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琳琅可没有耐心等着随车队同行。运货的马车要装填上路需要几日不说,大队人马一起行路定会太慢,更重要的是与沈玠同行期间她可不想被人打扰。
是以顾琳琅一得到顾巡的准许,便匆匆回长生轩换上了早就备下的男装,拿上一早吩咐无冬无夏收拾好的包袱,便与沈玠骑马上路了。
顾琳琅作为顾巡的女儿,从小当男子教养,骑马自然不在话下,沈玠是顾巡亲自教的马术,七岁时已能御马跨越五丈宽的河流,宫中为二人配的又都是里飞沙这等良驹,赶路自然是比常人快上许多。虽是午时才从中京出发,天色未暗就已经到达平顶山附近,夜间行走山路总是不便,二人便打算在山脚寻找一处驿站歇下。
长阳公主虽然娇蛮娇横,但却跟娇弱从不沾边,她自幼骑马射箭,熟读兵法,身体比一般的文弱书生还要紧实一些。虽然是女子,身量却着实不矮,寻常中原男子都矮她半头。此刻她做男装打扮,一头乌黑的秀发以玉簪绾起,身着的绛蓝色长袍以金丝滚边,腰间配着山玄玉的腰坠——虽说这玉瓷娃娃般的脸有些过于秀气,但若从体型来看,却是猿臂蜂腰气宇轩昂,无疑是个风流俊逸的美男子。
店家一看这公子踏入店门便知是大户人家出身,没准是哪位小侯爷也未可知,自然是不敢怠慢,赶忙殷勤的擦拭下桌椅,引着顾琳琅坐下,还未来得及询问是打尖儿还是住店,这小二一抬头就看到刚去马厩安置好马匹的沈玠又踏进店门。
今儿可算是蓬毕生光了,小二心想,这连着进来两个仙子一样的人物,恐怕是开店以来头一遭。
与顾琳琅的男装相比,沈玠自然更胜一筹。他今年已有十八岁,身量已快长足,比顾琳琅还高了将近一头。虽然身上并无太多值钱物什,只有背上的长剑看着就价格不菲。但就这一袭白衣和这一把古剑却也衬得他形貌昳丽:眉若长剑斜入鬓,眸如深潭映寒星,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皮肤因日晒略呈麦色,为他平添几分英武之气。小二心里直感慨女娲娘娘造人时的偏心——这两位爷一看就是仔细捏出来的不是随手甩出来的!
小二正准备把沈玠往边上空着的位置引,却不想他直直向着顾琳琅这边走来,见多了客人的小二也不是傻子,马上明白过来这两位爷是一道来的,心下还暗叹,也就是这样钟灵毓秀的人儿才配的上交好吧。
然而事实是,这俩人何止称不上交好,简直就是仇上加愁,这能安安稳稳的在同一张桌上喝茶吃饭的缘分,也全靠求生欲维持。
“怀瑾兄想吃点什么?”顾琳琅歪着脑袋一手托腮,斜着一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眼看着他。
“一斤白切牛肉,再随便来两盘新鲜的小菜即可,上最好的茶水,不要酒。再备两个房间,一间上房,另一间随便,只要紧挨着就行,另外备些梳洗用的热水送到房间里去。”沈玠也不问顾琳琅意见,对着小二吩咐完,摸出一锭银钱交到小二手上。
“好嘞,您二位慢用,小的这就给您准备去。”小二心想自己的估计果然没有错,这二人确实是有钱的主,这一锭银钱足有十两,开三间上房都绰绰有余,自然是得好好伺候,不能有任何差池。
沈玠吩咐完小二便不再说话,将万仞横陈于身侧,闭目调息。
顾琳琅百无聊赖,易装之下又不能端公主的架子要求沈玠陪她,只好观察起旁边的客人来。
这邻桌的客人正是从中京出来的商户,正与旁边的几个朋友聊中京城的趣闻,刚开始还是聊一些布匹市价的琐碎话题,接着又聊到一些难得一见的布匹,例如云锦布——
“就是绸上用特殊的方法织出如云朵般层层叠叠的暗纹,做嫁衣极为喜庆好看,”那人四处张望一眼,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宫中最近大肆采购这类布匹,疑是为嫁娶做准备。”
“那是嫁还是娶啊?”其中一人问道。
“嘿嘿,这我可不知道了,圣上他才三十有五,就算先皇后是天下第一美人,可也已经是一抔白骨了,这鳏夫都做了有七八年,怎么可能忍得住,我看啊,一准儿是他要娶老婆咯。”这中年男子露出猥琐的笑容。
顾琳琅闻言大怒,正欲起身与他们争辩,却被沈玠一把按住,微微摇首,示意不可。顾琳琅委屈不已,蹙着眉头撅着嘴巴看向沈玠,但却老实坐了下来,耐着性子继续听这几个贱民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那我看也未必,”另一个年轻一些的男子突然插话,“这长阳公主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没准是她要选驸马了。”
“这长阳公主,谁敢娶她啊!”
闻及此言几个人同时哄然大笑,甚至连旁边几桌客人也一同笑起来。
顾琳琅听到这话反到没跟这些人一般计较,只盯着沈玠看去,见他似乎无动于衷,连嘴角都没动一下,顾琳琅便放下心来。
“长阳公主也不是没人敢娶,”却是隔壁桌的一个农户模样的人接了话头——可见长阳公主当真是国家的活宝,极大的促进了民间人士的交流,增进了天下子民之间的感情——“当初显道帝不是曾给先太子定了亲吗,那时定的不就是顾家大小姐?”
这话一出,周围便瞬间安静了下来,顾琳琅听得一清二楚却什么都做不了。她既不能站出来怒斥这传言不是真的,也不敢看沈玠此时的脸色,只能深深低下脑袋,做贼心虚般的假装事不关己。
“这位大哥还是小心些吧,虽说圣上英明,但有些话说出来怕是要杀头的。”这人说完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怕什么,先太子本来就是个病秧子,在白云观里养了四五年,俺家的田地就在那附近,先太子可没少吃俺种的菜!当初俺就觉得这门亲事不靠谱,让顾大小姐嫁给这病秧子不就是冲喜吗?没准就是为了不让女儿受这窝囊气,顾大将军才——”
这农户正说着话,突然间嘴里被弹入一物,惊得他咳喘连连,赶忙将东西吐出,才发现只是一粒花生米。
“这位大哥可知祸从口出?”沈玠缓缓起身面向此人,不疾不徐的说道:
“如今陛下已是天子,万万不可再以将军称之,此其一。”
“长阳公主不是我等可以肖想妄议之人,即使她不是公主,如此编排一个闺阁女子,也不是大丈夫所为,此其二。”
“先皇与先太子死者为大,这般侮辱入土之人,有损阴德,此其三。”
“大哥可知错了?”
这农户先前早被这颗花生米吓到魂飞魄散,又看沈玠器宇不凡,说这番话时不怒自威,心下惶恐已极,只当自己惹了官家差人,却不知自己说坏话的对象本人就正坐在隔壁桌上。
“俺知道错了!再也不敢瞎说话了!”他说完便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沈玠扶他起来,微微一笑,当真风光霁月,令这几桌人看得几乎呆了。
顾琳琅饶有兴致地撑脸看着这一幕,心下暗叹:阿玠哥哥可真是生的太好看了!倘若自己是那商户,听完这番话就算心下仍是不服,看到这张脸,也绝对是要服气的了!
此时小二已将饭菜都端了上来,因着沈玠方才为她出头,顾琳琅很是胃口大开,白饭都多食了一碗。
晚饭食完,二人起身去三楼的上房,沈玠将顾琳琅送至房门口便要转身离开,顾琳琅赶忙拉住了沈玠。
“阿...怀瑾兄,今日多谢你了。”顾琳琅眨着双眼,满是喜悦之情。
“谢什么?”沈玠似不解般蹙眉,未及半刻便意识到顾琳琅所言何事。
“今日之事无须道谢,我维护你和你爹并非出自本心,只不过是深知你的性子,只得防患于未然,说到底也不过是为着少给自己惹些麻烦罢了。”
沈玠头也不回就离开了顾琳琅,转身进入了隔壁房间。
顾琳琅听了这冷言冷语,丝毫不觉气馁,反倒因为沈玠那句”只不过是深知你的性子“,心下欢喜了半天。
不得不说,长阳公主真的很会抓重点。
她哼着小曲一蹦一跳的来到客房,很快就自力更生用早已备下的热水擦洗好了身子,还顺便泡了个脚。
虽是贵为一国公主,但她从小被阿爹按军中行止准则严加要求,是以自理能力相当优秀,就算衣服很久没亲手洗过了,洗个澡泡个脚还真是绰绰有余。
等她安顿好一切躺到床上时,却发现一向沾枕即睡的自己怎么都睡不着。
她满脑子都是一个问号:沈玠当初究竟知不知道她与先太子有婚约的事。
若是顾琳琅此刻勇敢点跑去隔壁质问,她就能从沈玠口中听到更让她睡不着的答案:
顾琳琅与白云观那个药罐子废物有没有婚约他不知道也不在乎——沈玠知道的是,当初他与顾琳琅,确实是订过亲的,双方父母甚至互传过大启之帖。
只不过现在他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他也被册入奴籍,这订亲早就做不得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