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与姑娘

  在这个如花似锦的年纪,本该携一夫君,花前月下,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描眉来我梳髻。我曾想过相夫教子,在青砖红瓦下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曾奢望,进入那宫墙深院,一睹天子之容。若有辛,身着华丽衣裳,头带凤簪,一本正经的母仪天下。

  别人都说,一入宫墙深似海,但我就想被淹一次。

  不论是青砖红瓦,还是琉璃轩阁。都不过是一时所想,一生奢望。

  其实,我不过是一个卖白菜的小姑娘,与我朝夕相处,日夜相伴的是大白菜。我住在茅草铺成的小房,身着褴褛的衣裳,头上仅有一个掉色的小簪子,但那是父母给我留下的唯一。

  白菜与我惺惺相惜,相依为命。

  我是一个姑娘,不漂亮,不成笔墨,不会女红,只会卖白菜,只因生得一双长度相同的手掌。我曾日夜哭泣,直到眼泪干涸,鲜血成滴。我也曾自残双手,但父母拼死相拦,最终,双手完好无损,母亲脸上却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直到她死去,我也不曾忘。

  如今芳龄18,我向往白菜以外的蔬菜,我向往白菜以外的市场,我向往白菜以外的种类,我向往我所有的未曾拥有。

  别人说,不要为了你的唯一而放弃了你的之一。而我的之一就是唯一,只有白菜。

  在我眼里,白菜是美好的蔬菜。

  它全身通白,心蕊紧紧相包,清晨挂满露珠,晚间余温满身。它随朝阳而出,随夕阳而归。

  它不是很完美,却也无污迹。它的根系也曾与大地紧密相连,它的经络也曾精致至极。它也会含苞怒放,它也会奄奄一息。终有一日,它外在的通透白衣也会黯然无光,但它最深处也仍会让你眼前一亮。

  其实,它与我一样。

  仅仅不同的是,它是白菜,我是姑娘。

  它想被合适的人买走,我想遇我心中的郎。

  它想让自己物有所值,成为美味佳肴,让世人难忘。我想实现心中所想,遇一良人,相濡以沫,再不相忘。

  罢了罢了,这一切,都是妄想,都太疯狂。

  我曾恬不知耻,跪求媒娘。他人一见我手掌,便惊吓后退,不再拜访。至今为止,公子良人,已是奢望,也不再幻想。

  它曾被富人买走,但却被牲畜食之。它也曾廉价卖于贫民,恐是太过于珍惜,最后,腐烂成泥。因此,它与我一样,不再怀有希望。

  白菜与姑娘,地狱与天堂。

  终了如地狱,即便心念是天堂。

  兜兜转转,方始明白,人间才是所想,所念,所能及。

  也许是上天慈悲,对我心怀怜悯。一场大雨,让我命运翻转,让我不知所措的向前。

  那一天,大雨滂沱,雷声阵阵。我与白菜躲于家中避雨。只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叩叩叩,声声入耳。我打开屋门,只见一公子,素白长衣,五官精致,眉头紧皱,他呆呆的望着我,最后,倒在我身,让我措手不及。

  他胸部中箭,血流成河,将那白衣染红,他全身被雨水浸湿,瑟瑟发抖。虽不知他为何人,但毕竟性命悠关。我拔下长箭,找来药草为他敷上,这才止血。家中一贫如洗,实在没有药材,就连那药草也是我用几颗白菜向邻居所换。

  他脸色发白,全身滚烫,昏迷不醒,似乎奄奄一息。我在雨中向路人求救,使尽全力,声嘶力竭,但却无人理会,就连那路边的小猫也是避而远之。

  怕是失望多了,就不再知失望是什么了。

  我烧来热水,想为他擦拭身体。

  为保贞洁之名,我蒙上双眼,为他拭去长袍。用这双我曾厌恶至极的手去做我不能视之事。毕竟是救人性命,就当是为这双丑手做点美事,积点善德。

  替他洗了白衣,晾在通风处,看着那随风摆动的衣物,心中却莫名多了些许温暖。

  公子睡了四天四夜,不曾醒。

  大雨下了四天四夜,不曾停。

  每天我都喂他白菜汤,可他总是不能下咽,每次都是喝了又吐。

  每天我都为他烧热水,擦身体,以至于家中仅有的柴火已经用尽。

  我多次背叛白菜,为他换来药草。日夜上药,伤口逐渐愈合。

  我四天四夜滴水未尽,只想省点食物让他快些好。

  我日日夜夜伏在床头,紧握他的双手,只想在他被噩梦惊醒时给予他一时温暖。

  我尽我所能,倾我所有,莫名其妙的为他付出。我感谢自己在这个充满失望的世界还怀有那么一些善念。

  第五天,他醒了,雨停了。

  他醒来不曾说一句话,他穿上白衣,又成了白净少年,陌上公子。他看着我,看着家中囤积的白菜,看着茅草铺就得屋顶,看着我那双救了他命却丑陋至极的手……我慌张的把手指藏进衣缝里,生怕再次惊了他的眼。

  他还是沉默,依旧不语,我以为他是个哑巴。

  谁知,他牵起我的手,一脸情深。清楚的记得,他对我说,

  今日你救我一条命,也是救了天下苍生。此等恩情,无以回报,从此以后,我给你一生荣华,只要你想要的,就算倾我所有也在所不惜,你可愿当我王后?

  是的,你可愿当我王后,这一句,我听的清清楚楚,我听的战战兢兢,我听的不知所措。

  是的,那天大雨倒在我怀中的公子,我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照顾的公子,那一身素净白衣的公子,是当今的王。我救了他,他说我救了天下苍生。如今,他站在我的面前,握着我的手,他对我说,你可愿当我的王后?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望着眼前人,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我点了头。

  那一天,我被十八台大轿迎入宫中。可能谁也不曾想到坐在轿子里的女子只是一个卖白菜的姑娘,她受过无尽的鄙视,她遇过不可料想的困难,她曾悲观至极也曾失望透顶,但她用她仅剩的那点善念改变了人生。我就是她,她就是曾经的我。

  我身着一袭红色嫁衣,那鲜红的颜色让我触目惊心,就像是看到了娘亲脸上的那道疤痕。脸上抹上了胭脂水粉,眉毛被修饰的如弯弯细柳,嘴唇红艳的如天边傍晚的那团红日。原本蓬乱的头发被高高盘起,梳成了新娘的发髻。最显眼的是发间别着的那个高贵无比的凤簪。看着镜中的人,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这么美,虽不及沉鱼落雁,但也是倾国倾城。

  如愿以偿的,我进入了那宫墙深院,住进了用琉璃打造的楼阁,身着华丽凤装,独一无二,无人能比。

  我不曾忘与我惺惺相惜的白菜,我说我喜欢白菜,他便收集天下白菜,他叮嘱御膳房,以后每日每餐每个妃子阿哥上到皇太后下到宫女太监都要享用白菜。

  此后,点心有了白菜馅,有了白菜粥,有了白菜汤,有了白菜糕……总之,它似乎也实现了它的物有所值,让世世代代流传关于它的耕种,它的膳食,它的各种……

  每天,上百种绸缎任我挑选,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各种胭脂首饰应接不暇。我一个笑容他们便可获得赏银千两,而我一个呵斥他们就再也不能重见天日。我生活的小心翼翼,不想让任何生命毁于我手。而这种生活,终究还是累了。

  我本以为,我终于遇得一良人,此后,可以花前月下,携手终老。可谁知,他一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人,而又日理万机。来到这宫墙之内,我再也没能见他一次,就连那次洞房花烛,也只有黯然烛光。

  一入宫墙深似海,我没想到,我被淹没的如此彻底。

  出了琉璃阁,会听到各种流言蜚语,那种感觉就像是万箭穿心。宫中琐事万千,礼仪各不相同,各含深意。我却一概不知,学了一载,也无所成。

  宫中的一切就像是一个牢笼,它表面光鲜亮丽,诱人不已,可你一旦进入,你就会被规矩束缚,被人心伤透,被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折磨的生不如死,死不由己。皇宫之所以被高墙围住,是因为,它让里面的人看不到外面的热闹温馨,让他们一心一意在这高墙内苟且生活,即使生不由己,力不从心。它让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冰冷恐惧,勾心斗角,让他们为了外在的华丽挣得头破血流,最终,越过这堵墙,赢了的人以为他赢了,而事实上,他才刚开始输,输掉的将是他的一生。

  当我醒悟之时,也是众人愤起之日。

  我因手指长度相同,未能完成先皇嘱托的锦绣山河之作。

  恰巧,那一年,我军大败,匈奴侵犯边疆领土,生灵涂炭。

  一夜之间,宫中所有人避我如瘟神。满朝文武,纷纷上奏,说我为妖,祸害苍生,应当斩首祭天灵。三千佳丽诉求皇上罢我皇后之位。

  一夜之间,我跌坠谷底,失其所有,我发现在这冰凉的琉璃瓦间,竟没能有一点余温。

  一道圣旨,我被打入冷宫。

  我心灰意冷,却不甘心。

  褪去凤袍,洗尽铅华,失去了高高在上的光芒,似乎又回到了那时的黯然无光。

  再一次见到他,一袭黄色龙袍,尽显帝王风范。宫中三载,我竟是第一次见他,说来可笑,原来给帝王的恩情是这样被报答的。他比三年前老了许多,但眼神依旧坚定不已。像三年前一样,他握住我的双手,但不再饱含深情,他说,

  是朕负了你,你走吧,对不起。

  他说他负了我,他说我走吧,他说对不起。

  我不禁觉得可笑,根本就没有爱情,又谈何负我。当初,你说让我当你王后,你说你愿倾其所有,我便来了,如今,你让我走,只说一句对不起,好生可笑……

  我笑的那么痛快,笑的痛彻心扉,恐怕此生,再也不会笑了。

  你听的那么认真,是不是,这一生,你也不会笑了呢?

  那个雨天倾我所有救回的少年,那个握我双手要娶我的公子,那个说负我心怀愧疚的帝王,再见了,真的再也不见了……

  最终,一身素白长衣,一颗白菜,这是我的所有。走出宫门的那一刻,眼泪决堤,不知是不舍,还是不甘。我抱紧怀中的白菜,感谢它带给我走下去的勇气。

  送我走时,他问我,是否恨他。

  我没答。

  其实我想说,我不恨,因为我自作多情的看穿了他坚定的眼神下深藏的无奈与悲哀。

  谁会恨一个跟自己相似的人呢?

  他外在辉煌,光耀四方,但内心却一贫如洗,无所希望。

  一生,三载,两相会,终究一场梦,一场空。

  白菜与姑娘,最后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白菜仍是最初的白菜,姑娘却再也不是曾经的姑娘。

  白菜与姑娘,依旧惺惺相惜,仍然相依为命。

  如果可以,姑娘说,她愿做一颗白菜,只管通透白嫩,不食人间烟火。

  如果可以,白菜说,它愿做一个姑娘,只管做好自己,不再任凭他人挑选。

  白菜与姑娘,此生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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