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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静默的茧
静言的世界在十二岁那年,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按下了静音键。并非物理上的万籁俱寂——窗外操场尖锐的哨音依旧能刺穿耳膜,粉笔划过黑板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也分毫未减。消失的,是声音的意义,是她理解并发出它们的能力。语言,那条曾经清晰连接她与世界的纽带,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清晨,啪地一声,绷断了。
她像一颗被硬生生剥落的纽扣,滚落在教室喧嚣的漩涡之外。物理距离很近,只在那光线黯淡、落满浮尘的角落。可实际的距离,却如同隔着汹涌的、无声的银河。同学们的脸在她眼前晃动,嘴唇开开合合,像一部老旧默片里夸张而失真的表演。笑声堆叠着笑声,却传不进她的鼓膜,只化作一片空洞模糊的嗡嗡背景音。偶尔有人投来一瞥,那目光里混杂着好奇、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怜悯,或者更糟的,是某种不耐烦的闪避——仿佛她是一件碍眼的、需要绕行的静物。
书包带深深勒进掌心,印出几道弯月形的惨白凹痕。静言低着头,目光死死黏在磨损的课桌边缘一条细小的裂缝上。那裂缝仿佛一道通往另一个维度的门缝,她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微尘,钻进去,彻底消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静默里。喉咙深处堵着一团沉重滚烫的硬块,每一次徒劳的吞咽都带来尖锐的刺痛。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玻璃鱼缸,而她是被困在缸底最深处的一尾鱼,隔着厚重的水层,看着外面光怪陆离却与自己无关的景象。
放学的铃声对她而言,只是空气一阵无意义的震颤。她几乎是逃离般冲出教室,汇入喧闹的人流,又被迅速甩在身后。城市的噪音洪流——尖锐的刹车、鼎沸的人声、远处店铺循环播放的电子乐——在她耳中统统被碾碎、过滤,只剩下一种庞大而单调的轰鸣,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拍打着她孤岛般的心岸。她漫无目的地拐进一条僻静的老巷,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两侧是高耸斑驳的灰墙,隔绝了主街的喧嚣,也隔绝了那些令她无所适从的目光。
巷子深且曲折,光线被挤压得幽暗。就在这寂静的深处,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气味,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缠住了她的脚步。她停下。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合气息:潮湿青苔在背阴处顽强滋生的清苦,混合着陈旧木材在漫长岁月里沉淀下的温厚微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几乎被忽略的……极淡的甜?像是某种早已干枯的花瓣,在幽暗角落散尽最后一缕残香。
这气味,如同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她内心沉沉的灰霾。它不喧嚣,不评判,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带着一种古老而包容的温柔。静言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循着这气味的源头走去。巷子尽头,一扇几乎被爬山虎完全覆盖的旧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方,一块小小的、深色木牌上,镌刻着几个古拙的字:尘息香坊。字迹边缘已被风雨模糊,却更添一种遗世独立的静谧。
她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了那扇门。门轴发出一声悠长而低哑的叹息。
第二章 气味的语言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光线柔和得如同凝固的琥珀,过滤掉外界的刺目与浮躁。空气稠密而沉静,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精灵小心托举着。无数形态各异的玻璃瓶罐,如同凝固的星河,沿着深色的木架静静流淌。琥珀色、祖母绿、深邃的蓝紫……它们盛装着肉眼无法窥探的风景。空气里,千丝万缕的气息交织缠绕:清冽如雪后松针,醇厚如陈年橡木,甘甜如熟透的浆果在枝头炸裂,辛辣如异域山谷吹来的风……它们并不冲突,反而在一种奇妙的秩序中低语、共鸣。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站在一张宽大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木台前。他的动作精确而流畅,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修长的手指抚过一排排晶莹的玻璃瓶,指尖在瓶身轻点、滑过,如同盲人阅读着凸起的文字。他拿起一个细颈瓶,手腕轻旋,几滴近乎无色的液体落入水晶皿中,发出细微如露珠坠草的声响。然后,他微微侧过头,耳朵似乎捕捉到了门开时那微乎其微的气流变化。
“随意看看。”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像一块温润的玉石投入静水,涟漪扩散到整个空间,“这里的气味,都很安静。”
静言僵在原地,心跳如擂鼓。她无法回应。喉咙里那团硬块顽固地梗着,纹丝不动。她只能用力捏紧衣角,指尖冰凉。
他似乎并不意外于她的沉默,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某种猜想。“不必紧张,”他转过身,面朝她的方向。他的眼睛很漂亮,是深邃的褐色,但仔细看去,那瞳孔深处并无焦点,映着瓶罐折射的微光,像蒙尘的星辰。“我叫陈暮。这里的味道,就是我的眼睛。”
他摸索着拿起台上一只小小的棕色广口瓶,瓶口用软木塞封着。他拔开木塞,没有立刻递过来,而是将瓶口朝自己的方向轻轻扇动了一下空气。然后,他准确地朝着静言所在的位置,将瓶口微微倾斜。
“试试这个。”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一股气息,带着雨后泥土湿润的腥气、青草被碾碎的微涩汁液,以及深藏其下、苔藓在阴凉处静静蔓延的微凉清苦,扑面而来。这气味如此具体,瞬间在静言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画面:幽深的林间小径,布满湿滑的青苔,雨水刚歇,阳光正努力穿透浓密的树冠。
“青苔的潮湿,”陈暮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诵读一首古老的诗篇,“是清晨在对你问好。”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瓶身粗糙的标签,“它说,‘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露水的清凉。’”
静言怔住了。她从未想过,气味竟能“说话”,能承载如此清晰的情感与意象。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那混合的气息变得更加真切。
陈暮放下苔藓瓶,又拿起另一个细长的磨砂玻璃瓶。他同样先自己感受了一下,再示意静言。这一次,是截然不同的气息:干燥的、带着阳光烘烤过的微暖,一种纸张纤维特有的、近乎尘埃的微甜,还有一丝淡淡的墨迹晕染开的陈旧感。像一本被翻阅了无数次的旧书,在阁楼积年的尘埃里沉睡。
“旧书的微尘,”陈暮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悠远的叹息,“那是时光在低语。”他的手指在虚空中缓缓划过,仿佛在触摸那些无形的尘埃粒子,“它告诉你,‘故事一直都在,只是等待被重新翻开。’”
静言的心,在那片死寂的深潭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微澜。她试着模仿他,小心翼翼地凑近那只旧书瓶,深深吸气。那干燥的尘埃味涌入鼻腔,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褶皱。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带着热切,落在陈暮沉静的脸上。一个无声的、巨大的问号在她眼中亮起:这……就是语言?
陈暮仿佛“看”到了她的疑问。他微微颔首,嘴角浮现一丝极淡、却无比温煦的笑意:“是的。声音并非唯一的道路。在这里,气息,就是我们的语言。”
第三章 裂痕与微光
尘息香坊成了静言逃离冰冷现实的唯一港湾。课业依旧艰难,同学的目光依旧像无形的针芒,教室的角落依旧是她蜷缩的孤岛。但每当踏进那条幽深的老巷,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熟悉的、包容万象的复合气息拥她入怀时,那令人窒息的静默便悄然融化。陈暮的世界里,没有她无法理解的唇语,没有等待回应的尴尬空白,只有气味构建的、平等而私密的对话。
陈暮成了她沉默世界的引路人。他教她辨识:初绽雏菊那带着露珠的微凉清气是“羞怯”;篝火熄灭后,焦炭余烬散发的暖意与微苦是“告别”;雨后新翻泥土那浓烈蓬勃的生命力是“希望”。他的手指引导她的手指,在瓶壁光滑或粗糙的触感上移动,如同在解读气味的密码。“指尖会记住,”他曾说,“就像眼睛会记住光,耳朵会记住旋律。”
静言的学习方式笨拙却充满热忱。她无法提问,只能睁大眼睛,努力记住陈暮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然后在笔记本上疯狂涂画。她画下代表“雨后泥土”的螺旋线,代表“雏菊”的微小圆圈,代表“焦炭”的浓重阴影。更多时候,她只是画下一个个小小的“瓶”,旁边标注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符号和日期。陈暮从不催促,只是在她困惑地停下笔时,适时地递来另一只需要“解读”的香瓶。
偶尔,她也会鼓起勇气,拿起陈暮调配香氛的工具——细长的滴管、光洁的玻璃调香棒。陈暮会握着她的手,引导她感受不同精油滴落时那微乎其微的重量变化,感受它们在水晶皿中相互触碰、融合时产生的微妙张力。那是一种全新的、无声的交流,指尖的触碰传递着信任与耐心。静言笨拙地模仿着,有时调配出的气味古怪难闻,陈暮也只是微微蹙眉,随即温和地说:“嗯,这次阳光太烈,盖住了泥土的呼吸。下次,少一滴柑橘试试?”他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纯粹的引导。
然而,香坊的平静并非真空。一天下午,静言刚推开门,便敏锐地捕捉到一股异样的紧绷感。空气中那熟悉的、和谐的“交响”被打乱了,弥漫着一股锐利的、令人不安的金属锈蚀般的冷硬气息,还混杂着一种压抑的、潮湿的苦闷。
陈暮独自站在调香台前,背脊挺得僵直。他面前的木台上,散落着几页被揉皱又展开的信纸。他的手指用力按在粗糙的纸面上,指尖发白,微微颤抖着。那张总是平静温和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压抑的阴霾,下颌线条绷紧。他像一尊被无形的巨石压住的雕像,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抗拒。那压抑的苦闷气息,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静言屏住呼吸,停在门口不敢上前。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陈暮。那份从容、那份与世界温柔和解的宁静,仿佛被这封信瞬间撕开了一道口子。他独自站在那片冰冷的、锐利的气息中央,像被困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孤舟上。静言的心揪紧了,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位用气味为她驱散黑暗的引路人,自己的世界也并非永远晴空万里。他心底深处,也藏着无法被香气轻易抚平的裂痕。
就在这时,陈暮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但那份沉郁并未完全散去。他摸索着,将桌上的信纸收起,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
“来了?”他的声音响起,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沉稳,却依然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疲惫,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抱歉,今天……气味有点乱。”他微微侧过脸,试图对着她的方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意并未抵达他蒙尘的眼睛。
静言望着他勉强的笑容,喉咙深处那团硬块似乎又胀大了几分。她想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最微弱的音节,去打破此刻沉重的空气。她张了张嘴,用力挤压着声带,胸腔剧烈起伏。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徒劳的嘶哑气流在喉间摩擦。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紧紧咬住下唇,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连一句最简单的安慰,都无法送出。在陈暮此刻的孤寂面前,她的静默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第四章 冲破沉寂的声音
酝酿了整日的闷热终于爆发。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压垮整座城市。傍晚时分,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屋顶、路面和窗户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密集的水线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的灰白。
静言刚走出校门没几步,就被这狂暴的雨幕逼得退回檐下。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落叶和垃圾,在坑洼的路面上奔涌。她犹豫片刻,将书包紧紧抱在胸前,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了雨帘。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她凭着记忆,在几乎看不清前路的水幕中,艰难地朝着那条通往尘息香坊的老巷方向跋涉。雨水模糊了视线,耳边只剩下瀑布般的雨声,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冰冷的水狱。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陈暮!这么大的雨,他一个人…那条巷子那么暗…
终于,熟悉的巷口在雨幕中显现。巷内更是幽暗,雨水冲刷着古老的青石板,发出哗哗的声响,在两侧高墙间回荡,显得格外空旷。静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焦急地向深处张望。
就在巷子中段,靠近香坊门口的位置,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陈暮正摸索着想要开门,他手中的导盲杖——那根陪伴他探索世界的坚韧藤杖——此刻竟从中断裂!半截杖身掉落在湿漉漉的地上,被浑浊的雨水冲刷着。他失去了唯一的支撑和指引,只能徒劳地伸出一只手,在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粗糙砖墙上慌乱地摸索,试图找到门的位置。另一只手在虚空中无助地挥动,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稻草。雨水将他淋得透湿,头发狼狈地贴在额角,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仓皇和无助。他像一只在风暴中彻底迷失了航向的船。
“左边!门在左边!” 静言的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她猛地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把这句话喊出来。然而,喉咙里只发出几声破碎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嗬…嗬…”声。绝望像冰冷的铁爪攫住了她。不行!这样不行!他会摔倒的!
就在陈暮被脚下的湿滑青苔猛地一绊,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右边歪倒,眼看就要撞上那堆废弃的、棱角狰狞的石料时——
一股从未有过的、火山爆发般的力量从静言身体最深处轰然炸开!那堵禁锢了她声音整整两年的、无形而厚重的墙,在极致的恐惧和对眼前这个人安危的强烈意念冲击下,轰然碎裂!
“左——转——!” 一个声音,沙哑、尖利、撕裂般刺耳,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猛地冲破雨幕的喧嚣,在狭窄的巷子里炸响!“有——台——阶——!”
那声音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是她自己的声音!干涩、粗粝,像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金属,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喉咙的痛楚。然而,它确确实实冲破了沉寂的牢笼!
陈暮的动作骤然凝固!时间仿佛在那一秒彻底停滞。他朝着危险方向倾倒的身体猛地一顿,如同被那道突如其来的声波击中。他脸上那浓重的仓皇和无助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震惊所取代。他甚至忘了去稳住自己的身体,只是猛地侧过头,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准确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静言站立的位置。雨水顺着他惊愕的脸庞滑落。
下一秒,凭借着对声音来源的本能判断和惊人的反应,他硬生生扭转了身体倾倒的方向,左脚果断地、重重地踏向左边。湿滑的青苔让他趔趄了一下,但坚实的地面支撑住了他。他稳住身形,毫不犹豫地朝着静言声音的方向,伸出了手。
那只在雨中摸索的手,带着雨水冰冷的温度,却异常坚定地向前探出。
静言几乎是扑了上去,用自己的双手死死抓住了那只寻求支撑的手。她的手因为寒冷和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着,像秋风中的枯叶。陈暮的手则宽厚、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定力量,瞬间反握回来,紧紧包裹住她冰冷颤抖的手指。那力道如此之大,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恐惧都攥碎。
雨依旧疯狂地砸落,水花在他们脚下溅开。陈暮紧紧握着静言的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微微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浸透了雨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哽咽的颤抖,却又奇异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原来……你的声音里……” 他顿了顿,仿佛在仔细回味刚才那冲破一切束缚的呐喊,“藏着……雨后初晴的光。”
第五章 第七种气味
静言的声音回来了,如同被春雷惊醒的冻土,缓慢而坚定地复苏。起初只是简单的音节,带着久未启用的沙哑和生涩。在尘息香坊那个充满包容气息的空间里,她开始尝试用这失而复得的声音,回应陈暮的引导。
“雏菊……是凉的。”她指着那个小瓶,声音微弱却清晰。
“对,”陈暮脸上漾开笑意,像阳光融化了初雪,“带着露水的羞怯。”
“焦炭……暖的,苦。”她又拿起另一个瓶。
“是告别,”陈暮点头,指尖轻轻点着瓶身,“灰烬里还留着火的余温。” 他们的对话,依旧围绕着气味,只是现在,有了声音的参与,那无形的语言变得更加丰富、立体。
然而,静言心中一个念头却日益清晰。她想要诉说。诉说那些无法用日常词汇表达的、深埋在无声岁月里的东西——父亲的离去,母亲的眼泪,那些被撕碎的画稿,那些被隔绝在玻璃鱼缸外的孤独和渴望。她想要为那些碎片化的、尖锐的记忆,找到一种只属于她的表达方式。
她开始偷偷收集“记忆”。海边捡回的鹅卵石,表面还带着咸腥;母亲梳妆台上枯萎的栀子花瓣,香气已淡,只余一丝残存的甜韵;甚至一张从垃圾桶里小心拾回的、被揉皱的旧画稿一角,上面是她曾经画下的、线条稚嫩的飞鸟。她把这些承载着情感碎片的“标本”带回香坊,摊开在陈暮面前。
陈暮沉默地“看”着她这些小小的收藏。他没有追问,只是拿起那块鹅卵石,指尖细细摩挲过它被海水打磨光滑的表面,然后凑近鼻端,久久地、深深地嗅闻。又拿起那片枯萎的栀子花瓣,用指腹感受它脆弱的脉络。他的神情专注而肃穆,仿佛在解读一部无字的史书。
“海风,”他放下石头,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不仅仅是咸腥。它有礁石被烈日灼烤的微焦,有浪花撞碎瞬间的清冽泡沫,有……远方不可触及的呼唤。”他转向那片干枯的花瓣,“枯萎的栀子,也不只是残香。它是被阳光带走的露珠,是留在枝头的、一声安静的叹息。”
静言的眼睛亮了起来。陈暮用他的方式,为她点明了方向。她开始尝试。不再是模仿陈暮的配方,而是笨拙地、执着地用自己的方式去“翻译”那些记忆。她将几滴清冷如海风的鼠尾草精油滴入水晶皿,加入一丝模拟阳光灼烤的微辛松木气息,再小心翼翼地调入一点点唤起咸腥记忆的海藻酊剂。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失败——气味可能变得浑浊、怪异、令人不适。她咬着唇,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每一次失败的配比和感受,小脸上写满了倔强。
陈暮从不插手她的调配,只是在她陷入困境时,适时地递来一瓶或许能提供新思路的基础香精。“试试加点这个,”他可能会说,“像回忆里漏进来的那一小缕光。” 或者在她面对一堆失败的混合物沮丧时,平静地提醒:“静言,最难的不是模仿世界,是找到你心里的那阵风。”
日子在无数次的失败、调整、再尝试中悄然流逝。终于有一天,当静言将最后几滴承载着她对父亲所有思念的、融合了海风记忆的精油,滴入一只小小的、深蓝色磨砂玻璃瓶中,轻轻摇晃后,她屏住呼吸,将瓶口靠近鼻端。
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它不是单一的海风,而是记忆的潮汐:前调是清冽微咸的海浪撞击礁石,带着泡沫破碎的凛冽;中调渐渐浮现阳光烘烤后沙滩的暖意,混合着父亲旧衬衫上淡淡的烟草与汗水交织的、令人鼻酸的安全感;尾调却缓缓沉入一片深邃的、带着咸涩湿气的宁静,如同月光下永恒涌动的暗流,温柔地包裹着所有失去的痛楚和绵长的思念。这气味里有辽阔,有孤独,有温暖的烙印,更有一种穿越悲伤后沉淀下来的、无声的接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静言的眼眶,安静地滑落。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巨大的、被理解的释然。
她颤抖着手,将小瓶递给一直静静守候在旁的陈暮。
陈暮接过瓶子,拔开软木塞。他没有立刻凑近,只是让瓶口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弥散。几秒钟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时间仿佛凝固了。他握着瓶身的手指微微收紧,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掠过他沉静的脸庞——震撼、了然、深深的触动,最终化为一片近乎虔诚的温柔。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香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呼吸声。然后,他极其郑重地盖上瓶塞,将小瓶轻轻放回静言手中。
“它叫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静言看着掌心中那抹深邃的蓝,感受着瓶中气息与自己心跳的共振,轻声回答:“无声之海。”
三个月后,本市最具分量的新锐艺术展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展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驻足。展台上没有炫目的装置,没有巨幅的画作,只有一排深蓝色的磨砂玻璃瓶,像凝固的深海泪滴。瓶身上的标签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无声之海。旁边放着一叠特制的试香纸。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评委,在无数光怪陆离的作品中穿行,带着些许疲惫和挑剔。他随意地拿起一张试香纸,凑近鼻端。起初是漫不经心,随即,他的动作彻底僵住。几秒钟后,他缓缓闭上眼睛,握纸的手指微微颤抖。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他站在那里,久久未动,仿佛被那无形的气息带去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记忆海岸。最终,他睁开眼,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展台旁那个安静站立的、还有些怯生生的少女身上。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量,清晰地传到静言和陈暮耳中:
“孩子……我听见了。听见了潮汐拥抱礁石的回响。” 那声音里,充满了被触动的震撼和深深的共情。
展览结束那天,静言和陈暮站在布置一新的尘息香坊里。这里不再仅仅是个调香铺子,更像一个微型的嗅觉艺术馆。墙壁上挂着精心设计的展板,讲述着气味与记忆、与情感联结的故事。最中央的展台,聚光灯下,静静陈列着那排深蓝色的“无声之海”香瓶,以及静言那些珍贵的“记忆标本”:鹅卵石、枯萎的花瓣、画稿碎片。
展览的主题铭牌,用的是深色胡桃木,上面刻着陈暮的手写体,字迹沉稳有力:
《第七种气味》
标签下方,是两行更小的字,却仿佛蕴含着整个展览的灵魂:
“当世界拒绝聆听,
我们用呼吸相爱。”
陈暮站在静言身边,面朝着展台的方向,仿佛能“看见”那些无声陈列的故事。他的声音平静而悠远,像在陈述一个古老而朴素的真理:
“静言,世界很大,路很多。有人用眼睛看,有人用耳朵听,有人用声音诉说……也有人,”他微微侧过头,面向她,“用气息去铭记,去触摸,去搭建桥梁。我们不是残缺,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最终,嘴角浮现出那抹熟悉的、包容一切的笑意:
“只是用世界允许我们的方式,去爱它。”
静言抬起头,望向陈暮沉静而温和的侧脸。香坊里,千种气息在静谧中低语、流淌,如同一条温暖而无声的河流。她不再是那个被困在玻璃缸底的鱼。她找到了她的海洋,她的语言,她的光芒。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充满了旧书卷的微尘、雨打青苔的清冷、初生雏菊的羞怯,以及那深邃包容的、无声之海的气息。她轻轻地、清晰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力量:
“嗯。陈暮哥……”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这个称呼带来的温暖触感,然后,脸上绽开一个明亮如雨后初晴的笑容,
“那……教我更多世界允许的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