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每天都走这条路,但最近在路上我已经看到它几次了,有三次它由南往北,我由北往南;有一次它由北往南,我由南往北。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它没有看过我一眼,我也没有停留。
在这个城市连接南北的快速干线上,它走在中间绿化带和车行道标线间30cm的狭长空隙内。它迈着小碎步不疾不徐、从容淡定、目不斜视,仿佛是去赴一场早有默契的邀约。
它个头偏小、较瘦,毛色灰白,两只耳朵是淡黄色。眼睛还是明亮的,有点不卑不亢的感觉。脖子上有黑色的项圈,说明它是有家的,至少原来是有的。
没错,它是一条狗。
第一次见它时并未在意,第二次就开始为它操心了,担心它在路上的安全,操心它吃什么、晚上在哪里过夜。甚至想到了“哲学三问”,它是谁?它从哪里来?它要到哪里去?
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它有自己的宿命,无需我们的忧虑。也许它早已解决了自己的终极之问,这些问题是独属于我们人类的困扰,它比我们人类简单、纯粹。
自从我们人类掌握了现代思想以后,我们就开始自觉地把自己从自然或众生中分离出来,不复从前的谦卑。我们开始站在它们的对面、高处,开始给他们和我们自己赋予意义。
想起一部电影《一条狗的使命》,讲述了一条狗经历了几世轮回完成了不同的使命,重又找回自己最初的主人。它经历了金毛、警犬、柯基、圣伯纳,它在不同的“狗生”里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陪伴、治愈、救护和寻找自我。
当时看得是热泪盈眶,为它喜、为它忧,完全被它带着情绪在波动,来不及思考。好的电影和导演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细想一下就会发现,它那些所谓的使命实际上就是本能,使命是我们给它的。我们给了它使命,从而让我们有了意义,让我们的工作、生活、情感、健康…有了支撑,有了佐证。
当我们迷失在无意义的丛林中手足无措时,当我们被各种意义的饕餮包围无所是从时,我们就需要一种文化、一种宗教,甚至是一条狗的救赎。
它走在这条路上,去赴自己的约会。也许是一个异性,也许是一群幼崽,也许只是一块被藏起来的骨头。它不理会我的同情、亦或是羡慕,因为我对它来说没有意义。
当我写到这里时才陡然发现它对我来说已然有了意义,只不过这意义是我一厢情愿的赋予。
前面提到的影片导演还拍过一个广为人知的故事,也是关于一条狗的—《忠犬八公》。这个故事源自日本,最早也是日本拍的,然后是美国拍了,前两年中国也拍了一版。
美版的我看了至少三遍,每一次都在同一个情节之处心头一动、眼角一酸。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喜欢这个故事,并把它拍成电影来传播?除却商业利益的需求之外,更大的原因是他们和我们需要这个故事的意义,教育的意义、疗愈的意义。
对于秋田犬八公来说,对教授的等待是一种本能、一种惯性。这种等待对逝去的教授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对于教授的家人来说是一种不愿直视的痛点。
它只对我们这些无关的看客具有意义,因为我们感觉不到那寂然无望的沉重,也体会不到那持续的凝视让伤口无法愈合的痛楚。
我们有我们的需要。
我们出于本能地善待我们的父母,被赋予了“孝”的意义;我们自然地亲近我们的身边人,被赋予了“友爱”的意义;我们爱戴和拥护庇佑我们的人,被赋予了“忠”的意义…。
这些意义把我们从自然之中抽离,摆脱了本能的混沌,提炼了、升华了。它让我们拥有了操控思想的智慧,也拥有了俯视其它众生的优越感。这些意义让我们的灵魂变得丰盈,但思想却愈加沉重;这些意义是我们的财富、是我们的利刃,可以随意地施舍,也可以轻易地施加。
我们总是有意或无意地成为意义的赋予者或被施与者,赋予一群人或一条狗,被一群人或一条狗施与。
其实,从我第三次见到它以后我就不再想看到它了,至少不想在这条路上看到它了。
我不再关心它是谁、它从哪里来、它要到哪里去?就像它从未用那尚且明亮的眼瞥过我一样,我不再想给它任何意义。
哲学,对于一条狗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2025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