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话让你想起很多有花圈的场景，无一不跟死人有关。其中一次，就是你儿子提到的“那位叔叔”，也算是你工作上的合作伙伴，才三十几岁的人，年轻英俊，对未来充满无穷想象。人们都那样说：如果不是那次事故，一定还有很多美好前程等着他。
你们中午还在一起喝咖啡，畅谈人生理想，交流生意上的经验，后来他晚上开车去应酬，喝了不少酒，叫了代驾。再正常不过：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每个人都牢记于心。可问题源于一个不起眼的冲动。代驾把搭车的同行送回临近小区后，你的合作伙伴决定自己开车回家，他说：“就两百米距离，没事的！”但是出门时他不小心碰坏了小区的拦车杆。他并没意识到自己造成的损坏，当附近的民警赶到时，车已经拐进了他自己的小区。
于是，民警追到他家里，向他了解情况，他就把民警哄了出去，理由是没有搜查证，不予配合。然后，民警又找来交警，再敲他家门时，他却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交警调出监控，确定是他那辆车的牌号，才再次试图登门造访。他那时晕晕乎乎地醒来，似乎清醒一些，开始担心自己闯了祸。就那样，冥冥之中，鬼使神差地，他竟然想到用逃生绳从窗口爬出去。
不幸的是，在半空中，绳子突然断裂，他从十楼摔下去，当就场断了气。他落在地上的最后形象，如同一个趴在墙上的攀登者，双手努力地向上伸出，左脚向下蹬直，右脚正往上奋斗。可怜的他，本来死于向下爬，最后却暗示出向上攀登的肢体语言。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又太不可思议。但是，脆弱的生命却就此定格，再也不会生出任何、哪怕是极为脆弱的变化。
你注视着儿子，想到那是你十几年来，唯一一次亲眼见过、亲手持过的花圈。在遗体告别仪式上，“那位叔叔”安静地躺在花花绿绿的中心。你们沿着遗体转了一圈，发现他的遗体像个蜡人像，尺寸比正常人小了不少。你对此印象深刻，除此之外，你所有关于死亡的记忆，都只能算是道听途说。
想想自己的冲动和过量饮酒，再看看眼前的美好和幸福，你情不自禁地一把搂过儿子：
“儿子，爸爸爱你，以后做任何事，爸爸都会先想想你们的！”
儿子回头望妈妈，不知道爸爸所要表达的具体含义。当时，你媳妇儿正突发奇想地用手机录下那一幕，想在你下次冲动时回放给你看，就随口回答：
“唉哟，你爸爸长大了呀。”
“可是，爸爸本来就是大人呀？”
“那是在你面前，他在装着跟你玩儿呢。在大人眼里，他和你一样，都还是个小孩子……希望你们都快快长大哟。”
孩子知道妈妈在逗他乐，嘴里一边念：“爸爸是个小孩哟，爸爸是个小孩哟！”就一边跑去窗边玩耍。看着儿子开心的表现，你突然有种彻底醒悟的感慨：过去的种种情感问题，原来真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完全不能怪你媳妇儿和儿子。尽管一整个上午你都很心情不错，从起床一直开心到现在，但是之前的种种开心，却怎么都不及儿子对你的触动那么深刻。
一旦想通了，你反而感到倍加轻松。那一刻，仿佛室外空空的蓝天也装不下你的美妙心情。一股长久未曾体验过的幸福感顿时涌上心头。你对你媳妇儿说：
“舒，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
“我对不起你们，是我自己太狭隘。”
“刚才已经对儿子说过，这次你长大了。”
“谢谢！”
“老夫老妻的，别肉麻。”
“你帮我办出院手续吧。我叫小闵过来，看哪些东西他用得着的，让他都拿回去好了。”
“走，儿子，去给你爸爸办出院手续啰。”
儿子停下手头的游戏，轻快地跑过去，牵住妈妈的手，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跟妈妈嘀咕：
“妈妈，我下午要去儿童乐园玩。”
“谁带你去儿童乐园呀？”
“你和爸爸呀。”
“不行，爸爸今天才出院，身体还没彻底恢复呢，医生要他多休息，我们就在家陪他好不好？”
儿子歪着头想了想，大方地表示同意：
“那好吧，我今天就陪他。可是，等他好了，你们要带我去儿童乐园哦。”
“行，我的乖儿子。”
“拉钩，我要你拉钩才算数。”
“拉钩，上吊，一百年……”
母子俩嘻嘻哈哈地念着、笑着，牵在一起的手甩得像舞蹈似的。你听到他们的笑声，悄悄站起来倚在门边，偷看她们快乐地走远，又突然忍不住喊道：
“舒，下午我们一起去儿童乐园吧。”你微笑着说，“我没事的，相信我！”
你媳妇儿听到你的喊声，回头比了个“OK”手势。儿子也回头望爸爸，眼里发出清澈明亮的光芒，再转身跟着妈妈，蹦蹦跳跳地继续向前走。
霎时之间，仿佛残枝上的候鸟钻进了病室，正用清脆动听的歌喉啭唱起来。余音袅袅，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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