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护工来吧。根本花不了多少钱。”

  看到那个女人的第一面,我躲进了病房外面。尽量压着声音对母亲说。

  “你究竟在说什么。自己工作又不忙。她是你老婆。”

  母亲的脸色阴沉,她的口气里充满了对我这些年来的不满。我没敢再说什么,因为我一向懦弱,也惧怕和妻子互相打破这样的平静。

  妻大概率是听到了,但她体态安详。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两只眼睛木木的看着天花板。

  “锁骨上疼吗?”我像问陌生人一样问她。

  “打了麻药,现在是不疼的。只是手术刚做完姑姑就送来的香蕉恐是要放坏。现在天气正热。水果不太好放。”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一面和她说话,一面去看旁边病床上的女人。尽管时过境迁,她的容貌也发生了点变化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我压制我内心的躁动,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的眼睑已不如当初那般好看了,黄褐色的脸上干巴巴的。她大概是摔伤了腿,一件枕头垫在她的右腿下面。她腿上漏出的肌肤也不如之前白净了。小腿的部分因为日晒而显得黑黢黢的。我计算着她的年龄,想必是和妻一样的年龄。可她却显得要比妻大出来很多。

  她分明也注意到了我,可她却远比我显的镇静。她的眼光很不懈,身子自始至终没有动过。

有那么几刻我甚至怀疑我认错了人,可她对我的记忆一涌上心头,我就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一想到浪费我就觉得可惜。”妻弱弱的说,欲要缓缓的闭上眼睛。

  “你可千万别睡过去。”

  母亲用手去抚她的额头,妻听到母亲的话又疲惫的张开了眼睛。

  “瑛在这里陪护着你。可千万别人她睡着了。我回去给你熬骨汤。熬得久一点,第二日刚好赶着喝。”

  妻听了母亲的话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喘着气摆弄了一下头又闭上了眼睛。

  “我回去了,你叫醒她。刚做完手术是不能睡的。”

  我捏住她的手心,只感到里面流出来的虚汗。旁边的女人听着我们的谈话,依旧是脸别向另一方。她静的几乎连头发也不曾动过。

  我把手放在她的脖颈上,剥开了那件松垮的衣服。她的锁骨处贴着包纱布,上面已经浸出了些红色。

  麻药的药效还存在,妻总是止不住的要睡过去。我搬把小椅子座在她的一旁,每当她要睡过去时就喊她的名字。她似乎是要捉弄我,总是趁我刚刚喊醒她就又假装昏睡过去。我喊几声她的名字也没什么效果。就自己稍稍起身,伏底了身子在她耳边轻轻唤她。

  “你这是干什么呀。你是故意的。”

  她痴痴的笑起来。“这还是你头一次与我这么亲近呢。”说完她的脸上一阵羞红。

  我一时被她这话阻塞了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她,我只觉得可怜。她对家里面的付出确实无可争议。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听了母亲的话,在这里安下心来照顾她。可我一看到那旁边女人的身影就感觉尤入一种蚀骨之痛侵袭全身。

  “是刚从外面赶回来,还是因为我受伤的事才赶回来的?”

  “当然……是因为听母亲说了你的事才赶回来的。”

  我最终选择了说假话。我的声音颤巍巍的,恐怕她也听了出来。

  “但——工作也一样重要。”

  她的表情僵硬,但还是挤出了一点微笑来。

  “怎么会摔成这样?”

  “洗衣服太久了,刚站起来眼前一昏就摔倒了。把锁骨摔折了。”

  “以后我请一个保姆,整天也不用你操劳了。”

  “不用。”她说罢扭过头去。“我累了,不想再说话了。你就在我旁边陪我,你从没有好好陪过我。”

  我想我一再伪装出的关心还是被她察觉到了。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忆起和她相亲结婚时的那段日子——

  自从结束一场恋爱后我就独身生活了三年。我想生活会一直下去,可母亲执拗的为我介绍了相亲的对象。我对她并无感觉。可母亲心里着急,早早的筹备我们的婚礼。她对我很是中意。可我内心怯懦,嘴上也没敢说什么。婚后我们的生活就不像是正常夫妻,我对她并无好感,自然也没去碰她。为了给我们的夫妻生活找上脱开的理由。我整日在外忙于工作,一遇到出差的工作便急于争取。恰恰是这种逃避刺激了我的事业。短短几年时间,我就已经身居高位。但这几年时间我也对妻格外冷淡,三年下来我们没有过孩子,甚至是连肢体的接触也很少有过。虽然我的婚姻不尽人意,但我还是感谢母亲给我寻着的这个好妻子。她在家中无欲无求,在我出差的日子里照顾着父母的起居日常。她对我的感情似乎也是平淡,我们相安无事的相处。我自始至终没有关心过她,只是把她当做家中毫无干系的一员。她不过问我的工作,也从不会在我晚归时打来电话。我们两人都守着这份平静。母亲自然看得出,可妻面对这事时只是哑然。

  如今看向眼前的妻,她的样子真是楚楚动人。红润的脸蛋上显出些微微的苍白,耳前鬓角上的绒毛一个个竖立起来,脖子白净而圆润。她虚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我从没有见过这样柔弱的她。我呆在那儿,完全忘了自己身处在一个病房当中。妻的左侧的病房上躺着的——是我和妻结婚前的初恋。

  这件事我从未对妻开口讲过,母亲也只是见过她的照片,对我们的事了解的也是只鳞半爪。和她分开后我就没有再寻过其他的恋爱。她在我们的感情中背叛了我,在外面遇到了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我自觉得对她尽心,任何事也都忍让着她。越是这样自己便越是不甘心。可不甘心不能带来任何效果反而是我那时候被感情冲昏了头。当着她的面立下了“永不结婚”“等她一辈子”的誓言。她也把此当成了自己的后盾,声称过得不好会来找我。随后不久便和那男人举办了婚礼。自那之后我们再没有遇到过,也再没有联系。

  现在在病房那头侧卧着的女人,就是我的初恋。她只能使我惶惶不可终日,她听我们的谈话已经知道那个柔弱的女人是我的妻。她仅仅是在那里不动就已经压垮了我的心。她没有说话,甚至是不愿露出她的面容。可她的背影已经像尖锥一样戟刺着我。我如此近的面对着她,心里竟有一种负罪感。哪怕我不再怀有那迷梦一般的希冀,我依旧桎梏着我的良心为那本不公允的许诺痛苦不已。

  “瑛,给我捏捏脖子吧。躺在这里太久了。脖子僵得生疼。”

  如今面对着妻,我也背部生出了冷汗来。

  哪怕是她躺到脖颈僵硬,她的皮肤依旧是软的。我头一次如此近的触摸她的脖颈,她也第一次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

  “稍微向上一点好了。你这样恐怕会碰到我的伤口的。”她娇嗔似的对我说。一阵红潮已经袭满她的半边脸。

  也正是给她捏脖子的间隙,我注意到了她锁骨上的伤口。白色的纱带已经被全部浸濡成了红色,血从包扎的边缘处渗出来。枕头上也已经沾染上了血。

  “这是怎么了,伤口好像裂开了。”

  妻扭头看过去。枕套上红色痕迹还在往四周蔓延。

  “我去找医生。”

  “为我妻子做手术的医生呢?”我在护士站急切的问。

  “你妻子是谁?”

  “晴晴。张晴晴。”

  当我说出她的名字时,我竟发现,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完整的喊她名字并将她称呼为“妻子”。

  “你说一下怎么了?”

  “我妻子的伤口渗血了。”

  “她的主治医生在楼下。一楼,刚好是在值班。”

  我飞奔到电梯处,那里却挤满了人。电梯停在上面还要好一阵子,我立刻一路跑了下去喊来了为我妻子动手术的医生。

  他小心的撕开妻子锁骨上的纱布。一条六七公分长的手术刀口横在锁骨上,交错的线像牙齿一样缝合了妻子的刀口。

  “是一条血管还没有缝上呐。不过是小血管,一下就好了。”

  他从护士站里拿来了工具。

  “怎么,不做麻醉吗?”

  “是条小血管,没有做麻醉的必要。”

  妻的脸色一下子吓得苍白了。

  “难道就真的必须要这样,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

  “只是小血管,就让医生缝上吧。你捂着我的眼睛就是了。”

  我用手捂着她的眼睛,蹲下身子又像刚刚那样喊她的名字。尽管这样她还是惨叫了一声,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医生重新包扎了伤口,我的手也顺势从妻的眼睛上挪开。她的眼睛中满是哀怜。泪水已经打湿了面颊,眼球上也布满了红血丝。

  “现在怎么样了?我让护士换一下床单吧。上面还留着血迹呢。”

  妻的五指和我相扣在一起,有气无力的说:“不用了,我不想动。先歇一歇吧。”

  或许是妻的惨叫惊动了那个女人。她的眼神已经茫然的顾盼到了我这里。我将妻的手握的更紧了。她从妻的身上打量到我身上,一双眼睛空洞洞的。当我无意间与她眼神重叠的时候,她的眼睛竟冷冰冰的停留在我的眼睛上。我下意识的躲开,像做了亏心事一般躁动不安。我低下头看向了妻的手。她的手指纤长,浅绿色的血管向着手臂上蔓延。我等了好久才重又抬起那双怯懦躲闪的眼睛。她的身子已经像原先那样背过去了。“她看到了我的眼睛,也就看到了整张脸。她肯定认出了我的模样。认出了那个说谎和背德的我。”我想到这些就惶恐不安,冷汗直流。我愈发不敢面对她,甚至想逃离这压抑的病房。“不如找个护理好了。早知道就找个护理好了。”我不停的在心里喃喃着。“可她是你的老婆。”母亲的责备又一下子将我惊醒。

  天已经暗了下来。妻的手术也已经结束了六个小时。“现在完全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了。”医生告诉我说。“你躺在母亲刚刚拿来的折叠床上好了。我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你把床稍微摇起来一些吧。这样躺着我会不太舒服。”妻实在是太疲惫了,交代完这些就闭上了眼睛。隔壁临床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初恋。她已经早早的睡了过去。从我进入病房来就没有看到她陪护的亲人,她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些,也可能是习以为常了而已。她只是将肩膀放平,随手把头下的枕头向下拽了拽就闭眼休息了。

  现在的病房只有我们三人,妻和她都已经睡了。病房的灯从没有开过。外面的夜从窗户的方向把病房一点点的吞噬。直到门口的玻璃窗附近就停下了。楼道里的灯亮的很早,偶尔有晚上送来的病人。一些值班的医生忙着为他们摸骨和做检查,他们像我的妻一样将手术安排在了第二日。妻的小腹有规律的起伏着,她大概是做起了安心的梦。我小心的把母亲带来的折叠床撑开。自己也躺在那里安然的睡了。

  “瑛——”

  恍惚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我的大腿像被什么骚动着。

  “瑛——快醒醒吧。”

  我坐起身来,她的脚这才从我的大腿根缩到了床上。

  “我的腰好酸,实在是睡不着了。”

  “我把你扶起来吧。换着姿势先歇一歇。”

  “你把床摇起来吧。一只手放在我后面把我扶起试一试。”

  我将床摇到底也只是使她呈一百二十度半坐着。

  “扶我起来。”

  “这个样子不可以吗?”

  从没有照顾人的我有些害怕我会伤到她。

  “你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后面,我伸出右手去勾你的肩膀就好了。”

  我低着身子,鼻子都已经快触到了她的鼻子。我把手从她圆润的脖颈处穿过去。她的右手环住了我的背部。她做些这些动作的时候就已经耗尽了气力,嘴里不停的喘着粗气。我面颊的皮肤上可以感受到她震颤的呼吸。她头发的香味全部飘散到了我的五官上。她太虚弱了,已经完全用不上力气了。我搀着她的肩膀把她一下子搀扶起来。她立马垂下上身。在漆黑的病房里费力的吐着废气。

  “现在好些了吧。”

  她把摔着的左臂弯曲着,另一只胳膊去捶打自己的后背。

  “你这是干嘛。快把身子挺一挺。我给你锤就是了。”

  借着窗外的灯光,我用蜷起的手轻轻的按捏她的后背。她时不时挺起腰又松弛下来,缓解着背部的疼痛。

  “实在不好意思啊。这床睡的腰疼,真不是有意打扰你的。”

  我此时才注意到,隔壁床的女人已经清醒了过来。黑暗中她的眼神闪着光,从我的位置看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她头一次正脸面向了我。尽管那五官在时间中已经有了些改变,但那昏暗中的轮廓仍旧让我眉头一紧。我还是恐慌了确认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正是我许下诺言的初恋。”我的手渐渐没了知觉,我感到我的身子都要整个瘫软了下去。她此时的一举一动都令我恐惧。面对妻的道歉,她没有说话。她仅仅是挪动了一下身子,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就侧过头睡了过去。

  “怎么使不上力气了。”

  妻的身子靠在了我身上,微微抬起头看着我说。

  “没有。我把手往下点捶你好了。”

  话还没说完,妻已经抬起头吻了我的嘴唇。我的脸一下子羞红了下去。自我们结婚以来,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就少之又少,妻这样的吻更是从没有过。她吻过我之后就不说话了,只是安静的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面对,竟只能麻木的去锤她的背。我用下巴抵着她的头,眼睛还是不时的向另一个病床上扫去。她的肩膀已经在呼吸的作用缓缓起伏。外面的月光顺着未关好的窗户投射进来。暗淡的月色落在她盖的那床单薄的被子上。她的头发像是梳过,上面还别着一颗绿色的小发卡,但她的头发却还是显的乱蓬蓬的。月光让她的发丝都变的闪闪发亮。她的背影在我的印象里从没有这样孤单过。

  不一会妻就又倒头睡下了。当天晚上,妻不停的用脚踢我的大腿,我醒来后为她捶背捏腰。妻就这样反反复复醒了几次,天渐渐微亮了。

  母亲为妻熬了骨汤,初恋的亲人也在第二日来照顾她。

  到她床边为她翻身的应该是他的丈夫。那个男人肌肉结实,声音粗犷。他硕大的手只是在她的身下轻轻一抬,就使她的身子完全侧了过来。看他的打扮应该是走的十分匆忙。灰色的夹克衫上完全可以拍下来尘土。一双棕色的皮鞋和他粗大裤子毫不搭调。明明是一副中年人的面孔,却穿着年轻人中时兴的破洞牛仔裤。一副花格子条纹衫在他的身上显的格外突兀。但他身形优美,身体上的肌肉看起来都格外浑实。他脸部的五官也很立体,高耸的鼻子能看出棱角来。一双棕色的眼睛里蕴藏着神秘感,高高的额骨明净光亮。他这副样子必定很招人喜欢吧。这也难不得她当初背弃我而嫁给了别人。

  他在我面前就有一种压迫般的优越感。他为自己妻子喂饭的时候不停的打量着我。当他收起碗里的调羹竟向我打招呼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啊?”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疑问我悚惧不已。他的优越感压倒着我,使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在浴室里摔着了。”

  母亲一边给妻子味汤,一边回答那男人的问题。

  “对,在浴室是应该小心一点。”他一副很同情的样子说道。

  “那你家那位呢?”母亲出于礼貌也向他问道。

  “在外面工作时摔伤了。”

  “哦——”

  母亲淡淡的应和一声和他聊了起来。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了我那位初恋的现状。她的生活并没有多辛苦,只不过也不那样顺遂。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家庭也还算和谐。对于她的现在,我不感到欣慰反而是心存嫉妒。我和妻子虽然物质生活远超常人,可关系却很寡淡。我出于那种愧疚感并没有要孩子,连和妻子的亲近也会抵触。她却已经完全忘记了我过起了家庭的生活。我只觉得我这一切不值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使自己面对了羞辱。可看到眼前正在吮吸骨髓的妻,我又被以前的誓言怔在原地。我确确实实是违背了誓言,我最终不还是结了婚,娶了母亲为我挑选的妻。我的心绞痛。即便她无心无肺的过起新生活,她也还是正确的。而我违背的誓言,哪怕我日日都为此寝食难安也改变不了那个起了假誓卑劣的我。

  “我的工作不太好请假,父母也没有在身边,还麻烦你们不时的照顾一下了。”

  “根本没什么碍事的。”母亲很轻松的答应了下来。

  男人匆匆的走了之后她又侧过头看向了窗外。昨晚天就已经很阴沉了,今天外面已经密布起了乌云。

  “工作没什么忙的了吧。”母亲的表情很严肃。

  “对,听你的已经请过假了。”

  “你就在这里照顾好晴晴,我给你们做饭好了。”

  “中午想吃些什么呢?”母亲转头问妻。

  “医生说刚手术完还不能乱吃呢。”

  “对对对。”母亲被妻的话一下子点醒了。“你好好休息。过几天给你炖只鸡。”

  收拾完碗筷母亲就又留下我独自照顾妻子。

  “妈妈熬的汤还真是浓郁呐。”

  因为昨天的事我现在直发困,打了哈欠就趴在了妻的腿上。

  “昨天晚上还真算是折磨你了。”

  妻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了我的背上。

  “但一会还要输液,你还要叫护士换水。就待会再睡吧。”

  在妻的面前,我突然觉得我像个孩子。明明是妻因为摔伤了住院,而我却对医院的流程一概不知。哪怕是照顾病人很细微的事也注意不到。自己一个照顾病人的人却听着病人的安排行事。

  护士为妻输上了液,一旁的她也吊上了水。我经不住困意还是睡了过去。

  “该叫医生换水了。”妻用手肘轻轻的把我触醒。又看向一旁的女人补充说:“我们两个都是同时吊上的。她也该换水了。”

  “去看看她的名字。昨晚我们折腾的太久,她恐怕也没有睡好。”

  面对曾经的初恋,我一时犹豫了。哪怕我记得她的名字,可为了维系母亲为我找寻的感情我也只能恛惶无措的悄声挪步到她的床边。所幸那病人的资料卡粘在床尾,减少了我会惊醒她的风险。她的脸永远会侧向一旁,我将那认为是她对我失望和诘责。如果她此时惊醒大骂我背信弃义,细数我的罪责我也无话可说。可她终日不声不语,一副安闲寡言的样子。我心中倒是不那么惊恐了。可随着那个男人的频繁到来和母亲的善言,病房里岑寂的环境还是被打破了。我愈发惊慌,唯恐那女人吐露出我们的过往来。

  虽说天空是阴沉的,可中午便从窗子里射出了阳光。晚间的时候还是下起了雨。

  刚开始时外面是一阵小雨,从外面传出的是雨滴敲打铁皮棚的声音。渐渐的雨越下越大,那声音简直震的人恐惧。雨声像是拍打地砖和白桦树皮的声音。妻在梦中半睡半醒的用手摸索着我,当她触到我那温热的身体时就停下了。我感觉她是做了一个噩梦,于是用两只手紧紧的握住她的手掌。妻没有睁开眼睛,疲惫的身体又一下子放松了。一旁的她还是别过脸睡觉,她的沉默倒使我有些安心。

  走到外面的阳台上,雨已经比最初大了很多。东边的天空还会时不时的闪出暗紫色的光,外面弥漫起雨声和树叶被打碎的声音。密密麻麻的雨让一切都是模糊的,楼影沉寂在雨色里。除了噪杂的雨声,周遭的一切都是静寂的。病房里的妻和她都已经沉睡过去,雨让所有人都着急着睡下了。我茫然的望向远处并不清晰的天空,心中很是阴郁。我这几日都没有真正睡好,连续的照料早使我身心乏力。可算起和妻结婚这三年来,我确实从没有好好照料过她,也从未在一起这样亲切过。我们始终保持着某种距离,像签订了一张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契约。我在外专心工作,她则照看父母管理家庭琐事。我顾及母亲的威严,一直没有与她分床而居。她很懂我的想法,从不过问我的事。哪怕她有了亲近我的想法,也会被我的冷漠打消。生活对我们两人都不尽人意,可日子照常安安稳稳的过着。

  接下来的几天雨都照旧下着。因为初恋的出现我的心情本就不好,遇到连绵的雨,心中更是烦闷。我早上起来为她接洗脸的水,为她到护士站换药,几天下来已经身心交瘁了。妻的身体是要比以前好出很多,借着我的肩膀,她已经能缓缓的起身。听母亲的话,我开始带她到外面散步。妻的身子太虚弱了,哪怕手术已经过去了很久,她还是会在爬楼梯的时候累的气喘吁吁。妻的身边还是没办法缺人,可外面的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下着。

  我又一次从灰蒙蒙的夜色中醒过来,就这样撑到了第四天。外面响起了风声,听起来是树叶相互摩擦的声音,渐渐的风声越来越大,像是树木倒伏在一起的声音。我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哗啦啦的雨已经打湿了阳台的地板,雨水慢慢的渗进了病房。我全身困乏,睁了睁眼又睡过去了。

  “你的妻子恢复的很快啊。”

  这是那个健硕的男人头一次对我说话。他的声音如洪钟般清晰洪亮,我一时嗫嗫嚅嚅不知如何应答。

  “伤的不是什么重要部位了。”妻很平淡的回应。

  我想妻见着我这一副狼狈样,必定羞愧难当。她也许见了我这幅样子,正在心中暗暗发笑。一定为当初的选择心存侥幸。

  “还应该多亏你的丈夫了。”他一边为自己的妻捏脚一边接着说“他把你照顾的很好啊。”

  “还好了。他在家里面也是这样照顾人的。你也很爱护你的妻子呀。只是平时不见她怎么搭话。”

  听闻这些,那五大三粗样的男子也羞怯的笑了。

  “最近工作忙不开。她平时不这样,可能见你们陌生,少言寡语了吧。”

  她的妻还是侧过头一声不吭。

  “我的丈夫工作虽然有时候忙些,可照顾老婆的时候还是腾得开的。”

  男人低着头,一脸羞赧的看着他的妻子。

  “不管怎么说,吃喝还是要紧的。我不像是你的丈夫那么有本事,总要有人挑生活的担子。”

他的声音也如女人般温润起来。

  “可你们家庭至少很和睦啊。该是很幸福的吧。”

  妻的眼睛里闪出了艳羡的光。

  “钱和家庭总要有一样啊。”

  他憨厚的笑了起来。他的妻一眼怜惜的看向他,伸出另一只脚给他捏。

  不多久,妻子就可以出院了。因为她的病情要严重一些,医生告诫她还有住院的必要。我们出院那天,她的两个孩子也来了。那两双亮闪闪的眼睛格外讨人喜欢,他们围着我和妻子不停的转。她的女儿抓住妻子的手,一只柔软的小手让妻子舍不得松开。她的另一个男孩调皮的要看我妻子的伤疤。妻子底下身子露出包着纱布的锁骨吓唬他说“很可怕的,上面有一块钢铁横在上面。”那个男孩用肥胖的手掌捂住了双眼。妻一时留恋起来,座在病床上给他们剥起了香蕉。“假如早点见到你们的孩子多好啊。”妻叹息着对他们说。

  当我们离开的时候,她的妻子稍稍座了起来,挺了挺身子对我们打招呼说“那——我们就再见了。”

  她的瞳孔里射出温热的光,咧开嘴轻轻的笑了起来。从那双眼睛我已然看不出责备,那只是一双平凡的眼睛,里面只是道满了离别。

  我的妻向她挥了挥手。她竟借着丈夫的身子撑起一只胳膊向我们挥手。

  “以后恐怕要留疤了。低领的衣服就不能穿了。”

  我半开玩笑的对妻子说。

  “原来……小孩子的手那么软啊。”

  我的妻,她一下子把肩膀靠到了我的身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外面的天已经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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