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鹏

(2013.11.11 原载于《读者·原创版》2014年1期)

“不是‘朋友’的‘朋’,是‘大鹏’的‘鹏’。”别人把他的名字写错时,他总这么解释。崔鹏是我上小学第一天认识的两三个人之一。我还能记起开学第一天他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二指背心的样子。背心上面印着美国动画片芝麻街里那只又黄又胖的大嘴鸟。他总喜欢撅着嘴,因此和那只胖鸟也有几分神似。这些十多年前的细枝末节在我脑海里浮起,让我自己也有些惊讶。

崔鹏,不,还是叫他鹏鹏吧。这是他的小名,后来这个名字因为种种原因渐渐带上了嘲笑的意思。我怎么会突然想起鹏鹏?我也在纳闷。但愿我敲完最后一行字的时候或多或少有个答案。

小学时我们班有五十几号人,如果你稍微留心,就能把这群胡喊乱跑的小朋友大概归成几类——古灵精怪最得老师宠的,张牙舞爪只知道捣乱的,羞羞答答一声不吭缩在角落的,当然,还有一两个不那么,照陕西人的话说,灵醒的。我相信这应该是一个班级的“标准配置”,往后的初中高中班里也基本是如此局面。

鹏鹏一开始就算不上灵醒。语文课上他总记不住生字的笔画,数学课上他总掌握不了加减法的奥义,体育课上他跳绳的动作永远不得要领。老师们很快察觉,其他小朋友们也渐渐发现,鹏鹏不聪明。他宽而扁的脑袋,不管晴天阴天高兴不高兴随时嘟起的嘴巴,还有常常造访上嘴唇的两行鼻涕,让他同时变得很滑稽。“笨蛋”,有人开始这么叫他了。“傻子”,孩子们天真(但确实无邪吗?)的残酷又进了一步。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小朋友都给鹏鹏起过外号,但我们的创意有很大的局限,多半脱离不了傻、笨、呆的意思。

在很多故事里,班里那个不幸被大家叫做“傻子”的人总能在生活的其他方面力挽狂澜,以弥补自己在智识方面的劣势。鹏鹏热爱劳动,下课铃一响他就冲向教室角落,拿起笤帚或者拖把开始打扫。班主任因此将他任命为劳动委员。那天他站在讲台上——他很少不是因为受到批评而站在那个位置——俯视全班,我从来没见过他笑得那么开心,像极了那只黄色的胖鸟。从那以后鹏鹏更是勤快有加,扫地拖地这种活儿自然不在话下,他还总是主动承担倒垃圾涮拖把这些其他小朋友避之不及的苦活儿。

有一天早上第一节课,鹏鹏因为出去倒垃圾而迟到,老师并没有怎么批评他,只是告诉他劳动光荣但不能耽误学习。鹏鹏走向自己的座位,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本该结束,本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这里。二年级的我看着他,他的扁脑袋,他的沾着灰尘的鼻涕,他脏乎乎的衬衣短裤,他周身辐射出的“劳动人民”的气息,我突然很鄙夷地笑了。那表情来得突然,不像是眼睛看到什么东西心里生出什么感受最后面部肌肉运动的产物,而像是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异物在我脸上长了出来平展铺开,就是那么几秒钟的事。接着我对同桌说:“他那种人就只配倒个垃圾。”我的声音不大,老师和鹏鹏都没有听到,但还是在周围引起一阵笑声,我挺得意。

五年以后,十年以后,十五年以后,我发现自己仍然没有忘记那句话。相反,那个句子里的每个字,它们发音时在我舌头上颤跳而过的感觉,和它们脱口而出后在四周空气里轻轻振荡的回响,都保持了那一天那一时刻的真实和准确。那个突然到来的鄙夷神情仿佛在我脸上留下一个刻度,任何时候我的面部表情达到那个刻度,文艺路小学二年级四班那个早晨的一切——温度、湿度、风力、鸟叫的频率、太阳高度角、窗台上灰尘的厚度——都被瞬间还原,其真实程度胜过我所看过的任何电脑动画。那句话在以后的日子里给我带来的不止是冷汗和懊悔,更多的时候它使我陷入困惑——年幼的残忍无情毫不输给长大后的刀光剑影,可它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一、二年级的时候,小朋友之间还保持着纯真的团结友爱,动作最大不过是推推搡搡,同桌之间的矛盾纠纷主要围绕着桌子上涂改液画出的界线或者一块橡皮的归属权展开。鹏鹏跟大家玩得挺开,他嘴唇上清亮的鼻涕和衣服上长久不去的汗迹污渍仅仅是引起一阵孩童们爽朗清脆的,似乎不带丝毫恶意的笑声。

事情在三年级的时候起了变化,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男孩们好像一夜之间长出了獠牙利爪,比原来好斗了十倍,打架迅速成为风靡全年级的体育活动。女孩们的变化没有小子们明显,但她们越来越爱干净,越来越喜欢扎堆七嘴八舌地讨论各种各样的话题,其中“某某某喜欢某某某”出现的频率一路攀升,居高不下。

那时正赶上格斗游戏“拳皇”火热异常,所有男孩,不论年级高低,哪怕不曾亲临战阵,也至少在五彩斑斓的屏幕和红色黄色的摇杆按键前驻足观看,想象着己方人物在自己的手脑并用之下发出一连串炫目的必杀技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鹏鹏也许没想到那些游戏厅里的招式会变成现实世界里的拳头鞋底冰雹雨点一样砸在自己身上。

他在课间已没有功夫打扫教室,他得忙着应付“场子”,说得实诚点吧,挨打。起初的组织十分混乱,或者应该说没有任何组织,只是班上的几个男孩隔三差五地把鹏鹏堵在教室门口,二话不说便练起拳脚来。鹏鹏不哭,也不还手,他只是站在原地,等待事情的结束。这让我相信他的耐受力强于常人。事实上,我记得很清楚有几次他是笑着挨完一顿打。我站在远处看着他挨打,笑着挨打,然后一个人回到座位拿出课本为下堂课做准备。就连鹏鹏唯一的反抗也是口头而非拳脚上的。”我告老师呀!“他经常在整个过程临近尾声时才扯着嗓子用极高的音调发出这样的威胁。打人的男孩们一开始心里发虚,但很快发现鹏鹏只是喊喊,哪有胆子去告老师。他嗓门亮堂但没有任何实际威胁好比柳宗元笔下的黔之驴。男孩们逐渐对这种形式感到厌倦,他们琢磨着新的”玩法“。

”场子“出现——鹏鹏摇身一变成了职业拳击手,他有自己的”老板“,他得和别人对打,比赛中途还有人煞有介事地给他指导战术,顺便揪揪脸蛋捏捏耳朵自己也过过手瘾。可怜的鹏鹏,他不还是只有站着挨打的份儿么?有一次课间,隔壁班里一个高个儿一拳捣在鹏鹏肚子上,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我看到他站稳之后脸上仍然挂着往常的笑容。可是过了不到五秒钟,那笑容像太阳地里的雪糕一样迅速融化成一张凌乱邋遢的哭脸。他用沾满灰土的手背擦眼睛,眼泪像泥球一样浑浊地滚落,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道浅灰色的印痕。鹏鹏的哭声,或者说嚎叫更合适,像锥子一样刺向四面八方,老师很快赶来,”场子“的历史匆匆画上了句号。我无意隐藏自己的劣迹,我也是”场子“经常的参与者,也曾因为对游戏里一个飞腿动作深深着迷而一遍又一遍在鹏鹏身上练习。

鹏鹏的肉体痛苦还远没有结束,只是逐渐由课间转向课后,由校内转向校外。没有了教室的局限,很多外班的学生也知道了鹏鹏好欺负,常常能看到几个不认识的面孔把鹏鹏领到离学校不远的空场上,一顿拳脚自然是逃不掉。大概是四年级时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汗毛倒立。

“我给你说个搞笑的事噢。”翟大个儿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破烂磨损的10元纸币,顶上的一张那个老大爷的脸上有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旁边的小伙子一看也没在人们的口袋钱包里少经风霜。翟大个儿得意地挥舞这几张破纸,他的脸蛋渗出红光,眉眼似乎有了自由意志脱离了脸盘子的管制四下里乱飘蝴蝶一样上下左右翻飞。

“钱,”他粗壮的手指灵活地从塑料包装里捏出三两条深绿色的海带,这种辣的人流泪淌鼻骂娘跳蹦子的零食因其低廉的价格受到我们的欢迎,“崔鹏他妈给的,让我保护他,别让别人欺负他。”他突然笑了,笑声中间夹着吸溜声,海带太辣了。他听起来像极了动画片《狮子王》里那些鬣狗。

“我昨天下午才又捶了这货一顿!”翟大个儿机关枪一样以极快的速度吐出每个字,紧接着而来的是更多的笑声和吸溜声。

五年级我从小组长升到中队长,进一步巩固了班主任狗腿子的地位。我时不时被委派到几个所谓差生的家里作为老师的使臣和他们的家长交涉,或者说告状——叔叔,他又没交作业;阿姨,他又没及格;爷爷,他又没让大人签字;奶奶,他又迟到了……我将这视作一项光荣使命。我和那个将要受难的倒霉蛋并肩走着,有时还能在上课时间出来,走过菜场商店树林公园,好像很有江湖气。

那天早上我和鹏鹏走出校门朝他家进发。他前一天晚上的作业一字未动。

“我爸肯定又要打我了。”

“那你怎么不写作业呀?”

“我不会么。”

一直到他家门口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那天没有下雨也没有太阳,天是一整块浑浊的灰白色,好像一个衰老的人翻起的眼白。鹏鹏住得离我不远,我经过家门口时朝里望了望,接着我想了想我妈在干什么——不到十点半她应该还在看股票。鹏鹏家在附近的一个家属院里,单位的名字我已想不起来。但我记得很清楚这个院子有个极小的入口,大概只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走,其中一个人要是稍胖一些恐怕也就不行了。院子的宽阔和那门口的狭窄形成极鲜明的对比,我和鹏鹏一前一后刚刚和一个推自行车的阿姨擦肩而过便置身于这开敞空落的地方,几座土灰色的低矮平房横陈眼前,它们的正脸、侧面满是经年累月的油烟污渍;传达室里穿着二指背心儿的老头半趴在桌上,玻璃桌垫下压着几张旧报纸,一有人经过就慢慢抬起头用一种冷淡却又略带挑衅意味的神情看着你,也不说什么,然后又低下头;不远处墙角里蹲着几个小孩,即便是当时的我看来他们也很小,兴高采烈地叫着跳着,脚跟前洋画片散落飞舞。

鹏鹏开门一看见是他,就咆哮起来:“你咋又回来了嘛?又咋了嘛?你说你说你又咋了嘛?”他一只手掐着鹏鹏的耳朵把他往门里拽,鹏鹏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鼻涕眼泪同时赶到。“你进来吧。”他爸尽量和气地对我说。

“叔叔,老师让我来给你说个事。”

“噢,那你说么。”

“叔叔,崔鹏又没写数学作业,他还给老师说他忘带了,他都忘带好几次了。”

“行,我知道了。”一边的鹏鹏嘴撅得老高,他的眼泪流到嘴唇的地方停住,积攒成一颗巨大的泪珠才向两边淌下。

“你他妈的又给我惹事,老子自己的事还不够老子烦的呢!你日他哥的就会给老子惹事。看老子今天不把屎给你娃打出来!”如果忽略他的语言,他简直就像院子里的那些拍洋片儿小孩一样叫着跳着。他跟这儿很多人一样,把“日”读作“shī”,把“事”读作“四儿”,把“屎”读作“死”。

“叔叔,你别打他了。”

“没四儿,你不管。”他把鹏鹏拽进另外一个房间,这回是脖子。

门摔得很响亮,整个楼也微微颤动。咆哮紧接着传来,含混不清,鹏鹏的哭喊变得尖锐。我有些害怕了,那种真切的、在眼跟前在耳朵旁的恐惧让我想立即逃离那个屋子。唯一令我感到庆幸的是我没有听到皮带在肉上硬着陆那种爽脆利落的声音。后来我从一个与我有相同任务的同学那里得知,鹏鹏的爸爸经常用那种老头儿老太太坐的木质小板凳打他,砸他脑袋。那声音是肉的,钝的,木的,埋藏在父子俩的喊声中。

门开了。他爸往鹏鹏背上一掌,鹏鹏一个趔趄几乎是滚着出来。

“你给老师说,我已经教育过崔鹏了。”他读“育”不是轻声,而是很重的四声。他脑门上结着汗珠。

我和鹏鹏走出院子,天还是一大块儿浊稠的灰色。我们穿过路上浙江人开的布匹摊子朝文艺路小学走去,花花绿绿的窗帘布从我们脸上轻轻拂过,我们都哭了。

从那之后我没有再被委派过类似的任务。这可能的确是因为我走运不必再干这类勾当,也可能是因为我是个无耻骗子敲下这些字的时候已经主动筛除了更多这样的记忆。

六年级发生了很多事。有些人刚开学就拿着同学录到处找人留言好像明天大家就要毕业各奔东西;有些人在各种奥数竞赛里得了奖,祖冲之杯华罗庚杯这杯那杯的,希图以此作为一大优势好进一个别人眼里不错的中学;有些人因为打架在临迈出小学门槛的时候被开除;有些人情窦已开,眼去眉来地彼此传情。我怀着极大的热情一个猛子扎进网络游戏里,没日没夜地操控原始人骑着雷龙剑齿虎满世界乱跑。课余时间里我从别人那听了些今天看来保守至极简直像寓言故事的黄色笑话,我还记得自己当时感到的巨大震撼——仿佛日月颠倒星移斗转泰山将倾黄河倒流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世界亮堂了。

鹏鹏长高了些,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任何变化。他的成绩也还是老样子,老师们似乎投票达成一致不再管他。他被所有人遗忘了。就连翟大个儿也很少再欺负鹏鹏,他自己因为不写作业开始隔三差五地被叫家长。他妈妈,一个山东女人,每次到学校都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把高她一个头的儿子暴打一顿,这让当时的我有了个偏见,以为所有山东人都是口衔大葱奔出娘胎天生带着舍我其谁的豪壮。

一次作文课上,题目是“以后的我”,这题目在孩子们的脑海里孕育了无数个科学家,军人,以及警察医生。按照我们班的惯例,动笔之前老师会叫一些学习好的同学说说自己的想法以为榜样。我不记得那天早上天空是否出现某种异象,但鹏鹏的确第一个举起了手。他坐在他的“特座”上——那是老师专门给他安排的座位,就在讲台旁边——右手慢慢地举起来,在半空晃悠着。鹏鹏在课堂上从不主动发言,他若是某一天完成了作业老师们就笑逐颜开了。

“来,崔鹏,你说说。”

“长大的我,”他站起来,声音变得很庄严,用那种一字一顿的学生腔说话了,“要会当一个董事长。我要会有一个大公司。我的公司里人很多,生意很好。人们都尊敬我。每天早上我上班,门口的保安小李都会跟我说:‘崔总,您的信!’我跟他说:‘你辛苦了!’这就是以后的我。”鹏鹏念完有些不知所措,他撅着嘴巴四下里看看,有些害羞地坐下。

巨大的海涛般的笑声在大约三点五秒之后爆发,能量险些震碎玻璃。哈哈哈嚯嚯嚯咯咯咯唧唧唧呱呱呱我们笑出了各种声响,有人笑趴在桌上有人翻倒在凳子上有人高喊着“崔总”有人接着高喊“您的信“。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笑得最厉害的那个,但我的眼泪已经悬在眼角鼻涕也在笑的勾引下绵绵出洞。

鹏鹏又站起来,嘴里嘟囔着没人能听得见的话。老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同样没人听得见。我们的笑声在逐渐减弱,你甚至已经听不见它了。但那些笑脸,那些摇晃着的脑袋和那些一张一翕的嘴巴却还货真价实地活着。

这好像是个分水岭,所有之后发生的事情都罩上了一层模糊的壳。我能听见人说话,但所有声音都变得瓮声瓮气的,像澡堂子里冒着热气的交谈蒙上一层潮湿朦胧。时间在这毛玻璃罩子下撒开腿飞奔,快得发狂,仿佛有人突然按下了快进键。甚至当现在的我坐在这沉静徐缓的夜里返身寻找时也只能对着那一段刺目的空白感到无奈。那感觉就像是:第二天我们所有人都小学毕业了。

姜文电影里的孩子把书包高高抛起,书包落地孩子已长成少年。期间的苦乐,让它停在云端,落在枝头,消失在鸟儿的嘴尖吧。多浪漫!我恍惚中看到毕业典礼之后,鹏鹏一个人站在操场上,他头上十米处是巨大火热的太阳,整个操场陷于一片涌动的光海之中。他也把自己的书包像天空抛去,却久久不见它落下来。也许那书包生出翅膀自己飞向别处了吧。鹏鹏抬头望去,他撅起嘴巴面露困惑,强烈的光线刺的他眼睛疼了。他低下头朝家的方向走去。太阳稳定地降落在地上,于是一切都被吞噬了。

鹏鹏消失了八年。或者应该这么说,我把他,还有小学的所有小朋友遗忘了八年,直到大学二年级的暑假。

我似乎是突发奇想,打算去看看小学班主任,几经辗转在另外一所小学见到了她。几天之后我联系到了一两个同学,他们正在准备同学聚会。八年里杳无音讯的家伙突然回来了,大家都很激动,我猛然想起了鹏鹏。我脑海里他的样貌还停留在六年级最后一天铺天盖地的阳光里,没有一丁点儿更新。

阳光依旧从高高的天顶降下把世界打亮,和几千个昼夜之前没什么两样。文艺路已是另一派光景。招魂幡一样漫天飘舞的窗帘布把它们骄傲的色彩和婀娜的身段藏入室内;推车骑车的小贩们带着他们的糖葫芦香米糕竹筒粽子走进黄昏再没有回来;街边蹲坐的工人望着春秋更迭知道自己与这时代格格不入取下耳朵上的一根纸烟用舌尖舔一舔十分知趣又有些尴尬地一笑拿着泥抹子和榔头悄悄走开了。一两个老人在躺椅上打盹,阳光陷入入老人手上八年前的深沉沟壑里,他们太老了,老得好像连时间也拿他们没办法。转过街角,树荫正浓处有温暖的声音轻吻耳膜,回头望去并没有人在丛中笑。

同学们的样貌大都脱离了小学时候的“初稿”,时间描线荷尔蒙上色青春一下子跳跃在纸上。鹏鹏是个例外,好像有一双大手为了图省事,凭空一划把他从头发尖到脚后跟全部选定拖着一个角把整个人按比例放大,除此以外再无变化。他的白衬衣不比小学时候干净多少,黑皮鞋的前头猫胡子似的擦着两道泥痕。

他就坐在我斜对面,忙着点菜叫服务员倒水。听老师说这次聚会的发起者正是鹏鹏。我老鼠一样地和旁边的人交头接耳询问有关过去八年的一切事情,各种画面声音人名地名在我脑中此起彼伏造成拥堵。突然鹏鹏说话了。

“同学们,朋友们,”他的嗓音粗了些,学生腔和字与字之间的停顿和六年级的那个早上却似乎没有任何区别。“今天是个快乐的日子,今天是我们相会的日子!我们有的上大学,有的工作了,林老师也结婚了。以前你们有些人欺负我,但是我们还是好朋友。大家今天都要吃饱,玩好,我祝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他把手里那张皱巴巴的发言稿塞回裤子口袋。

再没有海浪一样的笑声。所有人鼓着掌,老师说“看看我们崔鹏确实长大了。”

我抿紧嘴角,两只手把屁股底下椅子上的衬布抓起了五十层褶子,左心房右心室拧在一起扭转出两百匹马力。我终于没有哭。彼时彼刻我像一个禁闭已久从未执行的死刑犯人听到黎明时分赦免的消息从马背上传来,像一个打家劫舍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在佛前滚鞍下马。

我没有作恶。我没有,作恶。我,没有作恶。我心里经文一样默诵这几个字,穷尽了标点符号的排列组合,终于感到一丝宽慰。

鹏鹏告诉我他在一所警官学校学习,再过几个月就去派出所实习,转正的希望不小。他说他爸爸在年前一次车祸中去世,家里差不多只剩他一个。他在警校谈了个女朋友,长得很漂亮穿上警服神气得不得了,下次让我看照片。聚会结束大家打着饱嗝不能就晚上的娱乐活动达成一致,鹏鹏说他还要值班得先走了。他要了个塑料袋,把桌上的汤红菜绿一股脑倒进去,说是要喂他的警犬。我对他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他说以后咱们常联系。

那天晚上我和其他人缩在一个棋牌室里,把聚会的气氛苟延残喘往夜里延续。曹操刘备一干人等被人们累在桌上攥在手里,各种陌生术语和熟悉成语在浓重的烟味里混为一谈。我干脆不会玩,于是逮住机会抓一个玩累了正猛抽烟的家伙到窗户跟前聊天。我不由自主说起鹏鹏。

“你咋在国外吃汉堡薯条吃傻了?”他对我言语中流露出的欣慰大惑不解。

“啊?”我的困惑不亚于他。

“那都是编的!我们给警校打过电话,人家说根本没听过这人!”

“那照片……?”

“你不信自己上网看去,他所有在警校的照片要么只有他一个人,要么只有别人没他。我估计他的警服都是随便从哪借来的。”

“女朋友……?“

他笑得呛住了,哇地吐出一大团烟雾。“他都是从别人空间里复制的图片,说是他女朋友,为这事人家还举报过他。”

“他给我说他爸去世了。这不会是假的吧?”

“放他的屁!翟大个儿上周还在院子门口见他爸了。你都不想想。你家喂警犬用蕨根粉条和麻婆豆腐?崔总么,能编得很!”他灭了烟向背后的桌子走去。

我回到家里时不像是从同学聚会出来,而像是刚刚在一系列酷刑后幸存下来。我进入他的空间,一个叫“女朋友”的相册里有十几张女孩子的照片,每张都不一样,大概有四五张穿警服的。底下的留言栏里第一条写着“我警告你,你赶快把我照片删掉,我都不认识你。”

我一下愣住,脑子爆炸了,但悄无声响。

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鹏鹏突然通知所有人他要结婚了。即使这消息突如其来让人不免心生怀疑但包括老师在内的多数人还是准备参加。我因为时间关系没办法去,但仍然急切地向周围打听。

“婚礼”当天的情形如下:人们按照鹏鹏的指示在一家饭店门口集合,被告知当天根本没有婚宴,傻等半小时后鹏鹏打来电话说抱歉通知错了地方他已经租好面包车来接大家,从此再无音讯,有好几个已经工作的人专门请了假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问过几个同学这是不是鹏鹏积累已久的报复?他们并不这么认为。那为什么呢?他们撇撇嘴,“可能还是傻吧。”

这便是我能想起来的所有关于鹏鹏的故事。正如你所看到的,那些久远的回忆占了巨大的分量,而距离现在近一些的事情,虽然在细节上不占上风,但确实让我脑海里曾经一度由模糊变得清楚的鹏鹏的样子再一次显得朦胧复杂。我原以为我从这个方块字垒起来的迷宫里走出来时会得到一个起码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但看样子这是办不到了。

我眼前一遍又一遍浮现出鹏鹏遭受欺负的模样,他的衣服上满是鞋印、污泥。他孤零零地长久地站在一间教室的中央,撅着嘴,鼻涕正不急不缓地流下来。在另一间屋子里,那个被按比例放大的他也站在中央,但他的脸上一片模糊,我急切地往近处凑,毫无帮助。别人我管不着,但我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也许还有那些没做过的事,没说过的话)却总让我相信我在另一个人的生命过程里起了某种不可逆反的作用。

我作恶了吗?我没作恶吗?我作恶了吗?我没作恶吗?夜空里的钟摆来回晃着,轻轻碰触我脑子里空间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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