无忧无虑的日子》《早晨八点至午后三点的等待》《家园》《海之角》《野百合也有春天》等画作,我觉得它们极具想象力和表现力。我的问题是:在色彩与文字之间转换,你是如何平衡的?或者换个说法,绘画对你小说写作有何影响?
于晓威:关于平衡问题,我觉得像我,从高中就开始热爱和发表小说,经过二十七八年不间断的沉浸,精神世界里很容易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因为文字和思考是不断训练一个人的注意力向内转,那里自成一个封闭的内在的世界,像修行;但是绘画,通过色彩、技法和笔触,会使你内心的一些东西直接地向外宣泄,促成你对外部世界进行斑斓的观察和拥抱,更符合快乐原则。于是这本身就对之前的我的内心构成了一种平衡。关于绘画对小说有什么影响,我没有刻意梳理过,它可能是有,但一定是潜意识里面的,说不清楚的。不过,我倒是觉得,你知道,八十年代整个国内的文学思想解放,各种流派异彩纷呈,其实在美术界,它们的艺术实践和创新性思想理论一点都不比文学弱,甚至超过了文学实践。事实也是如此,比如超验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抽象派等等的美术实践,极其前卫和令人耳目一新。它们都有一个基本共性,就是摒弃僵化的传统模式和美学逻辑,从视觉形式上的色彩、构图,到作品背后的理念、主题等方面,颠覆以往,张扬个性,回归人性本体,展现束缚和荒诞、矛盾和欲望,从而发现和表现另一种现实。另外,抽象派绘画构图对于小说结构的开放性设置、色彩的铺排对于小说艺术感觉的重新召唤、线条表达的准确与混沌对于小说语言所追求的洗练与多义性……等等方面,一定是有所影响的。这些都是我在艺术里面比较喜欢和注重的东西。
周聪:再来谈谈你的小说。我买了你新出的《午夜落》和《羽叶茑萝》两种小说集,各读了一遍,感觉仍然有一些惊喜。虽然你的小说如同你的绘画一样,追求创新,追求斑斓性与纷纭性,充满人生的摇摆和晃动感,许多评论家也经常觉得你的风格难以归类,但是我还是可能要出于冒昧地认为,你的一些罪犯题材小说,比如《天气很好》这个短篇小说,我最初是在某个“短篇小说年选”里读到的,重读一遍依旧深受启发,包括你的中篇小说《弥漫》、《沥青》等等——那么我的问题是,新世纪以来,罪犯题材的优秀小说真不少,像张笑天的《死刑令今天下达》,乔叶的《取暖》,须一瓜的许多作品……你能否从一个小说创作者的角度,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这些小说的?举例来说,你的一篇小说是如何诞生的?它在技术上会经历哪些重要的步骤?谢谢兄。
于晓威:如你所言,起码从表述方便来说,我写了人物的“犯罪”,你姑且将其称为“罪犯小说”,这我理解。其实我写的就是人本身的遭遇而已。在现时代,每个人都会成为“犯罪者”,但这与“罪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也就是说,前者带有主观和心理色彩,后者带有客观认定逻辑。与其说关注“罪犯”,不如说我关注 “罪感”,因为它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他自己认为有罪,一个是别人认为他有罪,这是我理解的“罪感”的含义。《天气很好》写了何锦州的上司被外界认为的“罪感”,《弥漫》写了主人公自己临界的“罪感”,《沥青》写了张决被冤枉于其中的“罪感”,他们都代表了人生的沉重的荒诞和严峻的可笑。他们都在折射人生和社会,很多时候不是他们有罪,是社会有罪,或曰病了。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可能会把我的这些小说跟“罪犯小说”的定义离得远一些。谁知道呢,也许恰恰相反,你会认为更近一些。
你谈到技术上经历的步骤,比如写中篇小说《沥青》的时候,我光是从公安部得到的内部资料和案例就有许多,我为此阅读和构思了一年多。同时我还专门细读了《刑法》《证据学》《监狱及狱政管理学》等等许多专业书籍,做了大量笔记。进入到即将写作阶段,我到某市的司法局领导那里开了证明,要他允许我剃了秃头,化装成真正的罪犯那样进监狱体验生活。可是这吓到了某市监狱的领导和狱政科长,他们为我安全起见,说死也不同意我这么干。后来我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去到监狱,可以跟他们半夜一起提讯犯人,甚至单独跟犯人见面和叙谈。《沥青》在《收获》发表后,有一天,监狱的领导见到我,他说他读了《沥青》,他说,我心里清楚,我们的许多东西是保密的,你压根不了解也接触不到,但是读完了你的小说我非常惊讶,你里面写到的几种越狱的方法,简直太可怕也太具有操作性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会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当你熟悉了某些专业领域之后,进入了专业性的全力准备和思考,事物的一些逻辑和可能自然就被想象出来了。——这是我回答你的关于技术上经历的问题。
周聪:好。继续。刘大先在评论文章《不屈不挠的生长》中说:“于晓威在城市叙事中,将都市的现代性转化为个体生命体验,在诱惑、抗争、屈从、无措和无奈的淆乱中,闪现着体恤和冷酷。”《羽叶茑萝》被收入花城出版社“现代性五面孔”中。“现代性”似乎是当代作家写作中绕不过去的话题,请兄也谈谈对“现代性”的理解。
于晓威:这个问题我在《羽叶茑萝》书的自序包括跟张鸿女士的对话里谈到许多,这里不再重复了。我想重申的是,不是写了城市就叫有了现代性,也不是写了乡村就无现代性,关键不在于题材,而在于作家或进入到写作文本时的叙述者的表现与表达方式——你的作品背后的理念是否具有现代性。也就是北大陈晓明教授的观点:“无限进步的时间观念;以人的价值为本位的自由、民主、平等、正义等观念”。
周聪:洪治纲曾评价你的短篇小说《勾引家日记》时,说它“非常巧妙地让丈夫方唐从游戏开始,最后却以妻子楚夏的智慧让游戏温暖地结束”。在我看来,这篇小说发掘了琐碎日常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它包含着人们对未知事物的开放性阐释。这篇小说让我想起了克尔凯郭尔的哲学名著《勾引家日记》,二者之间有没有一定的精神血缘关系?顺便也请兄谈谈克尔凯郭尔,好吗?
于晓威:克尔凯郭尔的病态般的、带有直觉主义倾向的审美逻辑是我所喜欢的。他将人性欲望边界的矛盾上升为形式主义的悖论,我觉得对我影响还是非常之大。我的小说命名《勾引家日记》,也是借此向他表示敬意。
周聪:你的《圆形精灵》是我读过多遍的作品,它“融合了传奇、笔记、史料、报道、议论等多种文本,通过颇具意味的拼贴形式组合在一起,举重若轻地探讨了时代人的‘魔症’,似乎超出了一个短篇的思想容量”,这篇小说很容易让我联想到卡尔维诺。我读过卡尔维诺绝大多数的作品,喜欢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喜欢他用一个个类似童话的方式讲述现代人的精神困境(诸如分裂、虚无、荒诞等主题)。借这个机会,能否介绍一两位兄喜欢的外国作家。
于晓威:这个问题才是最难以回答的问题。事实是,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准确地说出他喜欢哪“一两位”外国作家。雨果对我至今有着重要影响,从人道主义方面。博尔赫斯让我迷恋不已,从他的智性叙述方面。卡尔维诺我也非常喜欢,但他算成你说的(笑)。
周聪:手上有没有在写新的长篇,有的话,能否透露一下题材?
于晓威:多年前在《文艺报》就透露过的。但是正如我当时就说过的,这个问题非要人家回答,几乎就是想让对方写不出来。反正透露过一次,也不怕透露第二次,我要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跟人的空间和心理的移位、考据癖和爱情有关。这回我真得抓紧写了。请给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