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爱无忧(45)

沿途的树飞快移向后方,叶片毫无节奏地摆动。窗外或许有风。阳光浓烈刺眼。湛蓝无比的天空,云层像被撕碎的棉絮,拖着长长的尾巴,像凤凰。投入其中,静止着,忽而又荡漾漂浮。远处的矮山,农田,村屋,间隔稀疏的电线,还有时间,全都与我擦肩而过。没有回眸,更没有眷恋。我们之间彼此陌生。

陈皮梅子汁还剩下一半。小睡过后额头和鼻翼满是油光。取一片青瓜补水湿巾,摊开来盖住整张脸。明晃的光线在眼皮上跳跃。火车轰隆轰隆乐此不疲地欢唱。

靡靡在曲靖。她说火车进站的时候天还没亮,老朋友已在出站口等候。她的那位朋友穿了黑色连衣裙鹅黄色针织罩衫,小腹隆起。她们拥抱。朋友的丈夫站在一旁,微笑着,不说话,然后开车带她们去吃早餐。她住进朋友的家,她家养了很多植物,餐桌上是一盆茂盛的白掌,厨房有水培绿萝,阳台上还种了小白菜和葱。有时候她做早餐,黑豆浆和烤面包,有时候她们一起开车到陆良县吃马街米线,有时候换身好看的衣服去家门口的餐厅吃披萨喝青柠水。朋友的丈夫在监狱工作,连续值班工作一周,之后会有好几天的休假,他带她们去马街镇彩色沙林看沙雕,看壁画。靡靡一直牵着朋友的手,她们缓慢地在沙地里散步,遇到喜欢的沙雕,会拍照留念。

李青在昭通呆了一段时间,积极参与救灾和灾后重建,每天的衣服都布满泥渍,天黑后和同行的伙伴一起搭老乡的拖拉机返回住所。后来他走了,一路搭车往南,有时候睡网友家的沙发,有时候在加油站搭帐篷。白天徒步赶路,走累了会找个公园坐着发呆。他会消失很久不理我,又会忽然出现告诉我他的动态。“最近有没有安排相亲。”有一次他问道。“有。”“怎样,能看对眼么。”“没去。”“为什么不去。”“傻。”其实我想问他,你是傻子吗。话未出口我的失落感骤然降临。

立秋已过去半个多月了,气温的炎热程度并未减退。朝西的办公室从正午时分起便会一直处在炽热沐浴的蒸笼状态。单位没有安装空调,只有电风扇,吹出来的风也是热乎乎的。被枯燥工作弄得身心疲惫的我,在某个周五工作结束后决定给自己一次旅行。

靡靡,八月底了,祝我短途愉快。

临近终点,隧道增多,像天黑似的。白天黑夜,黑夜白天,交错了很久。

一些熟悉的情节,没有五官的人脸,他们自顾自说话,手里拿着东西,分不清是你的还是他的,所有认识的人都出现了,杂乱无章,变幻莫测的主人公,上演着一出看不懂的舞台剧。诶,这里,不对啊,不是这样的啊,他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有,前面那个铺垫性的场景,是真实存在的吗。那个人,他的皮肤明明没有那么白的好吧,那个人,他根本不会穿像红色之类鲜艳颜色的衣服,还有那个人啊,他不是,他不是,死了吗……

我猛然睁开眼,上半身条件反射般挺直。我是在做梦么,可这火车的轰鸣声一直在耳边持续着,并没有睡着啊。窗外天空依旧明晃湛蓝,云层静止,呈随意撕扯开的柳絮状。

短暂的发呆过后,我拿出手机看时间,快到站了呀,可列车播报员怎么还没提醒大家收拾行李呢。微信里有一条未读消息,是李青发来的,他说,广西真热。又换地方了,我心想,然后回复,流浪快乐。

到站后还需转乘县际班车。运气不错,买到最近的一趟,不需要等太久。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午阳光热烈,又是晴朗的一天,大概有三十一二度吧。群山环抱,石壁突起。班车稳稳当当行驶在狭窄的公路上。拉上窗帘,取下发圈,接近两个小时的车程,还可以小睡一会儿。邻座的少年拿着手机玩儿酷跑。疲倦感像海水一样席卷过来,我闭上了眼睛。

“到站了到站了。”司机扯开嗓门提醒乘客带好行李下车。

我磨蹭到最后,人走完了才从座位上起身。刚出车门,立即感受到一股热浪翻涌袭来,像暗夜的热带海洋。在车站边的小吃摊买了碗热乎乎的汤粉,只吃了几口,剩下大半碗实在是难以下咽。后来又有一班车到站,于是我跟着这个成员都戴红色帽子的老年旅行团往前走。“现在我们已经到达西江千户苗寨……”挥动小旗的导游拿着喇叭。

西江的黄昏。纯净的蓝天渲染开一片淡红的印迹,在山尖,在远处丛林的深处,在山脚的麦田。顺着石梯往上走,有一个并不宽敞的坝子。石梯的长廊里坐满了人。整个坝子毫无保留地笼罩在明亮的阳光下,偏西光线的力度丝毫不逊于正午。背心和胸口隐约渗出汗液。坝子四周全是木结构的双层楼房,浅褐色外壁,似刷了一层清漆,遇光即透亮。寨子门口的空地用细碎鹅卵石铺成,颜色深浅层次分明,集中镶嵌,如太阳的光晕般,一圈圈放大。青墨群山环绕,沉寂矗立着守护这片落地相伴的土壤。

苗族妇女身着藏青色灯芯绒上衣,百褶大脚裤,挽得高高的发髻上佩戴着一朵艳红色大花。她们手执蜡染遮阳伞,围成一个大圆,伴随芦笙悠扬的曲调翩翩起舞。演奏芦笙的男子着黑色对襟上装,大裤脚桶裤,站成一个斜排。

在入口处买了门票和观光车票,还买了明信片和手绘地图。

微风扑面,夹带黄昏的余温。千户苗寨的牌匾逐渐暗沉下来。半山的两层旧建筑,红色外墙蒙了一层灰,是被时光铺盖的痕迹。柠檬黄木牌挂在正中,同样褪色的几个字,登巴客栈。有的房间开着窗,挂了夏天的衣服。楼梯扶手上搭满了换下来清洗的夏被,蓝色,白色,粉红色。在一间瓦房背后找到上山的路口,可是路口的石桩那儿立了块牌子,今日客满。“噢……”我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站在路口,心情好似跟随落山的太阳沉入天边。

我在李青的空间看过一张照片。满满一桌子的明信片,每一张都写了字,黑色字体和红色邮戳,还有邮票的颜色,有的明信片正面朝上,雪域高原。那个时候李青在西藏,西藏拉萨登巴客栈。照片上的他没有露脸,只露了一双正在盖邮戳的手。我知道那是他的手,因为我认得出那件墨绿色的冲锋衣。

看见那栋红房子时,我确实想起他了。我想和他有一点,哪怕是细微的交集。

顺着石板路走进寨子,路过出售风铃手鼓和麻编凉鞋的店铺,右边有溪水,不深,看得见河底石头上的苔藓。风雨桥的对面是早早亮灯的酒馆。岔路口的陡坡有村民卖菜,卖猪肉。回廊摆了长桌宴,热热闹闹,大碗喝酒。

在河边找地方坐下休息。独自出行的女性,穿颜色朴素的松垮布衫,长发披肩,慵懒散步。拿着单反,为戴花的苗族老妇拍照。在溪水边脱下凉鞋,踩着鹅卵石慢慢走,偶尔停下,安静拍自己的光脚丫,不惊动怡然游水的几只鸭子。一个人也会笑。她笑,点了烟抽。河对岸酒馆的露台种满植物,草本,藤蔓,外墙爬满新鲜叶片。几个男生围着台球桌开战。

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余晖未尽。我看见最后的光芒停留在前方的麦田。起身,径直过去,这片麦田或许有个像诗一样美丽的名字。西瓜摊飘散着香气。穿过夏末瓜果的清香,蜿蜒曲折的小径往前延伸,消失在麦田的尽头。山群交叠,葳蕤雄伟。我迈开步伐,大步行走,我的影子在前方慢慢变得修长。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陪伴我,只有我自己。我想离开一切所能记得的地方,我想做一个没有回忆的单独脱离出来的人。于是我沸腾着,竭尽全力,奔跑起来。几个女孩迎面走来,我放慢速度,再放慢,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几乎是停下了脚步。小径太窄。我回头看去。八九岁年纪的小姑娘,乌黑发辫束在脑后,素衣布裤,水果色塑料凉鞋。夕阳斜照,光束清晰。保持转身的姿势一直回望,她们越走越远,像几只小小的精灵,消失在时光与记忆的深处。

没有搭乘观光车,选择步行走上观景台。偶尔练习的长跑能让我毫不费力地徒步走上去。密集紧凑的寨子,被光线划分成两个区域,一半明朗,一半阴暗。随着撒向东面山头的余晖的撤离,暗侧低谷处那片巨大影子的手掌,越来越大,很快便把整个山头的寨子遮挡在掌心之下。

站在栅栏边看了一会儿。观景台人满为患,大家都抢着占个视野最好的位置拍照,租借苗族服饰穿上身,摆出各种看上去很傻的姿势。“诶,麻烦站过去一点好吧。”无意中当了别人的背景板,被请开也是必然。天黑了下来。露天酒馆咋呼开了。

我匆忙离开,像逃离一场布满硝烟的战斗。沿途看见的寨子,朦胧在一片涂了透明水墨的装饰里。路边的小吃摊开始营业了,烤肉串,烤蔬菜,洋芋饼和酸汤砂锅米粉,食物的气味掺杂在一起,弥漫在夏季傍晚闷热黏稠的空气中。这种气味让我产生了一种长久的厌倦,并不是一时兴起,是的,是那种貌似年岁流逝到尽头的厌倦。不屑,排斥,甚至,敌对。快步走过热闹的夜市,去邮局对面的小店买烟,我站在岔路口点燃一支,对面半山上客栈的灯笼全亮了起来,一簇簇像燃烧的火把,在夜空中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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