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乾昌
话说大明成化年间，济南府有个秀才，姓胡名侃如，表字寺卿。祖上做过两任知府，因为人乖僻又不会做拿钱的勾当，被人参了一本，回家养老去了。到了父辈捐了个贡生，家道不济，将就着过营生罢了。胡贡生四十岁间方得了一个小儿，取名侃如。老来得子，宠爱非常。
转眼侃如到了十八年纪，于八股功名上倒不大上心，却在诗词歌赋、山水田园之间颇得其乐。胡老爹苦劝不住，只好由着他胡来。这一日，侃如又在园中对着一簇芙蓉发呆，自言自语，魂飞天外。把个胡老爹气得一病不起，数日米水不进，竟一命呜呼了。不几日，老母亲也驾鹤西去。侃如痛哭三日，变卖一些祖产，挤兑十几两银子，将就葬了二老。
这侃如又不谙生产，越发度日艰难，发了饥荒。邻居起初还接济一些，日久不免面露鄙色，侃如自知无趣，于是变买薄产，竟四方云游去了。
这一日，不觉已到永州地界，天色将晚，随身盘缠业已无多，侃如从包袱里摸索出五个铜钱来，买了几个肉馒头胡乱充饥。此时正值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侃如头戴方巾，身穿一件青色半新半旧的直裰，脚蹬旧皮履在街上踅摸半响，投宿不得。只好顺着出城的小路胡乱走去。
约摸走了三五里地，影影绰绰出现一个山门，后有一山，其势如虎。山风过处，阴森可怖。及近山门一看，那楹联上却写着“脚著谢公履，身登青云梯。”正中匾额提着“青云梯”三个隶字。山门下有青石阶顺山蜿蜒而上。
侃如抖擞精神，自忖前后无着，不如上山看看是何光景，或可借宿。侃如拾阶而上，头顶老鸦盘旋，天幕低垂。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眼前兀地出现一只大虫，似要跃将过来，侃如啊呀一声闪向一边，心中暗暗叫苦，再说不出半个言语。战战兢兢，以袖遮面，只闭眼待那大虫过来。
正待时，那大虫却没了动静，耳畔传来叮当之声。侃如偷眼窥觑，哪是什么大虫，原来是一只悬挂在角亭中的大铁钟，在风中作响。
侃如滚爬起来，顾不得发髻散乱，跌跌撞撞往山上摸去，也不知过了几许时日，抬头看见一座房子，房子里幽幽一豆灯光透出，近前看，原来是一座庙宇。这庙破败凄惶，却有一盏油灯供奉在香案上。香案上的神龛一角卯榫已然脱落，蛛网缠绕。侃如蹑着脚进了庙，瞥见墙角有一团蒲草，身子一软，便往那蒲草上倒下去。正想躺下消乏，不料一只老鼠从房梁上滚落下来，瓜喇一下打翻香案上一个铜香炉。油灯火苗摆了几下，忽明忽暗，挣扎着又着了。
侃如吃这一惊，困乏顿消。起身去扶那香炉，却瞥见香炉脚下压着什么似的。拿起来看时，原来是几根红丝线束着一缕青丝。侃如心下迷惑，想这荒郊野岭的破庙之中何来女眷头上之物。侃如拿着这头发躺倒在蒲草上出神，这头发也不知放在这里多久，随灯光摇曳，映出悠悠光泽。发间似乎还有一缕淡淡地胭脂香气。侃如觉得神魂摇曳，周身舒泰，不觉沉沉睡去。
忽听见一个小娘子笑盈盈地说:“相公、相公！”
胡公子听到有人连唤相公，抬头看时，眼前竟立着这么一位娉娉婷婷如神仙美眷似的仙女儿，只见她——
三千青丝如锦缎，一弯柳眉入碧霄；眼波流转似一汪秋水照月；鼻耸入云，直捣玉露琼瑶；绛唇微阖恰似那熟透的樱桃。顾盼犹如华清池里的杨玉环，娇羞又似藏在金屋的陈阿娇。
把个胡公子惊得直挺挺动弹不得，荡悠悠魂飞魄消。见侃如这般呆痴，这厢里，把一个娇娘子直臊得红云翻飞，珮响环摇。直叹叹，红绡帐里飞进了一呆鸟，羞答答，流波荡漾，心旌神摇。
这娘子再看那胡秀才时，敝衣旧衫，面惹烟尘，却也止不住的形容风流。若不是有恙在体，身卧病床，端地也是一表人才。
“婳儿、婳儿。”
一白首老者推门而入。
“爹爹，可是汤药已熬制好了？”那娘子正色道。
“正是。”老者含笑应答。
侃如看那进来的老者，鹤发童颜，声若洪钟，七十上下年纪，倒颇有几分仙姿。
当下，老爹服侍侃如内服汤药已毕，又照应着吃了几块精致点心，侃如顿觉周身通融。
“婳儿，公子已醒，想是无甚大碍，爹爹这就去大荒山会我那几位老友去了，若是迟了，免不得又被几个老叫花子揪了我这胡子去。”
说毕，又是一阵朗笑。
仙女莞尔，嗔道:
“爹爹，您放心去吧，公子有我照应便是。”
老者向侃如望了望，低头自忖片刻，旋又推门而去。
这胡公子如猪油迷心，一睁眼又看见这么一位神仙娘子，魂儿早飞了，如今吃了汤药方才回过神来。
“敢问仙姑，这是何方所在，小生何得在这里？”
这仙子噗嗤一笑，忽又自觉鲁莽，脸儿一红，堆起一阵云霞，略一正色说道:
“日间我和爹爹在山上采药，因前几日爹爹答应他一位朋友，需得一味稀有的药草去医病，因此耽误了些时分，回家时已是月明星稀，寒鸦归巢。经过那城隍庙时听得人声，却见公子已然昏死过去，于是，我跟爹爹负你到家……。”
侃如闻言，滚爬而起，连忙作揖。
“谢谢仙姑搭救之恩……！”
仙子道:“济人于危困，理所应当，不必言谢，公子且安心将养罢！”说罢，仙子退身阖门而出。
胡公子这才了然，自己竟睡在女儿家的闺房里。粉色的帐幔围绕，一袭一袭流苏温婉而垂，云罗绸铺于身下，阵阵幽香旖旎袭来，销魂蚀骨。仿佛身处瑶池仙境一般。胡公子正恍惚迷离间，耳中悠忽传来雨打芭蕉，水落芙蓉之声，又觉一阵异香幽幽而来，闻之使人心生缠绵缱倦，其味温柔如和风拂柳，甘醇似活色生香。胡公子按捺不下，循着那香气而去，却见隔壁厢房窗上灯影绰绰，烟笼轻纱，那珠落玉盘之声正由此而来。
侃如蹑手蹑脚猫在窗下，尖着耳朵一听，小娘子柔柔一声叹息，似从深谷中荡悠悠飘来，遇着那玉柱碰得四散开来，一丝一缕，缠缠绵绵。侃如不由心里一惊，待要起身时，手指却在大腿根碰见个硬邦邦的东西。那一阵异香如蛇，导引他爬到厢房的两扇门缝之间，只见那仙女身在浴池之中，身上何曾着一件小衣！
胡公子忽然一阵渴，喉咙上下打结，脸上火辣似有蜈蚣在爬，想挪开脚步，身子却直愣愣，挺着，眼睛像被缰绳拴住一样，嘴巴被笼头勒住一般，驴在那里动弹不得。
却道是——
月上梢头半掩门 红烛杳杳春闺深
寻香探看芬芳地 一入瑶池洗凡尘
晓风没了温柔夜 纱帘罗布黯星辰
朱门半启逢甘露 琼浆啧啧绕丹唇
碧玉暖彻鸳鸯池 楚腰揉错芙蓉身
香汗滑肤沁兰蕙 吹弹欲破桃花蕊
娇言细语侬自叹 眉梢紧皱泛彤云
喃喃耳畔轻作语 阵阵清风意昏沉
剥开稠云见白月 青宵寻梦待佳人
真个似杨玉环入了华清池，玉脂凝露，娇叹盈盈，湿哒哒，水淋淋，荡悠悠，一缕芳魂入水，半池春水萌动。一伏一仰，一顾一倾，春潮春水，秋波秋痕，千种颜色，万种风情，直引得玉帝思凡，吴刚恨不能月下逢……
胡公子正看得魂魄无依，六神无着，只听有人喊一声“好一个大胆偷吃贼！”
胡公子外面听了，直愣愣吓得痿下去大半截……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