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约定,下午五点,他要到S老师那里做个人体验,今天他很早就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等待了那么久,现在却觉得一切来得这样快。
“真的要开始了?怎么一点都不真实呢。”
“我就要去见真正的咨询师了?是不是冲动了?这个咨询师靠谱吗?那么贵……”
他有些纠结,也有些紧张,他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想退却。
再转念想想。
“一个多月的努力,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难道我这就是神经症性冲突的体现吗——对成功渴望,反而又害怕成功。”
“不管怎么说,迈出这一步都是对自己的成长负责,不能功败垂成。”
“整整这一周,我不都是很兴奋,很期待吗?”
上午,他给老师发了一个确认短信后,开始收拾自己的心情,抛下一切杂念,准备赴约。
他在仅有的几件衬衣里仔细选出了一件,仍搭配牛仔裤,也把能做的修饰充分做好——尽管除了刮胡子,也没有什么可修饰的。
下午三点多他就出门了,他不喜欢迟到,尤其像今天这种非常重要的约会,况且,是他付费。按照咨询的设置,迟到的时间是无法补偿的,他可不愿损失哪怕一分钟。
权衡了一下,他决定坐公交车去,然下车走十五分钟。
他到得太早了,还不到四点,他已经在目的地方圆五十米之内了。按照老师微信提供的信息,几乎没有费任何力气他就找到了那扇红色的大铁门,然而他也几乎不敢相信,这门是通向咨询室的。因为,门的后面是一座古老的楼,老得不像样子,目测至少是解放前的建筑,外墙上的砖已经被岁月侵蚀得伤痕累累,原本的砖红色也褪得发灰发白,还脏兮兮的。走近了,他看到楼门是木的,窗是木的,地板是木的,楼梯也是木的,到处满是尘土。轻轻踩在地板上面,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周围一片宁静,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楼道窄窄的,阴暗脏乱,散发出阵阵霉味。他忐忑地往上走,一直走上去,直到一个暗红色的防盗门挡住了去路。他不确定自己在二楼还是三楼,反正已经到了尽头。门是紧闭着的,他仔细地打量着这扇门,这门算是蛮新的,但表面也披着一层薄薄的灰,正中贴着一个福字,旁边还粘着一束假花。他看到福字的空白处印有一行小字——阳明心理。“应该是这里,可怎么会是这里?咨询室不是应该高大上吗。”他觉得不可思议。
他呆呆的站着,楼道更安静了。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胳膊上居然起了鸡皮疙瘩。“这哪里像人工作的地方,什么咨询室啊,鬼屋还差不多,咨询师不害怕吗?来访者不怕吗?”他心里想着,眼睛向四下里张望,嘴里嘟哝着,“还好不是晚上”。他转过身,身后是两扇窄窄的可以对开的门,应该是通向露台,但也紧闭着的。好像进退无路了,他顿时觉得楼道里有点儿热。
此时,他并不知道S老师已经在里面了(他前面有个中学生,后来看到的),时间尚早,就下楼去,到处闲逛。恐惧消失了,却又有些焦虑,但不知道焦虑什么,只是不停地喝水。下楼前,他对着防盗门拍照,发给老师,以确认他没有找错;下楼以后,对着那古老的小楼,又拍了一张,仍旧发给老师。
过了一会儿老师回信了,十分钟后,他可以上去。
进了防盗门,还要再向上走大约十阶楼梯,才来到老师说的三楼。他环视四周,没想到竟别有洞天,与楼道的阴暗脏乱相比,这里明亮且整齐。洁白的墙壁,印着各种图案——骨骼清奇的小鹿,憨态可掬的大象,傲骨凌霜的梅花……;深红色的古老木地板,擦得很亮;门窗也是古老的,但干干净净。这里有四个房间,从外面数第三间是咨询室。
走进咨询室,他看到成直角摆放的沙发,茶几、沙盘,卡牌,书架上的心理学书籍、咨询室的营业执照。
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他眼中真实咨询室的样子。
S老师本人比照片上漂亮,身高大约165~168,符合他的预判,讲话耐心,语调轻柔。
他坐在靠墙的沙发上,老师坐在他左侧另一个沙发上。
老师先讲了咨询设置,这些他已经并不陌生,毕竟学习了相关课程。但他也体会到真实咨询,并非完全按照理论上的设置操作,要简化很多,包括比较敏感的钱的问题,时间的问题,老师仅一语带过,反正最终都要写在咨询协议上。他认为也许并不是他之前上的课过于理论,而是老师面对不同的来访者会有不同的应对重点。
接着老师简单介绍了她的资历。
他对老师的注册心理师资格很感兴趣,但也只问了问获取途径,时间很宝贵。
前面大概用了七八分钟,剩下来的时间,老师就交给了他,让他说说自己的经历,因为是有备而来,他先抛出了问题,“我的脾气大,伤人,破坏亲密关系,想找找根源和解决办法……”
老师并没有太多插话,只是问他对哪些人发脾气,进而问对女儿发脾气多还是对爱人多。他回答得很准确——对女儿多,因为老婆已经不给他发脾气的机会了。他没有把和老婆的糟糕关系告诉老师,他是来解决自己的问题的。
他穿插介绍了自己的年龄、工作,老婆的年龄、工作等等。他把很多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都告诉了老师。
他出生三天就在奶奶家,由爷爷奶奶带到十二岁,爷爷奶奶视若掌上明珠,宠爱有加。上初中后才和父母,弟弟一起住,父母和他并不亲近,父亲经常对他很挑剔……。
老师任由他自由联想,想到哪就说到哪。
他说到因为老家在外地,一年能回去的次数很有限,每次短短几天,父母希望他在家陪着,不要出去,而自己为了陪他们就不去见同学,甚至不告诉同学自己回来了,结果,招致同学们的极度不满。老师听了以后,说他牺牲了很多……有一瞬间,他捕捉到老师的眼神变得很不一样,眼神中充满了怜爱与理解。“也许老师感受到了我此时心中的不舒服,我觉得她理解我了。”他心想。虽然并不确定这是经验丰富的咨询师的本能反应还是老师确实共情到了自己,那一刻,他觉得和老师有了一些情感上的链接。他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在老师面前很放松,甚至可能会在她面前哭出来。这种感觉,很舒服。
他讲了今天凌晨做的梦,谈了自己的分析。老师点评说,“梦反映的问题是,你关注的是‘事’,而你爱人关注的是‘情感’,你们对待孩子的方式也是基于此。”
他觉得老师分析地有道理,就是理和情的问题。
老师记下了他的梦。咨询开始时老师问过他,介不介意她做记录,他回答“不介意”。此前他在课上学到的是——咨询师尽量不当着来访者的面做记录,他一直对此有疑惑——咨询师不能当面记录,那得需要多好的记忆力啊,毕竟我们的老师都说过,‘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为了对来访者负责,最好还是记清楚。
最后,老师解释他不能控制脾气,可能是源于早年的关系,小时候,那个“小朋友”,可能被家长管教得太多,他怕被别人否定,他喜欢辩解,他一点也不想犯错,更不想认错。长大以后,他成长出了反抗的能力,这种能力以投射性认同的方式出现在不相关的人身上。
咨询中,他一直偷偷看表,既怕超时,也想尽可能用好时间。但最终还是超时了,他知道咨询时长是50分钟,但他却一直认为应该到六点结束。因为潜意识里,他要让钱花得值,他不想结束。老师委婉地指出,第一次可以这样,以后要控制在50分钟之内。
结束前,老师布置了一个作业,要他完成。在一张A4纸上,写出自己的优点,哪方面的优点都可以。用词语写,越多越好,下次咨询时带过来。
最后他们签了协议,签之前,老师把咨询费给他打了九折,也就是540元/次。这是他没想到,因为咨询开始时他们谈了有关咨询费的事宜。他的观点是——虽然自己认为咨询费贵,但是因为自己需要,就不应该和老师讨价还价。现在老师做出了让步,他心中充满了感激。最终,他选择了月初缴纳咨询费的付费方式。
走出咨询室,他再次四下打量着楼中的每一个角落,一切已经不像来时那样不堪且诡异,古老建筑透出的自然和质朴给了他踏实的感觉。这有些不可思议。
他想:“第一次咨询,我不知道应该得到什么,也许不需要得到什么,我无所顾忌地去倾诉,也不怕受到价值评判,过程中不停反思了,而且还期待下次继续咨询,这就是很好的开始。虽然我仍旧不能切身体会到,甚至都无法推测老师能怎样帮助我,但可能这就是咨询的必经之路吧,等我们建立了良好的咨访关系后,一切应该是水到渠成的,我相信我是有领悟能力的。路没有错,走下去就好了。”
“反观老师呢,的确像课上描述的,对我尊重,接纳,支持,共情。她可以帮助我卸下伪装,还原内心的真实自我。我记不起她说的每个具体的细节,但能感觉到我们的关系在慢慢建立。”
“个人体验和普通咨询确实有区别,老师说个人体验她会放松一些,没有那么多的心理学术语去解释,她可以更多地说一些术语,方便交流。”
回去的路上,他不停地思考着,体味着。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很艰巨的任务,他觉得自己有些了不起。他又被自己感动了。他为什么总被自己感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