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六月初，又到了高考季。
考生们都还在秣马厉兵，没有走上考场，微博、微信这边已经迫不急到地开始消费“高考”这一热门话题了，什么“为考生加油”，“某某明星为考生打气”，“开车要为考生让路”，“给考生上考场的十点建议”，真是年复一年，词都不用怎么变。好在我们当年没有这些社交媒体，信息如此爆炸，你说这样，他说那样，都不知道听谁的好了。
不如，来点实际的，想了想，我准备写一篇文章，就叫《我是怎么考上北大的？》
不过要火的话，从传播学的角度看，应该叫“我是怎么考上市状元的？”会更炫酷，或者来个知乎体“最终考上北大的人，高中生活应该怎么样过？”，再或者，叫“我为什么只考了省第三，却没考上省状元？”，再再或者，来一个更具挑逗性的，“忆高考：那一年我为什么选择北大，而放弃了清华？”
不过，以上四个变形的标题中，前三个算是调侃，最后一个嘛，其实是我多年来发自内心的疑问，因为我也很无奈，为什么当年清华在我们省没有设文科招生计划？
回到正题，我是怎么考上北大的？
刚上北大，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我都会大谈特谈学习方法，如何背单词，如何练习写满分作文，如何理清哲学常识的框架，如何记住某某历史事件的影响。
时间一长，我发现，这些曾经让我最引以为豪，觉得自己最难忘的“学习方法”们，要么从记忆里消失，要么变得过时。所以再有人问我，我只能说，“哎，就那样呗，努力学，最后就考上了”，哈哈，多么无效的沟通啊，我自己都想抽自己，回答得跟没回答一样。问的人，肯定觉得我在装，其实，呵呵，我是真想不起来了。
记得刚考上大学的暑假，我爸请老师们喝酒，酒桌上还教导我，提起酒杯，要能总结出三点，才显得有水平，还让我强加练习，我沿用至少。所以，非要概括出几点原因的话，就说三点：“勤奋”，“心态”和“运气”。呵呵，感觉又是说了跟没说一样！
不过，一晃九年过去了，还是有那么几件事，一直都让我难以忘怀。当初经历时，不会太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一幕幕，却还很清晰。
由于父亲工作调动的原因，我在山东济南念的高中。山东是高考大省，教学质量先不说，学生绝对是最拼的。至于拼得多凶残，别问我，我可能会说得比较夸张，因为我引以为豪啊，可以问问身边来自山东省的同学，再或者，问问来自河北衡水的，因为，他们比我们还要拼。
上高一时，我们班的英语老师是一个山师大刚毕业的女学生，水平真心不敢恭维，现在想想，那一年，不仅是我英语水平倒退的一年，还差点丧失了学英语的兴趣。一年后，上了高二，我们班忽然换了一位新的英语老师，三十多岁，女的，叫马圣梅，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一头浓密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
第一节课，马老师上来就是一口流利的美式发音震撼了我们，再加上一手漂亮的板书，马丁路德金的课文“I have a dream”，讲得我们身临其境，读得我们心潮澎湃，下课铃响，仍意犹未尽。
那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慨，原来英语好应该是这样子的。上习题课，每次问马老师题，都可以讲得明明白白，极少出现有争议的地方，会很认真地跟我们说，她回去查书再讲给我们。她看自习课的时候，会拿一本英文名著，在讲台上自己读。每天下了自习买早饭时，都能听到她办公室里的收音机传出好听的英语新闻，后来才知道，那玩意儿叫“VOA”。
有这样好的老师教英语，不好好学都觉得是一种罪过，对马老师，还有一种因崇拜而产生的敬畏，有啥问题，不自己在心里揣摩几遍都不好意思问出口。
后来，听一个同学说，她是校长从重点高中挖过来的，教出来的学生有考上清华北大，这深深地刺激到了我。高二，离高考还有两年，即使哪个同学真的有志向考北大，都不敢说出来，怕人笑话；而我，正在苦苦地思索，考上北大的学生，都是什么样，接下来的两年，我该怎么样做，才能追赶上这些人。
于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决定跟这位我有点敬而远之的马老师，展开一次深入的交谈。谈话选在了周六的下午，班级大扫除之后，同学们有两节课的休息，可以回宿舍洗洗衣服。秋天的夕阳，斜照在刚刚擦试过的窗子上，走廊的地面刚拖过，还有湿湿的印痕。我拿着英文课本，站在公办室门口，往里面伸头看了看。
“马老师，不好意思，您有时间吗？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没问题，有时间，进来吧！”马老师微笑着回答我，顺便拉了张椅子给我坐。
我上来就问得很直接：“马老师，如果说，我想考北大，英语该怎样学？”马老师一愣，没有立刻回应我，我一直低着头，没也敢直视她。我以为她没听清，刚要把问题再说一遍，她说：“你让我想想，我需要认真回答你的问题。”
后来，我忘记这次交谈持续了多久，也忘记具体都说了些什么，现在唯一能记住的，是她告诉我，她教过的学生，考北大，英语满分150，至少要考125，135最有希望。那次谈话，仿佛给我打了激素，125分，不仅是一条线，更像是一个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脑海里。
不过，马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年后，就离开了，听说要出国深造。临走前，她找我，说很想向我学书法，学怎么在黑板上写很大的汉字，她还说，她教书这么多年，我是第一个问直接她如何考北大的学生。
我想，我所说的“运气”，或许就在于此。
尽管我所念的高中籍籍无名，却让我遇到了这几位出色的老师。马老师走后，高三带我们英语的老师“刘老头”刘立顺，是山东省特级教师；语文老师尹世寿，省特级教师；历史老师张迪，省特级教师；数学老师张来春和政治老师于继本，省高级教师。
地理老师官士高是班主任，三十岁出头，没有级别，所以我总是对他的教学水平持质疑态度。那时候的我一身臭毛病，早恋，自习课带大家出去踢球，上他课睡觉，带手机在教室充电，半夜在水房洗衣服，晚上打手电在被窝做题，天天被他训，还跟他对着干，仿佛青春期所有的叛逆，都释放在了班主任身上，但我成绩好，他拿我没辙。不过，我记得，高二下学期开始，我坚持十二点睡，五点半起，他一直是那个起得比我早，睡得比我晚的人。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存在即合理，现在想想，或许班主任暗地里也会感谢我的存在吧。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正是由我发起，从我们宿舍开始漫延，全班掀起了一股近乎疯狂的学习热潮。
七月的一个早上，我买了份齐鲁晚报，上面刊登着2005年山东高考的分数线，我把它贴在班级后黑板上，作为“警钟长鸣”。班主任借着这个事，提议大家根据今年的分数线，给自己定个目标大学，写在后黑板上，一时间，原本躁动的大家反而静了下来，都按兵不动，说再想想再想想，其实是不好意思写，我第一个冲了过去，挑了最显眼的位置，在我的名字后面，写下了“北京大学”四个字。
经过我的反复骚扰，教务主任无奈同意把一个空宿舍清理出来给我们当作通宵自习室。学校大澡堂周三周六才开放，天气再热，也没法洗澡。每天晚上，在临时改造的自习室里，灯光昏黄，我们就在木床板上铺张报纸，但很快就会被屁股上的汗荫湿，汗臭味与头发馊了的味道弥漫，除了翻书声，只有房顶老旧的电扇扭着头，在嗡嗡作响。
济南的夏天，夜晚都要热死个人，学困了，我们就去水房洗澡。几个大小伙子，脱得一丝不挂，举着脸盆，把刚从水龙头接出来的凉水从头上一股脑地浇下，一瞬间，牙齿冻得咬出咔咔声，嘴里却还喊着爽。
有天晚上，实在热得不行，已经顾不得什么蚊子飞蛾，我忍不住要打开自习室的窗通风，却发现年过六十的政治老师一直在窗口微笑着盯着我们看，他脸很红，一看就是和哥几个出去喝大了，看我过去，他猛地拍了几下窗，伸伸大拇指，嘴里吐着难闻的酒气，用他那一口标志性的章丘话冲着我们喊：“你们，好样的！”然后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大声笑着，扬长而去。
我想，所谓热血的青春，大致如此，当然，也不过如此吧！
高三的生活，繁重而压抑，这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师为我们定制了精细的复习计划，同时，也给了我极大的学习自由。我自己一个人一个座位，位置在教室的四个角之间轮转。班主任说，为的是不让我与其他同学互相打扰，结果后来，我又成了全校的话题。
有一次，班主任的课，他在上面讲题，我不知道从哪冒出的想法，脱下校服外套，在后背，用圆珠笔方方正正地写了五个大字：“我要上北大”，还用笔一遍一遍，描得很粗很显眼。从此，我就穿着这件独一无二的校服穿行在校园里。在食堂打饭时，我能斜眼看到，后面有其他班的同学对我指指点点。知道我的人，会说，一班那谁，新打了鸡血，又在自己激励呢；不知道我的人，会说，今天在校园里看到个傻X，衣服背后写着要上北大，听的人会附和道，嗯，对对，就高三一班那个傻X；教务主任看到我，揪着我的衣服说，整什么幺蛾子，赶紧想办法洗掉哈；英语刘老头看了一眼，又让我转过去仔细看了看，说，嗯，写得不错，下面应该再加行英文，就Perfect了。
我不是个好学生，但他们都是好老师。我很感激这他们，在青春期里，给予了那个幼稚又自负的我，最大的包容。
春节过后的二月底，在第二轮复习结束之后，我因为学籍和户口的原因，不得不回东北老家准备参考高考。冬天的夜晚，天黑的特别早，那天傍晚，父亲开车在校门口等我，母亲在宿舍帮我收拾衣服和床铺，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桌，一个人默默地整理好书和笔记，同学们背对着我，还在大声地背诵着历史书，我摆摆手，跟讲台前的班主任示意我要走了，他点了点头，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后黑板上“北京大学”四个字，头也没回地从后门走了出去。
没有告别。
走出校门，我又回头望了望灯火通明的教室，我在想，四个月后，等我再回来，一定要拿着北大的录取通知书，然后让教务主任，给我做一个祝贺我考上北大的红色横幅，就悬挂在校门旁的那片空空的白墙上。
现在想想，回东北参加高考，表面是在占教育资源不平衡的便宜，实际上有诸多风险。最考验人的，应该是复习节奏的打乱，以及一个十几岁的学生，内心对于适应全新环境的躁动与不安。
一开始选学校，就不是很顺利。父亲先是联系了我们那里最好的一所高中，对方问我们，平时模拟考试成绩大约多少，750满分，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675，平时徘徊在650，保守一点，我说640分，对方忽然用一个很不屑的语气，提高了一个声调，问我：“真的假的啊？我们学校学习最好的学生，考得好了才640！”
就这样，谈崩了，我去了一所排名并不靠前的高中。
选学校的出师不利，并没有影响到我，反倒让我觉得特别幸运。在这所学校，我被安插在最好的班级，同样没有同桌，因为我一个人挨着讲台坐。老师们都很负责，但和山东相比，这里少了几分紧张和严肃。尽管已经是最好的班级，座位按成绩排，只有坐在前半边的同学在学习，坐在后半个教室的同学都在玩，但一团和气，又互不打扰。
一开始，我跟同学们交流不多。上课老师在讲台上讲题，我就自己按自己的计划复习，下课除了上厕所，就是趴在桌上睡觉。我不用上课间操，因为我告诉班主任，我们在山东课间都是跑步的，这套广播操压根没学过；我不用做值日，每次检查卫生，我只整理好自己的桌子就好；我还不用上晚上习，班主任天天给我开假条，我下午上完课，自己走路回家学习；中午不用出去买饭，母亲会在家里把饭做好，送到校门口，她总是怕我不够吃，而我又没有剩饭的习惯，所以送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多，但我都坚持吃掉，短短三个月，我从一百二十斤长到了一百三十八；午饭后，我还会跑去小卖部里面的“话吧”，给我远在山东的女朋友打个电话，顺便问问今天刘老头讲了点啥。
现在回想，在东北的这三个月，好像又没怎么学习。这里没有周密的复习计划，没有老师严格的监督，同学们也没有拼命的氛围，我经常觉得学得很孤单，每次稍有松懈，都会强烈地自我暗示，远在山东的同学们都在拼命学，再不学，北大就真考不上了！
好在，几次小的模拟考试，我的发挥都还稳定，我自认为，原因应该是学的东西已经定型了，在巩固的同时，唯一的变量，就是临场发挥了。
在这段时间里，让我最受益的，是心态的调整。
我开始跟同学打成一片，当然，仅限于教室前半区的同学。几个要好的同学中，每天带我出去吃冷面吃炒冰的易同学现在成了清华附小的老师，天天给我讲跑跑卡丁车的王艺术家后来去了鲁迅美术学院。
至于S姑娘，每天放学，我用“上方假条”把她捎带出去校门，东北天黑的早，我会陪她走一段回家的路，时不时互送一些水果酸奶，或者写一首海子的诗，互相鼓励，端午节，她拉着我去学校后面的山上采艾蒿。去年，S姑娘跟我领了证，现在是我的妻子。
就这样，我似乎慢慢卸下了思想上的包袱。越是临近高考，老师和同学们也都变得紧张起来，母亲每天都在四处帮我求佛求上师，父亲从山东打来的电话也越来越多，反倒是我，特别淡定，以至于到高考前，我的自信心简直高到爆棚。
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试，让我遭遇到最大的一次信任危机。这次模拟考试是全省统考，用的是与高考一样的答题纸，一样的时间安排，完全真刀真枪的演练，并且还会全省排名。
我没发挥好，没有原因，就是觉得题答得别扭，数学没答完。最后成绩出来，全省81名。班主任告诉我成绩时，面露难色，但又不好说我太多。我把成绩告诉父亲，尽管他不说，但从电话里都能感觉到他的担忧。母亲拍拍我，说没事没事，我给你做好吃的去。
反倒是我，自己心里忽然感觉有了底，自信心大增，心想：“我都考这么烂了，还能排81呐！”当然，这些想法，我谁也没告诉。
接下来是高考报志愿。当时我们是考前报志愿，所以这次全省模拟考试，不只在练兵，也是报志愿的参考。报志愿那天，学生的家长都被请到学校，一方面是与学生一起见证报志愿这么庄严的事，一方面也是给学生拿拿主意把把关。
教室的大喇叭里，主管教学的副校长用更年期妇女特有的嗓音诵读着注意事项，在解读如何选择学校时，特别强调要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她还举了个例子：“比如有的同学，全省排名80左右，但想报的大学在我们省只招24个人，那你报这个志愿时，就要掂量掂量！”
所有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都在看我。我心想：“掂量你妹啊！大不了我去复读，北大我考定了！”
母亲苦着脸看了看我，问：“儿子，准不准撑？没事！你报，妈都听你的！”
书生意气一时冲上头，我决定，我不仅要报北大，还要报更得彻底，其他志愿，我一个不填。正反两面的志愿表上，我只填了第一志愿：北京大学；第二志愿：空；第三志愿，空！后来，我偷偷拿回了那张模拟填志愿的表留作纪念。
接下来就是看考场。亲戚送来一件红色的T恤，我翻了翻标签，“才子”牌的，“嗯，符合我！”易同学送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一人一双红袜子。母亲从西藏活佛那里讨来了几颗“仙丹”，让我发给几个同学，还叮嘱我们，放在矿泉水瓶里，考两天呢，省着点喝。
当时看完考场，我对考场纪律有点担心，就找到班主任问，如果考场有人打扰我考试，我需不需要申请特别监考。朱老师让我放心，他们对我保护得很好，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的人也不知道我长什么样，知道我长什么样的也不一定和我一个考场。
考前最后一个晚上，我把我所有的复习资料，都重新整理好，规规整整地放在窗台上，窗外下着小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我在想，“如果我这回没考上，我再回来找你们，咱们一起去复读！”
事实证明，我还是如此幸运，没有去最好的高中反而帮了我，考场上没有人认识我，我顺顺利利答完了所有考卷。最后一门考完后，我们有个听力加试，后桌的女生拍拍我，问，“同学，我看你英语答得挺快啊，我报的北外，你报的哪里？”我说，“北大！”她一惊一乍地说，“啊？靠！那你不早说？！”
高考那几天一直寄宿在大伯家里，母亲信佛，回东北那三个月，我大都吃素，大伯决定给我开荤，特别给我做了一盆香喷喷的牛肉炖萝卜。高考完那天晚上，我一直在二哥的书房里上网，音箱里循环播放着王力宏的《大城小爱》，母亲以为我在玩，便自己去睡了，其实我是在一直刷腾讯教育，等着公布高考真题和答案。
先是刷出了真题，我又按照记忆，把所有的选择题，重新做了一遍，然后一一对答案：语文错1个，数学12个全对，文综35个选择题错1个，英语除去最后的作文，前面选择加改错扣4.5分。
对答案让我紧张到窒息，全部对完后，握着笔的手心全是汗。
最后又核了下分数，抬头看了看窗外即将泛白的天空，时间也经是六月九日。
我心想，北大，应该是能考上了！
2015年6月6日 于香港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