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成绩已经出来了。
温略言对自己的分数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
倒是他的父母都兴奋无比,每天都看着那些最好的学校选来选去,商量着到底哪一所学校的金融专业更加优秀。
而温略言全程没有参与其中,当然他们也不需要他参与其中。
仿佛这不是他自己的成绩,也不是他将要上的大学。
他只是一个机械的,跟随指令行走的工具。
对温略言来说,如今与高考前唯一发生的变化,大概就是自己真的变得自由了。
手机可以光明正大的拿在手里,每天的行程不需要再向父母一一报告,书房的门终于被打开,他可以随意在里面画画。
可是如今少年却不再愿意整天呆在家里。
他更喜欢每天骑着自行车去学校附近的画室画画。
哪怕天气很热,一路骑车过去会流一脑门的汗水,他也完全不介意。
当然或许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希望能在那条熟悉的路上,重新见到那个不告而别的,眼下有红色泪痣的女孩。
·
从画室离开到大道上,有一条岔路通往菜市场。
这天温略言一如既往的骑着自行车离开画室,夕阳从枝梢间落下一地金红色彩,他的自行车叮当叮当的响着。
就在经过这条岔道的时候,叮当的声音突然被一声刺耳的急刹截断。
自行车车轮在路面拉出白色擦痕,少年单脚点地,盯着那条路上某个人影猛地睁大了眼。
随后他连车都来不及好好停,任凭自行车摔倒在地飞快的朝巷子里冲过去。
“喂!”
在所有认识的人印象中永远冷静自持的学神此刻毫不顾忌形象的大声叫出来,
“你站住!”
然而在少年拔高得整条路都能听清的声音里,那女孩却听不见般依旧在往前走。
好不容易追上了人,温略言猛地将她拽过来。
少女被拉着手腕转过身来,温略言猛的怔住了。
女孩漂亮的脸蛋上此刻沾满了泪水,她那双桃花眼里好像是装着泉眼般,眼泪哗哗往外冒。
“呜——”
少女哭得一抽一抽的,用力想要挣脱温略言的手掌。
温略言这才回过神来。
他动了动手,这才发现,手下的皮肤都是湿漉漉的透着凉意。
而女孩此刻整个身体都如同刚刚淋过雨般湿透了,头发都在滴滴答答的掉着水。
“你这是……”
温略言放开手,怔怔的,
“怎么了?”
女孩没有说话,只呜咽着转身又要走。
温略言不敢在强硬的拽着她,只好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这么跟了一会儿温略言才终于发现,女孩的目光一直盯着前方慢慢走着的一个老人……不对,应该是个中年人。
温略言顺着少女的目光看过去,暗自在心底琢磨着。
这人看起来实在显老,头发都差不多白光了。
只有一张脸,看起来还挺英俊的,皱纹也不多。
可真正会让人错觉他是老人的,还是这人一身漠然的颓丧气息。
仿佛没什么可高兴的,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的脚步和直视前方路面的目光看起来都十分麻木,整个人由内而外的透着股苍老的气息。
而女孩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边跟着一边哭。
太阳底下走了好一会儿头发也还没能干。
狼狈得像一只无家可归还淋了雨的小狗。
温略言终于忍不住拉住她,道,
“那是谁啊?你为什么一直跟着他?”
女孩转身,又被他看见一张满是眼泪的脸。
在少年的皱眉中,少女一抽一抽的哽咽着回答,
“那是……我爸爸。”
温略言:……
原谅他一时的失语。
看着女孩最多和他一样的年龄,再看看那个看起来简直比他父母大了十几岁都不止的大叔……实在没什么真实感。
可是眼前更重要的不是这个。
温略言抿了抿唇,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跟在他后面哭?”
女孩回过头去,那个大叔已经走进了一个陈旧的小区里。
她转回头来,闷着声音回答,
“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们分开了很久,我爸爸一直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着,没有人陪他。”
“你可以去陪他啊,”
温略言皱起眉,
“你可以陪他吃一顿饭,他肯定高兴。”
女孩猛的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嘴里含含糊糊仿佛是在对自己重复着,
“不行的,不行的……不能去看他……”
听着她的声音简直要哭到梗死了,这呜咽的鼻音落在温略言耳朵里,让他也十分难受的皱紧了眉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那算了,我现在送你回你住的地方,你不能再哭下去了。”
这么说着,温略言突然伸出手去,迟疑的在女孩脸上抹了抹,企图给她擦干眼泪。
触上那些湿迹的时候少年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他动作很轻的一边给她擦脸一边重新问道,
“你住在哪里?今天我一定要送你回家。”
女孩突然僵了僵,然后摇头道,
“我不住在这里。”
“我知道,是在十字路口那边对么?再远我也能送你回去。”
温略言笑了笑,拉着女孩的手腕就准备往外走。
没走几步路,突然有人猛地跳过来搭上了他的肩膀。
“嘿温略言!你考得不错啊!决定好在哪儿念大学了么?”
是他们班上的班长,平日和他关系不错,在校内算是标准的女神一枚,不摆架子人缘超好,这次高考她也发挥不错。
正要说话的时候,他感到掌心的手腕微微挣动一下。
有几分尴尬的,少年默不作声松开了手。
就像在教室里与自己喜欢的女生被同学起哄,有人看着和没人在身边的感觉果然还是不太一样的。
于是他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自然的随口和女生搭了几句话,准备转头就将少女介绍给班长。
然而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当他转身的时候,身边却早已经没了人影。
夕阳光从巷子上空穿透下来,将空气中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温略言看到陈旧青砖上被拉长的自己的影子,路边有打开的门,一个掉了牙老大爷正坐在那里一下一下的摇着蒲扇。
巷子寂静,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
温略言怔怔回头看向班长,
“你,看到她往哪儿跑了吗?”
班长眨了眨眼睛,看起来比他还疑惑,
“什么?什么往哪儿跑?你说谁?”
“刚刚站在我身边的女生。”
班长怔住了,
“什么女生啊?不就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吗?我还奇怪你怎么会来这边呢~”
温略言紧紧皱眉,低声的呢喃中全部都是不解,
“跑那么快?她是体育生吗?飞毛腿啊?”
他看着地面上一些还未干的湿迹,抿唇跟班长匆匆告别,随后便朝着巷子深处找去了。
没能找到。
当然没能找到。
直到夕阳落下,天色完全暗下来,路边的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
温略言始终没能再看到那个可怜兮兮的身影。
回家去了吧。
他这样想到。
少年也十分无奈,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一直拒绝让自己送她回去,反正自己有自行车,又不会耽搁太长……自行车!
温略言猛的跳起来,飞快的朝来时的路上奔去。
路灯很安静,照亮少年奔跑的身影,和他被风鼓起来的白T恤。
然而即便用了最快的度,等他到达那个路口的时候,也依旧没能看到自己的自行车。
没有上锁,没有扶好,随便丢在路边的。
也难怪会被人顺手牵走。
温略言弯下腰来撑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气。
橘黄灯光从上方模糊勾勒他的轮廓,少年气喘吁吁的想,等下次见到她,一定要让她赔自己一辆自行车。
喘了半天气,温略言才终于站起来,徒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修长的身影看起来有些疲倦和孤零零的。
以往总是两个人一起走的路上,只剩下一声声此起彼伏的蝉鸣。
·
终于开始填志愿。
又是一个深夜。
他母亲走进他的卧室里,郑重的将最后结果告诉他。
“a大金融系。”
像是公司的高层领导在严肃的宣布一项重要决定,决定是她下的,而执行者是他的儿子。
“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a大金融系虽然不是国内专业第一,但学校却是第一的,学校里一定有很多优秀的人才,国内不少企业家都是a大校友,比起专业第一学校只在前十的学校,你在这里一定能有更多收获。”
什么收获?
是我的收获还是你们的收获?
比起专业是不是第一,你们更在乎学校是不是第一,是不是能让你们感到骄傲,是不是能让你们收获别人羡慕赞叹的目光吧?
少年淡淡的笑了一下,然后道,
“知道了。”
他打开电脑,找到毕业生志愿填报网站,在a大金融系打了勾。
他的母亲全程呆在旁边紧紧的盯着,直到看到他打好了勾,然后随意点了几个第二志愿第三志愿即将交表的时候,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放在客厅的电话在这时候突然响起,女人站起来,一边叮嘱他仔细填一边转身出门接电话去了。
就在女人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正在认真填写资料的少年突然停住了所有动作。
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了一般。
随后他缓缓的删除了所有已经填好的信息,一步步回到上一页,最后停在了志愿填报的页面。
门外客厅里,女人若无其事却深藏着自得与喜悦的声音传进房来。
“考得还行吧,校内是第一名。”
“我让他填了a大金融系……那个国内第一it公司的总裁就是从那儿出来的嘛,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了……”
平日整天听着的声音在这时候不知为何突然变的刺耳起来,与某个夏日深夜里,网格中传出的,混合着海潮的女声交叠起来。
“你去反抗啊。”
那个声音再次清晰的浮现在耳边,少年微微勾了下唇。
这是一个全无笑意的弧度。
随后他看着屏幕中那个打在a大金融系后面的勾,毫不犹豫的点击了消除。
在下面大串的学校里,他找到了海天大学美术学院,点击空格,打上勾。
温略言用比之前快了几倍的度迅填好了后面的信息,最后点了提交。
等到他母亲挂了电话满脸满意的走进书房时,少年已经开始玩手机了。
“填好了吗?”
温略言掀起眼皮看了他妈妈一眼,漫不经心的笑了笑,
“填好了。”
·
从改了志愿的那一刻开始,温略言就知道自己必然会迎来一场暴风雨。
只是他没想到,这场暴风雨回来的那么早。
甚至还没等到录取通知书下来。
·
起因是由于那一条来自曾经教过他,如今也偶尔会联系的美术老师的短信。
非常简短,却藏着一目了然的重要信息。
【你的专业成绩是第一名,再加上完全优秀的文化成绩,海天美术学院的大门已经向你敞开了,恭喜】
这条短信来的时候,温略言正在洗澡。
手机就放在餐桌上,短信铃声响起后,他的母亲随手便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短信。
就这一眼,女人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重复的将短信看了好几遍,甚至销声的一字一句念出来,
“……海天美术学院的大门,已经向你敞开了,恭喜……温略言!!!!”
这大约是这个永远冷静干练的女强人第一次出这样形象全无乃至破音到撕裂的尖叫吧。
带着崩溃般的怒气,和那种多年来梦想被毁于一旦的扭曲,几乎将整个房子都震动了。
浴室中水声一停。
少年被淋得湿透的眉眼在灯光下有一种清致至极的干净,他琥珀般的眼眸微微眯着,朦朦胧胧带着水汽的向外一瞥,随后又快变得清明起来。
在快冲向这边的脚步声里,少年冷静的伸手迅锁住了浴室的门,然后在不断的开门声和砸门声里有条不紊的洗完了澡。
这个过程并不长。
但是不知为何,温略言在水流中却感觉时间变得慢起来了。
这么多年来的成长如同老旧默片般在他脑海中快播放。
从小开始的兴趣班,毫无休息时间的紧迫感,一次一次被拒绝的,只是想要和同学一起出去打篮球的要求,一点一点被逐渐删掉的休息时间,永远皱着眉告诉他,接下来得怎么做,告诉他这样不对那样不好的母亲,永远在母亲说话时一边点头一边用看犯人的目光,看着他的父亲。
这一切都在他脑海中汇聚成巨大的黑色漩涡,最后狠狠撞上的,却是那句混合着汹涌海浪的,清凉悦耳,带着坚硬与倔强味道的“去反抗啊!”
“那就去反抗啊!”
少年眯着眼让水流从头顶浇下来。
湿润的短,俊秀至极的眉眼,清澈温热的水流刷过全身被束缚太久的细胞,他几乎能听到传自心脏深处的叹息。
那就去反抗吧。
温略言睁开眼睛,琥珀色瞳孔冷淡而坚持,第一次带上了坚硬而叛逆的光。
他伸手关了水,在门外气急败坏的嘶哑声音里安静的穿好了衣服。
他打开了门。
过程很惨烈。
结局却让温略言很满意。
虽然他满身是伤,虽然他的额头都被他爸怒击之下砸来的被子破开了一条血口。
血水唰的流下来瞬间漫过他眉眼的时候,这场战争终于停止了。
这世上始终没有能够赢过自己子女的父母。
或许他们因为自我意识过强而变得极端,或许他们的教育方式非常不妥,或许他们对你总是皱着眉瞪着眼没有一点好表情,或许他们总是自以为是认为自己为你决定一定是对你来说最好的。
可他们终究爱你。
他们的爱,与这些不妥的行为并不能相互抵消,却能够在最重要的时候,决定你的结局,甚至死活。
是的,温略言差点以为自己会被打死。
这一天之后他跪在地上的膝盖几乎一直发抖,母亲尖利的哭声和父亲愤恨的大吼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直到深夜,他们看过来的眼神里包含着失望,梦想破灭后的恍惚,甚至愤恨。
他父亲险些将餐桌用的椅子朝他狠狠砸过来——好在被他母亲制止了。
这一天的深夜温略言是在医院度过的,脑袋上被缝了七针,麻醉过去后伤口一直痛得难忍。
可他的心情却很好。
因为他的父母终究妥协了。
唯一可惜的是,医院没有收音机,不能将结果告诉林知返。
·
深夜睡不着觉。
病房内的冷气呜呜的吹着。
温略言躺在病床上,双手枕着脑袋,看着窗外的月亮和银河。
这样的夏夜银河总是分外清晰,偶尔还能看见星星一闪一闪的隐没在云层里。
大约因为疼痛,也因为某些奇妙的心情,温略言久久睡不着觉。
他突然开始回忆起第一次听到深海电台的时候。
那会儿他还在机械化的高考生活里麻木的写题,那会儿他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能找到某些空子钻进书房去悄悄画一会儿画,那会儿每天与画纸为伴的大学生活甚至奢侈得让他做梦都做不到。
那会儿那些灰色的,循环在父母叮嘱和命令中的未来,就是他的全部。
他在学校被称为学神,被叫做完美的代名词,可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冷静的外壳下,装着的不过是一个麻木又疲惫的灵魂。
可从那一晚听到深海电台开始,生活好像就发生了变化。
最初只是灰暗生活里被撬开了一个可供呼吸的口子,他每夜能在那些海浪声和低缓的诉说里,想象出一个瑰丽又安宁的世界,如同世外桃源。
后来在那个连草稿纸都被收走的雨夜,他淋着雨冲过了黑暗的长街,在老旧的电话亭第一次打出了那个电话,于是从此,呼吸的缝隙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宽广。
最后在那段尖锐叛逆的质问里,女孩倔强坚硬的声音终于彻底的掀开了困住他的灰色围墙,虽然最后他被落了满身的尘埃与伤口,却终究能够如现在一般,看到无尽的银河与月光。
他从笼子里跳出来了。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的叛逆,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
他大获成功,赢得了自己想要的,喜欢的未来。
现在这样的感受,我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
少年枕着胳膊看着窗外的夜空,这样想到。
随后他抿了抿唇,琥珀色眼睛在夜色里突然闪闪发光起来。
我想去看看她。
去海天市,看看那艘名叫歌诗达的游轮,看看林知返。
他的父母彻底的不管他了。
每日进出的碰面都如同陌生人。
可那些目光里没有掩藏的失望与忽视已经再不能伤害到他。
录取通知书正式下来那天,班上同学联系过来说要毕业旅游。
温略言看了一遍计划书上要去的城市,开口拒绝了。
他有其他要去的地方。
·
温略言的要求被应允了。
他妈妈很干脆的给了他一笔钱,
“你出去转转也好,总比整天待在家里让我们看着心烦要强。”
那个女强人这么几天的时间看起来便显得疲惫不少,她淡淡的对温略言道,
“自己注意安全,这段时间我会努力整理自己的心情。”
“我也希望自己可以理解你,希望你也能理解我和你爸爸现在的感受。”
“无论如何你都还是我们的儿子。”
温略言点头,微微笑了一下,
“我知道的,妈妈。”
·
温略言的城市是在内6,被允许之后他便迫不及待买了当月十四号的航班,林知返说过十五号就是那个歌诗达号返航靠港的日子,他有一整天的时间用来等待。
没有带很多行李,他只背了一个书包,包里装着必需品和那个收音机。
离开的前一夜他还装模作样的和林知返连了线,告诉她自己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告诉她自己现在心情不太好,然后听着那个女dJ轻声细语的安慰,少年便躺在床上微微勾起嘴唇微笑起来。
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上飞机的时候,温略言这样想到。
我要买一张歌诗达的船票,然后到船上去敲开她录音室的门,告诉她我是来修设备的。
看她能不能听出我的声音。
总是理智冷静的学霸少年,第一次有了这么幼稚的想法。
坐在座位上闭眼假寐的时候,他又想起那个眼下长着泪痣的女孩。
这么些天,没了自行车他便徒步走着一遍一遍逛过那些大街小巷,随着人流穿过十字路口,却始终都没能找到她。
他是喜欢她的。
他想。
其实非常想邀请她一起和自己去海天市,吃海鲜,见朋友,在游轮上看林知返说过的那些海豚和蓝鲸,看月光下的海鸟。
可是这样的邀请对女孩来说还是太过冒昧了吧?
温略言弯了弯嘴唇,不知不觉真的睡过去了。
·
飞机落地的时候正是夜晚。
这座城市华灯初上。
走出舱门的瞬间温略言便被充满大海味道的风包围了。
一细胞都一颗一颗舒展开来,是非常亲切的感觉。
他匆匆到了预定的酒店,四个小时的旅程也没能让他感到疲倦。
温略言放了背包便到这座城市著名的夜市去逛了逛。
那是林知返跟他提起过的,据说是“想起来就流口水”的好吃一条街。
可真正到了那条街上的时候,温略言突然现有些地方与林知返所说的有些不符。
比如那家据说坐落在一株大老树桩后面的海鲜烧烤店,那个老树桩的确是被用来做了棋盘,可树桩后面却明显不是烧烤店。
那是一家做螃蟹的餐厅。
穿着褂子的干瘦老板也不是林知返所描述的“胖胖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脸上有好多褶子”的大叔。
温略言微微有些愣。
“啊?什么烧烤店?我来做螃蟹之前也不是烧烤店啊,”
黝黑干瘦的老板操着大嗓门一边对他吼一边利落的处理螃蟹,
“我来之前这店是做小龙虾的,结果后来街那边开了一家好大的龙虾店,客人都流走了,他做不下去了就把门市盘给我啦,没有烧烤店的。”
“谁说没有啊!”
坐在街道旁的餐桌上正在吃螃蟹的老大爷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搭话,
“就在那个龙虾店之前就是海鲜烧烤啊,烧烤做了好多年呢,不过那个老板已经走了两三年啦,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温略言有些愣。
两三年前就走了?
林知返这是两三年没再回来过了吗?
可是听她那说起来就要流口水的逼真效果,也不像啊。
疑惑有很多,不止这一家店。
整条街道逛下来,温略言吃了很多美味的海鲜,但也看到了好几家与林知返描述不相符的店子。
据说门前挂着大灯笼的火锅店,牌匾上写的却是“全城烧烤”。
据说摆在海龙王雕像前面人气极高的烤鱿鱼小摊贩,卖的却是“天下一绝臭豆腐”。
最终,温略言带着被好好犒劳了一番的肚子,和对林dJ可怜的记忆力的嘲笑,在满天星光月光里,慢悠悠的走回了酒店。
在这个海港城市里,他枕着海风美美的睡了一觉。
只等着明天给林dJ来一个大大的惊喜。
·
温略言很早就起了床,跟母亲报了平安后,他便戴着帽子和墨镜去了码头。
是非常热闹的海鲜市场。
少年在一家人气很高的早餐店吃了一碗豆腐脑和虾仁粥,随后便开始悠闲的四处逛了起来。
在这里可以看见大海。
淡淡的天光笼罩无边海面,汹涌的波涛在这样的天色里也显得温柔起来。
远处有出海的渔民正在慢慢升起白帆,在无边的海面上如同白色小花般绽放开来,迎着风被鼓起大大的花苞。
温略言一边逛着市场,一边偶尔抬头看上一眼,觉得非常惬意。
他不需要去询问歌诗达什么时候靠岸,只要从早到晚都一直呆在这里,他总能自己等到那艘轮船的。
他要自己等。
·
可让温略言没想到的是,这个等待的时间会这么长。
这中途他逛遍了市场,玩过了水枪气球,吃了蛤蜊螃蟹,买了几张城市明信片,在一家海鲜砂锅吃了午餐,在沙滩里看了一场排球比赛和露天电影,在烧烤店吃了晚餐。
直到渔民扯着白帆归航。
那些盛开在海面的花苞都渐渐收起来,夕阳将海面涂成流金般的颜色,然后镀上他优美的的轮廓,有白丛生穿着大褂子的老大爷拎着马扎到海边来乘凉。
温略言都始终没能看到那艘巨大的,船身上刻着金色字母的游轮。
少年走在沙滩里,脚下柔软的沙子出咯吱咯吱的细响。
他把帽子拿在手里,把墨镜夹在了衣领上朝那个乘凉的老大爷走去。
或许是出现了晚点的问题?就跟飞机的航班延误一样。
少年这样想着,在老大爷面前弯下腰来,
“爷爷,你能不能告诉我,歌诗达号什么时候才会靠港啊?”
“啊?你说什么?”
年岁已大,老人的听力似乎也有点问题。
温略言只好更深的弯腰,提高了嗓门在他耳边吼道,
“我说——您知不知道歌诗达号游轮什么时候才靠港啊?”
“哦,歌诗达号啊。”
这次老大爷终于听清楚了,皱着脸摇着扇子对他严肃道,
“就是那个很有钱的公司投资的大游轮,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废弃啦!”
“……”
少年眨了眨眼睛,琥珀色瞳孔里出现了一秒的空白,似乎是根本没听懂老大爷说了什么。
于是他的声音也显得模糊起来,
“什么……废弃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太小,老大爷根本没听见,只照着自己原来的话继续道,
“就是那起火灾之后啊!一家五口人里面死掉了四个!可怜见的哟!那场事故之后歌诗达就被废弃啦,一年前在在海中央进行了爆破呢!残渣都沉进海底啦!”
“听说死在海里的那个姑娘哦,还是船上的电台主播呢!只有她掉到海里去了,她的妈妈和弟弟妹妹全都是活生生烧死的呢!可怜见的哟!”
“那个电台还很有名咧!叫什么深海电台!我老伴儿以前每天都听啊!女娃娃声音怪好听的!”
“……”
温略言整个身体都逐渐僵硬起来。
渐沉的夕阳越黯淡的涂在他的眉眼,他微微抬动了一下自己的眉毛,像是反应不过来的机械动作。
巨大的震动让他无法做出任何表情,每一条神经都如同被涂上了胶水般凝固起来。
海潮声声涌动。
逐渐在他耳边汇聚成那个女孩清泠悦耳的声线,低缓带笑的从收音机的网格里流出来,在那些灰暗的夜色里,月光一般照着他。
她说自己是在一个名叫歌诗达的游轮上。
她说这个游轮每月十五号才回到港口。
她说或许是因为别人接收不到电波所以才没有给她打电话。
她说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缘,所以他才能打进这个热线。
她熟悉海上所有美好的景色,她了解海天市的大街小巷。
可她的电台总是在不确定的频道,就像是漂流瓶一般隐没在那些电台里,每次都需要他用十分钟的时间寻找。
她跟他描述的全部都是夜色中的大海。她所说的“好吃一条街”上,那些她所熟悉的东西早已经变了样子,她却一概不知。
就仿佛时光流逝,唯有她永远的停留。
温略言缓缓的直起身子。
他听到自己僵硬的骨头传来咔咔的响动,就像眼前无边海浪相互碰撞之后破碎的声音,就像记忆里那个每夜都响在女dJ背景中的浪潮。
他机器人一般一步一步离开了沙滩。
黯淡的余晖涂着他的背影。
空荡荡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