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志愿,上海

我第一次来到上海,是在1996年,距离我今天再次站在人民广场,已经有22年了。

到上海出差,顺便多留住了两天。醒来,外面下着大雨,原本计划去红场坊和1933老场坊的计划,只能暂时往后排一排。现在我坐在这家挨着上海老巷弄的酒店的小阳台上,写一些我自己关于上海的记忆。


嗨,麦当劳、大世界、可爱多

1996年,我在地毯厂上班的妈妈,借出差的机会带上我,到上海去长长见识。

那一趟一共去了四个人,除了我和妈妈,还有唐嬢嬢、周嬢嬢——她们是妈妈的徒弟,负责在向上海的订购方交货的现场,对地毯出现的临时问题进行整改。所以她们一人带着一把剪花的大剪刀。如果对方验收地毯的时候,指出: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花纹不够立体、杂毛比较多、花色不均匀……她们就拿起那把大剪刀,插上电,嘚嘚嘚地一顿修理。

我妈从小就把我带到她们厂里上班,因为放在家里没人管。我是在地毯厂的剪花车间的剪花台上长大的——对着一群灰头灰脸、满头是毛、又嘻嘻哈哈的漂亮娘们儿们,扭着我的胖屁股,唱我最喜欢的济公之歌: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到96年夏天的时候,妈妈已经当上了领导,所以可以假公济私把我带到上海去出差。

坐了一趟绿皮火车,卧铺,没给我买票。搞忘了我是怎么逃票混上的火车,反正在车上我就被要求一直睡在上铺不准下来,免得被列车员发现。好歹我也是12岁了,那个身高,那个体重,24小时都爬在上铺,难不难受?晚上熄灯后,我翻到中铺想舒展一下,结果好巧不巧,被列车员抓个正着……前面的苦都白吃了。

列车员叔叔带我去车箱前面量身高,让妈妈给补了一张半价票,好几十元吧,哎哟,把我妈心疼的……我们的上海穷游之旅,就这样兆头不好地开始了。

上海有家外贸公司,是妈妈她们地毯厂的老顾客。这家公司有个办事员,她们都叫他赖老头。五十多岁,前面秃顶,经常一个人拎着一个公文包到灌县出差,代表公司到妈妈的地毯厂来验货。

这个人很重要,他验货验合格的,货就可以发上海,他验货不合格的,就滞留厂里一文不值。所以这个赖老头,必须要款待周到。——灌县人最热情的待客之道是什么,除了麻将,你还能举出个其他么?

火锅?NONONO,赖老头,上海人,不吃辣。

所以,赖老头回回来灌县,回回招待他的都是,打麻将。

那时候还没有”伺候麻将“一说,大家不会故意放牌输钱给客户,该胡他的时候,决不手软。

跟四川人比打麻将?赖老头就吃亏了呗,十打九输。

厂里的管理层几个,只要听说赖老头来了,就知道有麻将打了,屁儿上都来劲……争先恐后、全员出动……打着办公的名头,从白天战斗到凌晨……直打到山无棱、天地合。

那时没有棋牌室,我们家,宁江厂15幢的筒子楼,20多平米的一套房子,就是大家战斗最爱选的好地方。赖老头每次一进门,我妈就招呼我:“喊赖爷爷。”

这个赖爷爷,我大概的印象就是他话不多,很可怜——每次看到他瞌睡巴拉、眼皮子都抬不起了,还在摸牌的时候,就觉得他也很无奈:究竟是大家在陪他,还是他在陪大家?

反正地毯厂这群人,经常是把这个赖老头弄得熬更守夜、大战三百回合,然后糊里糊涂地就去厂里把货验了,然后再昏戳戳地被送上火车。一觉醒来,嘿,上海到了。

96年的夏天,我们去上海,就是去赖老头他们公司交货。

对方联络了一个办事旅馆,我们几个人大箱小箱地乘了一辆出租车就到了地点。本来想省钱坐公共交通的,但四个女人出门一点方向感都没有,纸质地图根本看不懂,逼于无奈,只好破费了一次……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

有点紧张。

周嬢嬢和唐嬢嬢更紧张,她们虽然长到三十多岁,但出省估计也是第一次。

稍微有点出差经验的妈妈,理所当然地就成了我们的队长。但这个队长也是个马大哈加健忘症,到旅馆办了入住,才发现:哎呀,行李箱忘在了出租车的后备箱!

——还好,出租车司机是个好人,在我们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他把车开回来了。

我印象中,在上海的这几天,妈妈一直捧着电话本找地方打电话,跟灌县的厂里联系,但信号不好,总也接不通,所以工作开展并不顺利。也就没啥心情到外面去逛耍。四个人呆在酒店的房间里,看电视。

电视上正在播周海媚、马景涛和陈红演的《今生今世》——马景涛那时候已经很咆哮,但还没因此闻名;而周海媚在里面那个漂亮哟,谁想到她后来得了红斑狼疮一直独身;陈红在里面也很惊艳啊,她彼此还没嫁给陈凯歌吧。

有一天,前台小妹儿走进来,看到我们四个人在床上沙发上,热得躺起趴起瘫起……

眼神轻佻地扫荡了我们一圈,很有腔调地问:

”你们这些人怎么不开空调的啊?“

的啊……那是7月份,正是坐着都会出水的季节。

”啊?空调?什么空调?“

不骗你,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空调,没见过,没听过,认不到。

前台小妹这下笑歪了嘴,拿起遥控板帮我们把空调打开,甩了一个白眼,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第二天,还是这个前台小妹儿,一进门,就变本加厉地惊呼:”哎,你们开空调了吗?“

”开了呀……”

“开空调,你们开什么窗,开了窗,空调还有什么用?!”

“啊,开空调不能开窗的啊……”

妈妈和两个嬢嬢关起门来悄悄嘀咕:“开风扇都可以开窗,咋空调就要关窗呢?!”

第三天,前台小妹又来了。

哼哼,这回不让她那张臭嘴开腔,我妈先发制人:“哎,服务员,你们这儿洗澡在哪儿洗哦?”

“啊……”小妹儿神情十分夸张:张大了嘴、鼓大了眼、憋红了脸!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要命了哎,你们来这里这么多天,还没有洗!过!澡!???”

”……“

”这么热的天,你们竟然,不!洗!澡!!!“

麻痹,被侮辱惨了。

这个上海小妹儿,我印象深刻得很。

都说上海人排外,maybe。

当今天我在酒店里,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旅馆,但我刚才下去问前台要多一张房卡,她屌屌的上海腔调,还是老样子。22年,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他们自带的优越感,还是没有变,maybe。

那家小旅馆前有一家面店,最便宜的是雪菜肉丝面,3元4一碗。对,就是记得这么清楚,3元4。每天吃、顿顿吃,你试试。唯一有一天,妈妈作为队长,有点不好意思对团队成员太抠搜了,给我们点了一份”蛋炒饭“,改善伙食。四个人,分着吃……呵呵哒。

团员周嬢嬢实在看不下去我妈的抠搜,在某天我们上街的时候,在路边给我买了一只”可爱多“——我人生中第一支甜筒蛋卷冰淇淋,两碗雪菜肉丝面的价钱呢,好高级哟。

我爸上班的宁江机床厂是我们老家效益最好的一家工厂,厂区的家属区一应俱全,有自己的学校、医院、电影院、食堂……其中有很多食堂出品,在我们整个县城都杠杠有名,说起宁江厂的大馒头、肉包子、豆沙冰糕,那可以上地方网红小吃热搜榜前10。

——宁江厂的豆沙冰糕,尤其闻名。

时至今日,宁江厂已经破产重组迁址,几经变化……宁江厂的豆沙冰糕还是仰天窝广场上夏天生意最好的叫卖,长胜未衰。

豆沙冰糕,陪伴了我整个童年,我以为全世界的冰糕最好吃也不过如此。

直到在大上海,吃了可爱多,才惊觉:啊呀,世界上原来还有一种东西,叫冰淇淋。

但我最新奇和渴望的并不是冰淇淋,而是麦当劳。我们站在一个天桥上,看着不远处的麦当劳餐厅,里面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他们端着托盘,上面放着汉堡包和可乐,惬意自如。我那个羡慕啊。

在上海的几天里,我每天都要在我妈面前,表达数次我想吃麦当劳的愿望。那时候我连斑马线是什么都不知道,竟然就知道麦当劳——绝对的吃货型人格。

我妈也屡次承诺说要带我去吃一回,哪怕要一包薯条或者可乐,也好。

但终究没有去吃成。

那天站在天桥上,是我离麦当劳最近的一次。大概游荡了15分钟,妈妈内心做着激烈的斗争,最后摸摸钱包,还是咬咬牙,牵着我的手,把我生拉活拽地拖起走了——这件事让我妈后悔了至少20年,作为一个母亲,她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是非常残忍和错误的。

即便我妈这么理智,我也没有太多挣扎,但回到旅馆,趁着我妈不在房间,周嬢嬢和唐嬢嬢还是轮流对我展开了语重心长的教育和批评,主要说我不懂事。

我才12岁呀,我咋知道你们三个大人凑一起还吃不起一顿麦当劳……这么穷呢……

妈妈为了弥补我没吃到麦当劳的遗憾,决定单独带我去看”大世界”。

妈妈以前出差去过大世界,大概就是个跟城隍庙差不多的地方,她跟我描述得里面美轮美奂,商品琳琅满目、人们歌舞升平、游乐设施上天下地……我满满地期待了好几天。

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微风习习的上午,她带我走到了“大世界”的门口。

然而,大门紧闭……

没有营业。

……失望……

除了失望,还能说什么呢。

妈妈用出门前借来的一台胶卷相机,在大世界的门口给我拍了一张照片,算作“来过”。

我那天穿着一件白色底红色圆点的上衣,一件天蓝色的背带短裤,扎着一根马尾,风吹过我的脸,两缕头发扫过眼睛。那天天清气朗。——很多年后我都记得拍这张照片,当时的情景和心情,连风吹过我的脸的感觉都还能触摸。

我很想跟你们分享12岁那时一脸惆怅但清纯无比的我,但是一场地震把相册都埋了,照片找不到了。

我后来读大学,在图书馆里借书读了《杜月笙传》,里面写民国三大黑帮头子,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其中最坏的是张啸林,因为他后面做了汉奸。最好的是杜月笙,他有情有义。中不溜秋的是黄金荣,在江湖儿女中他不算正面,但他没帮日本人所以还算一条好汉。在书的末尾,写到一句:黄金荣他开的大世界……

哇……

就是那个,大世界。

今年,一家五口重游上海,爸妈80年代以后就没有来过上海,城市的变化日新月异。我们住在寿宁路上一家酒店。走路去南京路,过一个天桥,爬上去,抬眼一望:

嘿,大世界!

我已经不记得12岁的时候,我印象中的大世界外围的模样。22年以后重新到来,毫无熟悉感。

我站在桥上抱着女儿,指给只有七个月大的她:

你看,大世界。

——姥姥和妈妈,都有过回忆的地方。


上海,是我高考的第一志愿。

小学毕业的这趟上海之旅,打开了我对世界的视野。当时只觉得,上海距离我的家乡,很远,大概10年吧。

高考只一心想去繁华的城市,所以后来我在北京住在一幢底商有麦当劳的公寓里,感觉自己好洋气——仿佛追上了这10年。

至于后来,不再喜欢城市的喧哗和浮躁——这是后话了。

上海的学校有点傲娇,对西部地区的招生名额开放很少,我的成绩也不是特别拔尖……我只好选择了首都……这也是后话。


这些年,出差、旅行,来过好多次上海。它依然是我非常喜欢和向往的一个城市,虽然没有居住在这里,但每次穿行在它老旧的巷弄、绿叶成荫的小道、歌声摇曳的小酒馆,我都会想:如果当初,我的第一志愿填了上海……


有时候我会想:

赖老头还活着吗?他有2个女儿,现在她们应该都是老人了吧。

我站在天桥上游荡了很久也最终没有走进去的那家麦当劳,现在还开着吗,是在什么位置?

大世界,有机会我还是要进去看看的吧。毕竟它是贯穿始终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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