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人物创作第廿八期【第一场雪】
“正月南风二月雪,十二月南风当夜雪。”
上午还是软软的南风,到傍晚却已朔风如刀刮脸剌骨。院内那棵桂花树,寒号娑娑,落叶遍地。
“又要落雪了……”肖细妹望着窗外低语如喃,飘忽无奈。
炭火盆吐着淡蓝色的火苗,将严寒挡在室外。
钟真真缩头捂手进了房间,“奶奶,你这儿真暖和。我不回家了,周末跟你住。”
这是光荣敬老院一间单身公寓,有桌有床有沙发,风扇电视一应俱全,还带个卫生间。在九十年代的小县城,有点小小的奢华。
“一间房,一条命!”肖细妹语如弦动,颤人心房,“山哥一条命,换了我来享这福……”
“奶奶,又想爷爷了?” 读高中的钟真真只知道爷爷是烈士,牺牲在长征路上。但全家没人知道爷爷是什么时候牺牲的?在哪儿牺牲的?当年民政局只送来一块烈属牌牌,什么消息也没有。
肖细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窗外灰暗的天,“我晓得,山哥,就是那年落头场雪那夜走的……”
六十年前的十月,新婚燕尔的钟山岳奉命紧急归队,离开了家乡,离开了万般不舍的娇妻肖细妹,回到“兴国模范师”十八团。
这一去,一甲子杳无音讯,六十年生死茫茫。
那年初冬的一个雪夜,有孕在身的肖细妹做了个奇怪的梦。恍恍惚惚的梦中,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湘江东岸,树枯草黄,山野村庄一片肃杀。湘桂交界的新圩小镇,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本该冷冽刺骨的初冬寒风,在两支队伍殊死搏杀的硝烟烈焰中,炽热而血腥地吹拂大地。
侦察排长钟山岳终于在阻击阵地找到了红十八团团长曾春鉴,“团长,中央纵队胜利渡过湘江,我们的阻击任务完成了。上级命令,立即过江。”
“命令部队,立即撤出阵地,抢渡湘江。” 曾春鉴望着战壕内摞满的战友遗体,虎目含泪,咬牙切齿下达了命令。
军号悠扬,声达旷野。红十八团冲出新圩,往西直奔湘江。
“山伢子,打了半天,我们的对手到底有多少人马?”虽然完成了阻击任务,但红十八团从中央苏区出发时齐装满员两千余人,撤出新圩不足八百,让曾春鉴悲愤难抑。
“两个师外加一个旅,都是号称‘狼兵’的广西兵。”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曾春鉴心意难平。
“叭”一声枪响,一发子弹击中曾春鉴脸部,红十八团团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几顶托尼钢盔从前方山岗脊线露了出来,桂军的部队拦到了前头。
“冲!把他们压下去!”团参谋长吴子雄挥枪大喊。其实,不用下令,红十八团已经狂风野火一般往山顶卷了上去,因为每个战士都清楚,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活路在前不在后。
“呯”“呯”“呯”猎户出身的钟山岳手中莫辛纳甘步枪一连三响,三顶刚冒出山脊线的托尼盔被击穿,不怕死的广西兵也被瞬间压制住了。呐喊震天的野火趁势卷上了山脊,十八团终于占领了这座小小的山岗。
但是,他们的四周,有桂军整整九个团,漫山遍野都是头戴托尼钢盔的广西兵。
鏖战一日,弹尽粮绝。在十八团最后的阵地陈家背,参谋长吴子雄身边己不足两百名红军战士,他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司号员,吹撤退号,命令各营各连自行突围,抢渡湘江。”
“钟排长,集中弹药,统一分配。”全团人均只剩两发子弹了,手榴弹不足三十颗。
吴子雄拍了拍钟山岳的肩膀:“山伢子,给你20发子弹。我命令你,带领警卫班护着团长突出去找总部医院。”
“让别人去吧。我是侦察排长,我留下来为全团打头阵,开道。”
“执行命令!”吴子雄嘶吼着抓过钟山岳的衣襟,“就你去。团长跟我说过,你做事和打枪一样,沉稳牢靠,让人心安。十八团得留下根苗,留下火种,你得活着。”
钟山岳敬了个军礼,一声虎吼:“警卫班,跟我上!”带着警卫班,抬着昏迷的团长朝湘江杀去。
“同志们,掩护团长突围,打啊!”这是钟山岳听到吴子雄的最后一声呐喊。
下雪了。 絮絮棉棉的雪花从天而降,默默无声,飘落在钟山岳和他的战友们脸上、身上。一场初冬的早雪,下在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一日的夜里。
那一夜,“兴国模范师”十八团,被无边无际汹涌而来闪着冷冽寒光的托尼盔洪流,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那一夜,铁流后卫红三十四师和红十八团双双成建制全军覆没,成为开国领袖和将帅们心中永远的痛,成为闽赣苏区亲人永远的牵挂和期盼。
四万将士血洒湘江,凝结成军史上短短的十二个字:湘江战役,中央红军折损过半。
那场早冬的大雪,让三湘桂北天地同白,山河戴孝。
“那年的雪啊,特别早、特别早……”肖细妹轻坐床沿,喃喃自语,盯着炭火的一双眼中,闪着少女般亮晶晶的光。
风,停了。片片雪花,如絮如棉,如舞如旋,飘落无声。
八十余岁的肖细妹风一般轻盈地下了床,拉开房门,“山哥,是你回来看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