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颇山多年,我慢慢相信人们说的,你什么命,就只能吃到什么。房东的大哥是打猎的命,擅长找野生动物蛋白,饭桌上经常野味飘香。
“我是土命,种什么都有得吃。”房东很自豪。他排行老三,我叫他三哥。他院里挖开土,种上青菜,什么肥料不放,菜都长那个茂盛。村里人不时来看,房东不在,就问我种菜经验。
多次以后,我学会说,我不是土命,是码字的命。大家很认可,就只见我拿着纸笔出现在所有无需纸笔的场合:吃饭,娱乐,种地,打猎...
我见证了青菜从种子到食物的全过程。青菜太多,吃不完,也送不完。洗净,控水,做水腌菜,酸脆提神,就着可吃三碗饭,连汁水都不放过。或晒干,做干腌菜,煮汤。我每个雨季都喝,酸汤下饭,是我对景颇雨季的味觉记忆。
我也明白,人类学家的命是住进哪家,就决定了能吃到什么。
三哥前妻很会做菜,村里人多次跟我说,“他家总能吃很多我们吃不上的菜。”雨季的野菜,干季的干菜,自己种的,配上市场买的,每顿饭都简单,但有味。
“以前我家孩子在这寨子小学读书,住兄弟家,吃得很好,回家都不想吃我做的。”三哥的二姐对过去充满了回忆。她嫁在隔壁村。
“太可惜了,你原来那三嫂年纪轻轻就不在了。现在这三嫂不会做菜,也不想做。你是吃不到那些好菜了!”
我无从评判二人的厨艺,只见过原来三嫂的照片,听三哥所有亲戚都提过,大家都喜欢她。我也知道,现在的三嫂会做凉菜,酸,辣,冲,很合我的口味。每顿饭,我对主菜经常没什么印象。
景颇凉菜需要舂。牛肉干巴,白参(一种菌子),红绿相间的酸果,或长满硬刺的毛球果(微酸且涩,带一股澳洲坚果的清香),配上火红朝天椒,舂成碎末。
每天,煮好饭菜就开始舂。听着舂筒声,我开始咽口水,合上电脑,晃到厨房附近,等待。
舂菜,是景颇饮食的特色。人们说,“舂筒不响,不开饭”。舂菜酸辣,味道尖锐奔走,需要干饭调和。
住在凉菜胜过主菜的人家,一开始, 我怨念很小。
“我们吃什么,小张也吃什么,”房东这样跟人说,这句也是我最先完整听懂的景颇话。
“小张特别爱吃我家的舂菜,”三嫂也跟人说,“我们都没他吃得多!”
爱吃舂菜,也因为景颇人一天吃两顿,我得让自己每顿多吃点,舂菜是个好帮手。
景颇山的雨季,一连六个月,绵绵细雨,或暴风骤雨,无休无止,让人忧郁。风雨中,人心随水湿浸入大地,感觉沉沉的。
雨季长得最好的蔬菜是洋丝瓜。一棵植株,搭好架子,可爬出一亩面积,密密麻麻挂满果实。于是,整个雨季,饭桌上总是炒洋丝瓜加酸腌菜汤。日复一日,我心理阴影面积一点点增大。
十多年后的今天,看见洋丝瓜,不自主地,我都往后缩。
救我命的是一道景颇名菜。新鲜辣子切条,新鲜石头姜切片,生蒜切片,拌上酱油,滴点香油,直接吃。一入口,辣味瞬间冲向全身。辣子的辣如激流,奔腾着充满整个头;姜的辣如漫漫长河,浸润全身;蒜的辣像火花,直冲鼻孔。吃这道菜,瞬间人就全身流汗,头上鬼火直冒。因此,菜名“鬼火怒”。
三哥还说,最厉害的鬼火怒是用缅甸的辣子,没几个人敢直接吃那辣子。一大锅汤,提着辣子在锅里涮一下,整锅就辣了。
吃着鬼火怒,我拼命扒饭,忘记了洋茄子,雨季的怨念融入汗水,透过每个毛孔,迅速被鬼火蒸发。甚至,头脑中每个想法都向虚空飘逸离散。
吃完饭,我头脑一片空白,一阵子后,才回过神来。轻松!
码字的人,思虑多,需鬼火怒洗脑,清空念头。
断断续续几年的田野,我不喝酒,不像景颇人,但吃舂菜,让我找到当景颇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