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散步,山野的几声蛙叫,让我忆起八岁时,我年轻漂亮的母亲,在这样清爽的夏夜,也是蛙声一片的热闹,就着煤油灯晃荡悠悠的微光,为我逐句讲解《木兰辞》。
当时她刚好三十岁,是她最应该精致的时光。
那是1992年的一个傍晚,她早早地清洗厨房,给猪崽和土狗喂食,关闭鸡圈大门,诸事忙完,才解了围腰,去了袖套,拿针尖将煤油灯芯往上挑拨一些,又倾倒了些煤油,煤油灯比先前亮了许多。
母亲从“唧唧复唧唧”讲起,念完一句,再译成白话,有点像“百家讲坛+朗读者”混搭。
她的语文功底并不好,总是念着念着,就念岔了,每遇到这种情况,她就不好意思地笑着,好像她还在初中的课堂上。她抠了抠鼻尖,找回读岔的地方,重新解读。
长大后我发现没有几段的《木兰辞》,竟被母亲断断续续诠释了一个多小时。
前几段我似懂非懂,知道是一女孩子被抓壮丁的故事。当念到“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一句时,母亲的眼角有泪花。
母亲说,她出嫁那天,敲锣打鼓非常热闹,她跟着送亲队伍兴高采烈地往咱家走,起初还能断断续续听到外公外婆弟弟妹妹的声音。后来,队伍翻过山头,回首再也看不见熟悉的苗寨吊脚楼,听不见外婆外公的呼喊,母亲心里一咯噔,才意识到:自己承欢父母膝下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花木兰打完仗还能回家穿上旧时装,对镜贴花黄,而我的母亲则再也回不去了。
1992年这个夏夜,母亲为我在煤油灯下讲解《木兰辞》,让我对古文产生了美好想象。30岁的她,优雅大气充满想象力。
然而20年后,母亲却被我活生生逼成了一个城府颇深的“老司机”。
2012年春节,听说要带女友(前)回家,母亲忙坏了,花了三天时间将屋子打扫干净,院坝的杂草全部扯掉,旮旯角落都搞得一尘不染。她还关了家里十多只不讲卫生的母鸡禁闭。母鸡一定最讨厌我带女友回家,关禁闭事小,洗剪吹事大。
母亲重点扶持对象其实是我的卧室,她将用户体验做到了极致:
东市买棉絮,
西市买被面。
南市买枕头,
北市买床单。
......
总之,母亲双手洗尘接新人,两袖清风迎贵宾,恨不得女友(前)因为赏识她的勤劳,转而对我产生好感:
“你母亲真能干,所以我决定嫁给你。”
当晚,前女友甚是乏累,早早睡下。我和父母在炉火边唠嗑。正聊得鼎盛,母亲画风突变,一脸痞像凑过来说:“玮儿,你卧室的门栓我故意弄坏了,她关不上门。待会进去睡,抽屉有纸......”
阿西吧!!!
“做人”的底线在哪?
二十年前在煤油灯下念诵“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优雅母亲哪去了?
十年前在高考前夕流脸抹泪告诫“千万别耍女朋友”一脸浩然正气的母亲哪去了?
你“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家国情怀呢?
你“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品牌积淀呢?
母亲见我不采纳,特愤怒,她黑着脸为我做复盘分析,从结果倒推,得出“每一段恋情之所以无疾而终,都是没将生米煮成熟饭”的结论。
“你这死龟儿,为什么就不动动脑子呢?”她牙齿咬得咔咔响,恨不得冲进卧室自己动手。
我明明记得,她还在煤油灯前轻声为我诵读“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怎么下一秒就变成了“毁我旧室门,备好卫生巾”?
当晚,我开始思考一个哲学问题:究竟是什么,让原本优雅美丽的母亲,变成了冲动愤怒、言行油滑、牢骚满腹的老司机?
结论还是时间太快。
谨以本文,献给所有为儿女操碎心,秒变“老司机”的伟大母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