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麟稀
在他之前，词是伶工之词
在他之后，词是士大夫之词。
李煜凭一己之力，让词更有深度和宽度。
01 一个君王
公元937年，中华大地上发生两件大事。
一是一个叫李昪（bian）的孤儿经过数十年打拼，成了南唐的开国皇帝。
二是李昪儿子李璟的第六子出生了，天生富贵相，起名叫李从嘉，希望他一切都好。
多么美好的愿望，可惜，只实现一半，因为他还会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叫李煜。
出生在帝王之家，是幸运也是不幸，幸运的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幸的是注定和皇位纠缠不清。
在22岁前，李煜是幸运的，因为前面有五个哥哥，皇位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坐，正巧他对权利争夺不感兴趣，乐意当个富贵闲人。
“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身边一壶美酒，手中一枝钓竿，像我这样逍遥快活的人有几个？
在闲适生活中长大的李煜，每天和诗书字画为伴，把全部心思放在文艺创作上。
他自创“金错刀”体，笔力劲瘦又铁骨铮铮，他还把书帛卷成一团，写出令人惊艳的“撮襟书”，他的画极有特点，尤其是竹子，人称“铁钩锁”，他还独创“澄心堂纸”，光滑绵密，至今仍是中国最好的纸。
李煜沉醉在艺术世界里，只愿当个闲散王爷，为文化殿堂再添光彩。
可造化弄人，李煜的五个兄长接连死去，最无心权势的他成了皇位唯一继承人，从此要扛起国家重任，要守护好这片大好河山。
公元961年，24岁的李煜在金陵即位，可他完全没有准备。
李煜是天生的艺术家，多愁善感，细腻多情，会为落花伤心，会为飞鸟流泪，这种性格实在不像是雄才大略的君王。
李煜没有指点江山的野心和才能，而他接手的是个烂摊子。
此时的南唐早已不复昔日的荣光，父亲李璟想在乱世中开疆拓土，没想到，一番折腾把长江以北大片土地全丢了，只剩下半壁江山，还要削去帝王称号，改称“国主”，并且每年向宋朝进贡大量金帛，以求苟活。
对李煜来说，摆在面前只有一条路：做守成之主，守着三千里地河山，把姿态放到最低，小心翼翼做大宋朝的附属国，只求别断送了祖宗基业。
他在权利场处处碰壁，内心苦闷无从发泄，又躲回熟悉的艺术世界，和之前一样舞文弄墨，唯一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位绝色美女。
02一个情种
这个美女叫周娥皇，李煜的第一任皇后，“通书史，善歌舞，尤工凤萧琵琶”，生的国色天香，史称“大周后”。
娥皇时尚感强，自梳自化的“高髻妆”让天下女子纷纷效仿，还别出心裁，在宫中悬挂大明珠代替烛火，别有一番朦胧意境。
李煜对她一见倾心，娥皇一颦一笑在李煜看来，都美成一幅画，装扮后“向人微露丁香颗”，唱起歌来“暂引樱桃破”，喝过酒更是风情万种“绣床斜凭娇无那”。
夫妻俩都是国宝级艺术家，两人照着一本残缺的乐谱，一点点修复，竟然把失传已久的《霓裳羽衣曲》恢复原貌，后来还把整套舞蹈琢磨出来，在宫殿中一遍一遍演奏。
才子佳人，一唱一和，浪漫的不可思议。
李煜兴致来了，提笔就是一首绝美的词：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味初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偃烛熄火，踏月而归，好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也许是这份爱太浓太烈，连上天也嫉妒，两人度过十年恩爱时光后，大周后一病不起，李煜身为君主，衣不解带亲自照顾，也挽留不住如花容颜。
大周后去世后李煜悲痛不已，形销骨立，拄着拐杖勉强能站立，他亲自写数千字长文，署名鳏夫煜，镌刻在陵前石碑上，这祭文字字泣血，令人断肠！
伊人已逝，可和大周后有关的一草一木，都能引发李煜无限哀思。
李煜望着庭前那株腊梅，那是他和大周后共同载下的，写道：
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
清香有何用？犹发去年枝。
看着大周后用过的手巾，上面还有点点香汗，写道：
浮生共憔悴，壮年失婵娟。
汗手遗香渍，痕眉染黛烟。
看着大周后弹过的琵琶静置床头，写道
自肩如削，难胜数缕绦（tao），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槽。
沉浸在悲痛中的李煜像半死的梧桐，只剩下一身愁病悲苦。年方15岁的周薇年轻活泼，像一道明媚的朝阳，照亮李煜冰冷的心房，两人时常四目相对，“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眼波流转间，情意绵绵。
一来二去，两人开始幽会。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chan）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有明艳少女相伴，李煜慢慢走出悲痛。
周薇心思灵巧，极有生活情趣，她精通园艺，命人建了一座花房，四周放置各种名贵盆景，连拱柱，台阶也挂上奇花异草，放眼望去一片锦绣，宛若天宫。
周薇还在后花园建了一座精致的小亭子，用绫罗压上玳瑁与外界分开，四周载上梅花，每当李煜为国事烦心，就到这个花香袭人的处所赋诗题词，心情放松不少。
公元968年，周薇18岁，李煜立她为南唐皇后，史称小周后，他特意为心上人举办了规模空前的盛大婚礼，那天金陵城里万人空巷，只为一睹盛况。
这些在现代，只算平常，可那个年代，李煜身为一国之君，后宫佳丽三千，却深情又专情，尽其所有去宠去爱，还不加掩饰表露出来，别人羡慕也好，不屑也罢，都丝毫影响不到他。
他是一国之主，也是一个情种。
03 一个囚徒
就在李煜陶醉于歌舞升平，幻想在轻歌曼舞中度过余生，宋军的铁骑已兵临城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南唐灭亡，李煜归降。
金陵城外雨雪纷飞，昔日的一国之君如今肉袒出城，随后李煜被押解至汴京囚禁起来，还被扣上一个侮辱性的封号“违命侯”。
李煜失去了千里江山，失去了荣华富贵，也失去了作为人的自由和尊严，此后，一切的一切，他都只能在梦中思念。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做烟罗，
几曾识干戈？
江山如画，如今都是他人的天下。
梦中痛彻心扉，醒来更是悲凉。
可能李煜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为钱发愁，到汴京后李煜一度经济拮据，最后只得向宋太宗开口要钱。
可能李煜也没想过，会被昔日臣子讽刺，有一旧臣到访，李煜实在没什么可送的，就送个日用的白金脸盆，此人接过后，转身就吐槽李煜小气。
可能李煜更没想过，会被人这么羞辱，宋太宗赵光义故意问李煜，图书馆不少书画是从南唐而来，不知道你来这里后，还读不读书？亡国伤疤再次被揭开。
这一番国愁家怨向谁诉说？有谁能说？没人能说没人可说，只能付诸笔墨。
李煜把满腹心酸揉进一首又一首词中，其中《虞美人》最为出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心中的哀愁像不尽的春江水滚滚东流，却忽略了宋太宗听后会作何感想。
身为阶下囚，还高调怀念“故国”，是不甘心失败，还想复国吗？
宋太宗很快送来一壶毒酒，李煜喝下后，结束了年仅42岁的生命，那天是七夕，是李煜的生日。
李煜是有机会多活几年的，和他命运类似的吴越王钱俶，选择明哲保身，画几笔空山鸟语，吟几首晓风残月，继续风花雪月，再不念前尘往事，活到六十岁。
更早的后蜀刘禅甚至说“此间乐，不思蜀”，投降后继续逍遥快活。
可李煜做不到，他所思所想所感的一定要表达出来，这份真害了他，也成就了他。
一位人间帝王死了，可千古词帝永远活着。
04 千古词帝
有人说李煜的一生是个悲剧，是失败的君王，是非凡的词人。
有些道理，但我不全赞同。
他的诗词艺术确实登峰造极，可作为一国君主也没那么差劲，身为小国弱国审时度势，在乱世动荡中保南唐十几年安稳，他尽了全力，在江山尽归他人后，能保江南百姓平安，生灵免遭涂炭，他无愧于心，他能做盛世皇帝，当不了乱世枭雄。
不是每个人都能雄霸天下，都能一统江山，那需要机遇，更需要实力。
有人说李煜的词分两个阶段，前期写风花雪月，后期杜鹃啼血。
有些道理，但我不苟同。
公元975年是道分水岭，那一年李煜兵败降宋，生活境遇从天上跌落人间，如果说之前的李煜是皇帝，那之后的李煜是普通人。
宫廷生活的奢华绮丽只有贵族才有感触，而人间的悲欢离合、世事沧桑，全人类都有共鸣。
李煜从少年到中年，从皇帝到囚徒，词风有改动，内容有变动，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真，他的词能千年流传，正是这份真。
富贵时心心念念的是美人歌舞，落魄时难以忘怀的是故国家园，不管是繁华绚烂，还是愁苦心酸，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诚。
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词在李煜之前上不得台面，是消遣唱的，可李煜只在乎传情达意够不够真，他既写宫廷奢华，写怦然心动，还写国破家亡，写时光流逝，可以说李煜让词更有宽度，也更有深度。
李煜在词坛的成就，起源于传奇的人生经历，他见识过权谋争斗，经历过繁华幻灭，品尝过爱情甜苦，也体会过人间冷暖，他是君王，是情种，也是囚徒，可贵的是他一直用最真的心写最真的情。
只有这样纯真的人，才能写出动人词篇，李煜给乱世增添一抹真情，很了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