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闻类记》
蘇城王某,行貨紙花為業。成化初,行府庠西側,驟雨如傾,憩一靜室廊下。未幾,一女子啟扉而出,肌體纖弱,腰肢減瘦,而衣妝亦雅淡,謂王買花二枝。王與之,女子曰:「汝姑坐候我,進面議之。」王自午至西望之杳然,王乃恚,詈訴諸鄰,鄰曰:「此室向無人止矣。」王弗信,偕眾排扉而入,杳無人蹤。視至廁中,豎一敝帚,蓋數十年物,首簪二花,眾皆愕然。出此帚斧之,呻吟有聲。
成化元年春,苏州城笼罩在梅子黄时的霪雨里。纸花匠王守拙挑着竹篾担子,踩着青石板路拐进府学西巷,油纸伞骨在雨幕中噼啪作响。檐角铜铃忽地撞出清越声响,他仰头望见褪色的"静庐"匾额,匾下木门半掩,似有藕色裙裾一闪而过。
"这宅子荒了足有三十年。"茶肆掌柜前日的话忽在耳畔响起,"听说是某位通判外室悬梁的凶宅......"
雨势骤急如撒豆,王守拙低头钻进檐廊。木廊雕着百蝠穿云纹,蝙蝠眼珠却被人剜得斑驳。他卸下担子擦拭纸花上的水珠,忽听得身后门枢"吱呀"轻转,青石地砖漫开一片水光。
"劳烦郎君,买两支素心兰。"
回身时半幅白绡拂过鼻尖,女子立在门槛后,发间银簪缀着冰裂纹。王守拙递过两枝宣纸扎的兰花,见她指甲泛着青灰,指节分明如竹节。女子接过花时,檐角铁马叮咚乱响,她腕间翡翠镯忽地褪成墨色。
"且坐等片刻。"她转身时裙裾扫过门槛积尘,竟未沾半点灰渍,"容我取银钱来。"
雨丝斜打进廊,王守拙瞥见门缝里悬着幅泛黄的《璇玑图》。待要细看,忽有穿堂风过,图中回文诗竟似蝌蚪游动。他倒退半步撞翻竹篾,纸花纷扬如雪,最末那枝并蒂莲正落在门槛内。
"这花......"他俯身去拾,指尖触到门槛的刹那,青砖缝里渗出暗红苔藓。抬头望见中庭荒草丛中竖着口八角古井,井绳早朽作蛛网,井沿却结着层薄冰。
申时三刻,茶肆掌柜举着灯笼寻来时,王守拙仍攥着那枝并蒂莲呆立雨中。"静庐闹鬼多年,王兄怎的在此发呆?"灯笼照出他青白面色,纸花匠颤手指向门内:"那姑娘说取钱......"
"哪来的姑娘?"掌柜跺脚溅起水花,"自前朝永乐年间,这宅子便无人敢住!"
众人破门而入时,惊起梁间数只寒鸦。正厅太师椅上积灰寸许,王守拙却看见锦垫凹陷犹新。穿过月洞门,后园荒井旁生着丛野兰,花瓣竟与纸扎素心兰别无二致。最末那间厢房推开时,霉味裹着檀香扑面,满地纸灰中竖着柄缠金线的竹骨扫帚。
"这......"纸花匠踉跄后退,扫帚顶端分明插着两支素心兰。灯笼映照下,帚柄缠着的金线忽如血脉鼓动,竹骨上浮出张美人面,正是方才女子的轮廓。
茶肆掌柜突然厉喝:"快看井里!"众人探头望去,井底映着轮血月,月影中浮着具白骨,腕骨套着褪色的翡翠镯。王守拙手中并蒂莲忽地燃起幽蓝火苗,火光照见白骨颈项间缠着半截井绳。
"是当年那个外室!"掌柜声音发颤,"听说通判夫人妒恨,命人将她勒毙投入井中......"
话音未落,竹扫帚剧烈震颤,井水翻涌如沸。王守拙眼见帚柄美人面流下两行血泪,耳畔响起细弱呜咽:"郎君赠花之情......妾身......"话未竟,茶肆掌柜已抢过斧头劈下。
楠竹断裂声似女子痛呼,帚柄迸出暗红汁液。王守拙俯身拾起半截竹片,内侧竟刻着蝇头小楷:"璇玑图破日,并蒂莲开时。"忽觉掌心刺痛,那枝并蒂莲不知何时已生出根须,正往皮肉里钻。
三更雨歇,王守拙昏沉间见白衣女子立於床前。她发间素心兰沾着夜露,腕间翡翠镯流转萤光:"妾身原是通判藏书楼扫洒婢,因破解璇玑图被主母忌惮......"话音渐弱如风中蛛丝,"郎君若怜惜,明日携此帚灰洒在虎丘剑池......"
五鼓鸡鸣,纸花匠挣扎起身,见案头并蒂莲已开作血色。他裹着帚灰行至剑池,灰烬入水竟化作金粉流转。忽闻身后有人轻笑,回身但见晨雾中女子身影渐淡,唯余井台青苔上新绽两朵素心兰。
自此苏州城传言,静庐每逢雨夜便有扫洒声。更有人见纸扎铺檐下,总倚着柄缠金线的竹扫帚,柄上依稀结着霜色兰蕊。
剑池水面泛起细密涟漪,金粉般的帚灰在水中凝成九曲回廊的纹路。王守拙蹲在池边青石上,看着那些金纹逐渐拼出半阙《璇玑图》,突然听得身后传来碎石滚落的声响。
"谁?"他猛地回头,晨雾中唯有枫叶簌簌。待再望向池中,金纹已化作点点萤火消散,唯余水面倒映着虎丘塔尖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乱响。
当夜纸扎铺烛火摇曳,王守拙盯着掌心血色并蒂莲的印记出神。白日从剑池回来后,这印记便生出蛛网似的红丝,此刻正随着心跳明暗闪烁。窗外忽有纸人翻飞的声响,他推开雕花木窗,见月华下立着个红衣纸偶,眉眼竟与静庐女子一般无二。
"郎君可识得此物?"纸偶朱唇未动,袖中滑落半幅焦黄绢帛。王守拙接住时指尖刺痛,绢上残缺的璇玑回文竟与剑池金纹如出一辙。再抬头时纸偶已化作灰烬,唯余地上一行水渍蜿蜒至街角。
次日天未明,王守拙循着水渍来到虎丘塔下。塔门铜锁锈迹斑斑,锁孔里却插着支新鲜的素心兰。他取下花枝时,塔门轰然洞开,霉味中混杂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旋梯转角处,月光透过菱花窗棂,照见墙砖上暗红的抓痕。
"永乐三年七月初七,酉时三刻......"王守拙抚摸着砖缝里的刻字,掌心并蒂莲突然灼痛。眼前景象骤然扭曲,但见绯衣女子伏在砖墙前,染血的指甲深深抠入墙缝。她发间银簪崩落,翡翠镯碎成数段,身后黑影提着井绳渐渐逼近。
"芸娘姑娘?"王守拙脱口而出。幻象应声破碎,唯有砖缝里嵌着片褪色的翡翠,与他掌心红丝纠缠成结。塔顶忽传来环佩叮咚,他喘息着攀上最后一级木梯,见铜铃下方悬着个紫檀木匣,匣面回文锁的纹路正与残缺璇玑图吻合。
木匣开启刹那,塔外惊雷炸响。匣中素绢铺展如流水,八百余字回文诗泛着幽蓝荧光。王守拙指尖刚触到绢面,忽有阴风卷着纸灰扑来,素绢上的字迹竟如活物般游向他的掌心。
"郎君小心!"
清泠女声在耳畔炸响,王守拙踉跄后退,见芸娘虚影自并蒂莲印记中浮现。她广袖翻飞挡开漫天纸灰,发间素心兰瞬间凋零:"这是主母用血咒封存的璇玑残卷,碰不得!"
话音未落,塔外传来马匹嘶鸣。王守拙伏在窗边窥视,见十余名黑衣护卫簇拥着华盖马车,车帘掀起处,老者锦袍玉带,眉目间与幻象中提绳黑影依稀相似。
"是通判后人。"芸娘声音发颤,"他们世代守着璇玑图的秘密......"
暴雨倾盆而至时,王守拙抱着木匣从塔顶秘道遁出。暗道石壁上生满荧蓝苔藓,照见无数女子掌印,每个掌纹都刻着不同的回文诗句。他跟着芸娘虚影左转右折,忽见前方透出天光,出口竟是静庐后园那口荒井。
井底白骨腕间的翡翠镯突然泛起微光,芸娘虚影没入其中。王守拙怀中木匣剧烈震颤,素绢腾空展开,与井底升起的半幅残卷合二为一。八百四十字回文绽放金光,荒井四周野兰疯长,转眼开成雪色花海。
"原来如此......"王守拙望着空中旋转的金色文字,见每行诗句首尾相衔,正拼出"璇玑天机,阴阳倒转"八字。突然喉间腥甜,呕出的血珠溅在素绢上,那些金字顿时化作血色蜉蝣,钻入他掌心的并蒂莲印记。
夜色再临时,纸扎铺内异香弥漫。王守拙望着镜中自己,见双眼已变成琥珀色,纸架上的牡丹、芙蓉竟都舒展花瓣朝他摇曳。当他触碰那枝并蒂莲纸花时,芸娘的声音自花蕊传来:"郎君已承璇玑文脉,可知晓妾身执念?"
烛火爆出个灯花,映得墙上人影忽长忽短。王守拙蘸着朱砂在黄表纸上勾画回文,见每道笔画都自动续写成诗。窗外更鼓响过三巡,他忽然听见纸马嘶鸣,推开后门时,但见月光下立着驾纸轿,轿帘上回文密布如符咒。
"中元将至,该做个了断了。"芸娘的声音从轿中传来。王守拙掀帘入内,见轿厢四壁贴满泛黄的《璇玑图》,图中字迹正化作金线缠上他的手腕。纸轿无风自动,穿过苏州城的街巷时,沿途纸钱纷纷避让,似在跪拜某种可怖的存在。
静庐门前古槐叶落如雨,通判后人早已摆开香案。老者手握桃木剑,案上铜盆盛着黑狗血,见纸轿落地便厉喝:"妖孽还敢作祟!"剑尖挑起符纸掷来,却被轿中飞出的素心兰击碎。
王守拙踏出纸轿时,掌心并蒂莲红光大盛。空中回文诗交织成网,将黑狗血化作漫天红雨。芸娘虚影自井中升起,翡翠镯完整如新,井绳在她指间化作流云水袖。
"当年你用井绳勒我脖颈,今夜便用这璇玑天网偿债!"芸娘广袖挥动,金色文字如锁链缠住老者。静庐地面突然裂开,泛着腐臭的井水涌出,水中浮起主母残魂,枯骨手指上还戴着那枚嵌红宝石的戒指。
王守拙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血珠凝成的回文诗穿透主母残魂。芸娘趁机将翡翠镯掷入井中,井底顿时升起冲天金光。当光芒散去时,静庐已恢复破败原貌,唯有荒井旁生出两株并蒂素心兰。
五更梆子响过,王守拙倚在纸扎铺门边。掌心血莲印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道金色回文。檐下不知何时多了柄竹骨扫帚,帚柄缠着褪色的金线,每逢雨夜便开出霜色兰蕊。更有人说中元夜见过绯衣女子在铺前徘徊,指尖轻触纸花,便有回文流转如星河。
七月流火,苏州城隍庙前飘满河灯。王守拙蹲在青石阶上扎着莲花灯,忽觉掌心金纹发烫。灯芯未点的素纸忽地绽开,映出个满脸脓疮的乞丐正倒在阊门码头——这场景三日后竟成了真。
"王师傅救命!"漕工抬着浑身溃烂的汉子闯进纸扎铺时,檐下竹帚上的素心兰正簌簌落蕊。王守拙掀开草席,见汉子脖颈处浮现金色回文,正是璇玑图中"疠"字纹样。
"这是水鬼疽。"他蘸着朱砂在黄表纸写倒悬的"医"字,纸灰落入茶碗竟化作碧色药汁,"去葑门水闸下捞个青铜匣来。"
更深露重,王守拙提着灯笼立在闸口。漕工从淤泥里拽出个蚀绿铜匣,开匣刹那腥风骤起,数十枚嵌着人牙的铜钱叮当作响。他指尖金纹流转,见幻象中通判后人将铜钱撒入河道,每枚钱孔都钻出条血红蜈蚣。
"原来是他。"王守拙碾碎铜钱,蜈蚣尸骸竟化作胭脂色粉末。这夜漕工病症消退,他却在铜匣夹层发现半枚翡翠镯,与虎丘塔中所见严丝合缝。
次日镜花斋送来请柬,说是得了前朝皇后的梳妆匣。王守拙掀开匣盖便听得环佩叮咚,象牙梳齿间缠着根霜白发丝,发梢系着褪色五彩缨络——正是《璇玑图》序文里写的"苏蕙赠婢"之物。
"这梳匣从何得来?"他强压心惊。掌柜搓手笑道:"天平山乱葬岗新掘的古墓,碑文写着......"话未说完,街面突然传来纸马嘶鸣。十八个惨白纸人抬着朱漆棺椁经过,纸钱纷飞间,王守拙看见棺椁缝隙渗出荧蓝黏液。
当夜三更,镜花斋掌柜暴毙的消息传遍山塘街。王守拙赶到时,见掌柜七窍塞满五彩丝线,拼的正是璇玑回文。妆匣中的象牙梳不翼而飞,唯有地板上留着串湿漉漉的脚印,直通向城外运河。
秋雨突至,王守拙跟着脚印追至寒山寺。枫桥畔泊着艘画舫,舫中传来《玉树后庭花》的曲调。他跃上船舷时,见芸娘虚影正在桅杆上摇曳,霜白月光穿过她半透明的身体,在甲板上投出《璇玑图》的影子。
"郎君可认得此物?"娇笑声自舱内传来。珠帘掀处,通判后人中的黑袍老者端坐案前,手中象牙梳正梳着个纸偶的长发。那纸偶面容与芸娘九分相似,发间却簪着五彩缨络。
王守拙掌心金纹骤亮:"你们竟敢掘苏蕙侍女墓!"话音未落,纸偶突然睁眼,舱内二十八盏灯笼同时映出回文诗。老者狞笑:"既知璇玑图源自前秦,就该明白我族乃苏氏正统传人!"
纸偶长发暴长,发丝间浮现血色回文。王守拙甩出袖中黄符,符纸上的"破"字化作金针刺向纸偶眉心。忽听芸娘惊呼:"当心身后!"十八个抬棺纸人破窗而入,指甲暴涨如刀。
混战中王守拙扯断纸偶发间缨络,五彩丝线落地成蛇。他咬破舌尖血喷符纸,以血为墨写就《璇玑图》残章。金光大盛时,芸娘虚影突然凝实,素手握住他执笔的手腕添上最后一句:"璇玑倒转照胆肝"。
纸偶发出非人惨叫,老者手中象牙梳寸寸断裂。画舫轰然炸裂时,王守拙坠入运河,恍惚见水底沉着具白玉棺椁,棺中女尸腕间翡翠镯与他怀中残镯完美契合。
寒山寺钟声荡开涟漪,王守拙浮出水面时,怀中竟抱着个鎏金银薰球。球体内机关精巧,转开见半幅鲛绡,上书"天佑四年,苏氏遗脉匿于吴门"。他猛然想起《吴郡志》记载,唐末苏氏为避战祸,改姓通判祖上的"夏侯"......
霜降那日,纸扎铺来了位戴帷帽的妇人。她放下枚玉印便匆匆离去,印纽雕着螭虎,底面刻"大齐皇帝敬制"。王守拙指腹抚过印文,眼前忽现幻象:黄巢持印按在苏氏族谱上,族中女子手腕皆烙着翡翠镯印记。
夜深人静时,檐下竹帚无风自动。芸娘虚影自素心兰中浮现,指着银薰球道:"此物本是苏蕙侍女骨灰所制,藏着璇玑图最后三转回文。"话音未落,街尾突然响起纸马嘶鸣,十八盏白灯笼飘向阊门,每盏灯罩都映着不同的血色回文。
王守拙将银薰球投入炭盆,青烟凝成八百旋文。他蘸着烟灰在宣纸疾书,见字迹自动排列成阵。当更鼓敲过四响,西郊传来地动之声——有人掘开了吴王阖闾墓的陪葬坑,坑中三千青铜剑尽数指向苏州城。
寒露夜,苏州城三千户门环同时渗出血珠。王守拙蘸着血水在宣纸描摹,竟得半幅城防图,西北角阊门处赫然标着鱼肠剑纹。他奔至城楼时,见守城兵卒正将青铜剑熔作犁头,剑身饕餮纹在炉火中扭曲成痛苦人脸。
"住手!"王守拙挥袖扫灭炉火,掌心金纹映出剑身铭文——"阖闾十年,干将铸此镇蛟"。熔化的铜汁突然沸腾,凝成个无目将军,手中虚握的剑影正指盘门水关。
子时三刻,盘门水闸无故自启。王守拙立在闸顶,见运河倒流如墨,水中浮起七具青铜棺椁,棺面铸满璇玑回文。最末那具棺盖微启,露出半截缠着五彩缨络的白骨,腕间翡翠镯与他怀中残镯拼成完整螭龙。
"原来如此。"王守拙咬破指尖在闸门画符,血珠凝成"逆"字,"吴王墓三千剑灵,要借苏蕙侍女的怨气化蛟!"
运河突然掀起十丈黑浪,浪中隐现青铜鳞甲。王守拙怀中银薰球自行飞转,八百回文化作金锁链缠住恶蛟。忽听身后马蹄声急,通判后人持玉印踏浪而来,印文映月竟现"大齐金统"四字。
"黄巢当年赐我祖上此印,就是要苏氏永镇璇玑秘术!"老者将玉印按向蛟首,翡翠镯突然离棺飞起,嵌进玉印螭虎口中。恶蛟金瞳骤亮,口中喷出腥绿毒雾。
王守拙疾退三步,袖中飞出十八纸人布阵。纸人遇毒雾即化,却在灰烬中生出金丝璇玑网。芸娘虚影自网中显现,素手引月华作针,将回文绣入恶蛟七寸:"郎君速往虎丘剑池,池底有干将莫邪合葬冢!"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王守拙潜入剑池。水底石门刻着鱼肠剑纹,门缝渗出荧蓝苔藓。他按动机关时,翡翠残镯突然灼热,石门应声而开。冢内悬着三百柄青铜剑,剑穗皆系五彩丝绦,正中央冰棺中合葬的干将莫邪遗骸,心口插着半截璇玑残卷。
"得罪了。"王守拙取出残卷刹那,三百剑齐齐鸣啸。冰棺中干将遗骸突然睁眼,莫邪指骨咔咔作响,二人心口残卷拼成完整璇玑图。王守拙眼中金纹暴涨,见图中回文竟是用处子血混合青铜屑书写。
暴雨倾盆时,苏州城已成泽国。王守拙踏着青铜剑飞掠城头,手中璇玑图展开百丈金光。恶蛟在光中现出原形——竟是通判后人操纵的三千剑灵所化。老者立于蛟首,玉印中翡翠镯已嵌满血色回文。
"苏氏侍奉璇玑图千年,今日当重掌......"话音未落,王守拙将璇玑图覆上剑池之水。图中回文遇水化龙,与恶蛟绞作一团。芸娘虚影自金纹中显形,握住干将莫邪骸骨手中的断剑,刺入翡翠镯中央。
天地骤寂。
玉印崩裂时,三千青铜剑尽化齑粉。通判后人坠入运河,被七具青铜棺椁分食。翡翠镯完整归位芸娘腕间,璇玑回文自她裙裾流淌而下,所到之处洪水退散,满城素心兰迎风怒放。
翌年清明,王守拙在静庐废井旁焚化璇玑图。青烟中芸娘素衣翩跹,腕间翡翠镯映着晨露:"妾身执念已了,唯余半缕残魂寄于竹帚,伴郎君扎纸续缘。"
而今过客夜经纸扎铺,常见檐下竹帚无风自扫,帚柄金线间结着永不凋零的素心兰。偶有暴雨夜,能闻女子吟哦回文诗声,伴着剪纸声沙沙,似在续写未尽的璇玑传奇。
冬至子夜,拙政园卅六鸳鸯馆的冰面裂开蛛网纹。王守拙踏着冰裂纹走向湖心亭,见石桌上供着碗凝血的醪糟,碗底沉着片带鳞人皮——正是三日前运河浮尸身上缺失的那块。
"王师傅果真来了。"假山后转出个戴貂鼠暖额的公子,腰间玉珏刻着螭吻吞日纹,"听闻璇玑图能改人命格,特备前朝长公主的凤髓香为酬。"
王守拙袖中银薰球微震,嗅得异香中混着尸蜡味。公子斟酒时袖口滑落,腕间赫然有道缝合痕迹,针脚拼成"璇玑"二字。冰面下忽有黑影游过,他佯装失手打翻酒盏,见泼出的酒液竟蚀穿冰层,露出具青面獠牙的水傀儡。
"好个借尸还魂!"王守拙甩出袖中纸人,纸人遇风化作十二金钗,手中团扇摆出北斗阵。公子狂笑撕开面皮,露出底下焦黑颅骨,天灵盖嵌着枚血玉螭龙——正是唐末黄巢军中巫师的镇魂钉。
傀儡破冰而出时,湖底升起七盏青铜灯。王守拙踏着灯柱腾挪,见每盏灯芯都是截指骨,燃烧时浮现不同年号的璇玑图残章。血玉螭龙突然睁眼,灯阵化作牢笼,十二纸人金钗瞬间燃成火蝴蝶。
"当年苏蕙侍女携璇玑图出逃,正是藏身这鸳鸯馆!"巫尸指骨插入自己眼眶,抠出两颗荧绿眼珠掷向湖心。湖水沸腾如熔铜,浮起具水晶棺椁,棺中女尸身着初唐翟衣,胸前压着卷银丝织就的璇玑图原本。
王守拙怀中翡翠镯突然飞向棺椁,镯身螭纹游入银丝回文。巫尸见状怒吼,血玉螭龙化作赤蟒缠住水晶棺。千钧一发之际,檐下竹帚破空而至,芸娘残魂凝作实体,素手引霜雪为针,将毕生修为绣入璇玑图。
"郎君速取图眼!"芸娘青丝寸寸成雪,指间冰针刺向自己心口。王守拙纵身跃入棺椁,见银丝经纬交汇处嵌着滴琥珀泪——正是苏蕙侍女临终血泪所化。他咬破舌尖含血喷去,琥珀遇血消融,现出枚刻着"璇玑阁主"的玄铁印。
巫尸发出非人惨叫,血玉螭龙炸成齑粉。水晶棺椁轰然闭合,载着芸娘残魂沉入湖底。王守拙握着玄铁印浮出水面时,见翡翠镯碎作星尘,湖面冰裂纹拼成"天地同寿"四字。
次年上巳节,玄妙观前纸鸢纷飞。有稚童见青衣匠人放飞素心兰纸鸢,鸢尾金线闪烁回文。风过处,纸鸢化作雪衣女子虚影,与匠人共执银针绣就满天璇玑,苏州城三千古井同涌兰香,经月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