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太是见过鬼的。
村里人对此深信不疑。当然总有那么一部分人怀疑一切,开始时他们也对周老太太的叙述嗤之以鼻,还报以讽刺的大笑。可是后来见过周老太太的种种诡异的“神通”后,再没有人敢怀疑她了,唯恐遭到报复。因为有人说周老太太已经跟山里的胡黄二仙做了交易,山里的狐狸和黄皮子都听周老太太的使唤,可以在一夜之间咬死你家里的几百只鸡。
见鬼的那天午夜,周老太太正在家里看电视。老年人睡眠少,那台黑白电视机经常整整一天都开着。她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近些年很少回家,春节都是各自过的。儿子在哈尔滨开了间餐馆,春节正是一年生意最好的时间;女儿嫁给了沈阳的一个男人,她在婚姻里几乎毫无地位,因此不能决定自己在哪里过年。
那天晚上周老太太一直在看电视,眼睛看着电视里的光影闪动,思维已经跟不上电视节目里飞快的语速和新鲜的词汇。很久之后,她感觉累了,挪动年迈的身体下炕,穿上鞋,出门上厕所。
厕所在院子的另一端,用捡来的废砖搭建。周老太太蹲下来方便完,站起身提上裤子,系紧腰间的棉绳,抬头往出走。她发现眼前不是自家院子了。
她努力地用昏花的眼睛看向眼前的一切,黑色的夜幕下,不是熟悉的杂乱破烂,更远处也不见了自己住了半个世纪的土房。她回头看,厕所也不见了。她身处一片树林之中。高大的白杨树遮住了月光,像无数个巨人,有风吹过,周老太太心中升起胆怯,她害怕那些巨人挪动脚步踩到自己。
她不记得村里有这样一片树林。眼前是月光与阴影的世界,地上有无数细长的影子交错,与头顶上杨树黑色的树枝,像无数只黑色的长手,紧紧将周老太太扯住。她在原地站了近十分钟,才能勉强迈开双腿,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走去。她只想走出树林。
半个小时后,周老太太的双腿沉重,无法迈动,像地上那些黑色的影子在拖着她的双脚。她坐在地上,发现自己又走回了原地。这是遇上鬼打墙了。眼下的情景跟往日村里的传说如出一辙,在偏僻的荒野,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直到累的人筋疲力尽。只不过,周老太太听闻的那些故事,都发生在山上,有些村民为了收粮食,夜里还要上山,结果就被顽皮的黄皮子设置了障眼法,在一堵堵凭空出现的围墙间奔走。多数情况下,胆大的村民并不惊慌,只要鼓起勇气大喝几声,那些难听而下流的咒骂,足以让鬼打墙消失。
可是周老太太想不通,自己为何在自家院子迷路到这里,明明一个抬头的工夫,就转换了天地。她想,或许自己仍在院子,眼前的一切都是障眼法。她开始咒骂起来,可毫无效果。坐了半晌,她又支撑起身躯,开始乱走。
不知多久过后,鸡叫开始在村庄的许多角落响起,东方已有白光可见。马老三扛着锄头,往自家田里走去,前阵子他每日打牌,田里的草已高过新出的玉米苗,他只能赶早锄草。路过那片杨树林时,他看见了一个老人倒在那里,身上沾满了泥土与露水。
马老三跑过去,把老人唤醒,问她是谁。老人回答自己是红旗五队的周老太太,反过来问他是谁。
这句回答把马老三吓了一跳,他忍不住问:“老太太,你自己走这么远,是找人吗?”
“我这是在哪?”
“老太太,你是怎么来的,这儿可离你家二十里地啊!”
从此以后,周老太太见过鬼的消息传遍了全村。那时候她才五十岁,刚死了丈夫;而且还不叫周老太太,更多的人叫她“老张媳妇”。后来她的丈夫逐渐被人遗忘,她才成了周老太太。
见过鬼并不更高尚,然而村民们对周老太太日渐恭敬起来了。这个关于鬼打墙的故事,开始演变成周老太太在家中迷迷糊糊地睡觉,被鬼背到了二十里之外,一座富丽堂皇的屋子,里面许多人在打牌,一时手痒的周老太太并没有发现异常,而是跟他们凑在一桌打牌,一直到鸡鸣天亮,眼前所有的一切灰飞烟灭,只有数不清的荒坟和杨树。
其实大部人都走过那片树林,树林里只有杂草和雨后的蘑菇,根本没有荒坟。可是他们还是那样说着,并且信以为真。
那段日子,周老太太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天亮时,她就起床做饭,然后里里外外地收拾屋子和院子。院子里有二十只鸡和十只鸭子,每天排泄出大量粪便。可是如果你去周老太太家,根本闻不到任何异味,也看不到粪便的痕迹。有人笑称,周老太太在家没事干,就跟着鸡鸭的屁股后头,鸡鸭拉一点,她收拾一点。
如今村里的人回想起来,已经记不清周老太太是何时变得有“神通”了,也许是见鬼的几年后,也许是几天后。总之,不知道哪天起,周老太太卖掉了所有的鸡鸭。邻居王二猴再也不用苦恼于周老太太每天早晨收拾院子的声响搅醒清梦,取而代之的是傍晚时分,隔壁传来周老太太神秘的呼唤。她的院子开始变得杂乱,她不再作任何收拾,任由野草从砖缝下钻出,任由破烂瓶子袋子在院里飘飞,在起风的时候。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村里的人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或者对前途感到迷茫,就来周老太太家里“问问”。他们要借能跟大仙沟通的周老太太之口,问出关于自己命运的方向,问出那些家长、爱人、书籍无法回答的答案。
周老太太从没有让人失望,除了那一次,她给出的回答,总是正确的。村里的张二嘎丢了城里的工作,周老太太告诫他往东走,他真的就在东边的白山市找了份新工作。还有老许家的孙子成绩太差,来周老太太这里求了三根香,放在孩子中考用的笔袋里,结果顺利考入县一中。
十年前,住在村子最西边的赵友学推开了周老太太家的院门,当时正是中午。太阳毒辣,向万物喷射着怒火,滚滚热浪中,仿佛一切都能随时燃烧起来。
赵友学与其他走进周老太太家的人一样,有求于这位神通广大的老人。尽管那时候她还没那么老,可是头发已大半花白,脸上的皱纹日益增多。在村里人看来,每一次周老太太出现在众人面前,都仿佛更老一些。
赵友学的父亲死了很多年,他本不想打扰父亲在地下的安宁,可是两天前,他的亲弟弟赵友习突然从城里回来,说要拿回自己的那份地。赵友学清楚,父亲留下的地是兄弟二人共同享有的,可是弟弟赵友习初中毕业就去了城里,如今开着一家生意红火的修理铺,是村里人口中的“大款”,他要地干什么呢?
那片地已经被赵友学种了很多年,分一半给不缺钱的弟弟,对种地为生的赵友学无疑是致命打击。可是,站在现实的角度,弟弟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半遗产,是合理合法的。因此,赵友学只好来找周老太太,让她帮忙问问父亲,同不同意将地分一半给赵友习。
那时,村里的人已经对周老太太的神通深信不疑。尽管她能给人推算前程、保人平安,却从来没说过自己能和阴间的人交流,但是村里的人就是因为她能。当赵友学穿过长满野草的院子推门进屋时,他本以为低矮的土屋会闷热异常,结果发现屋内居然有些阴冷,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脸上的汗迅速消失了。
周老太太答应了他的请求。
当天晚上,半个村子的人都挤进周老太太的院子,想要目睹周老太太是如何与赵老三(赵友学的父亲)交流的。天黑下来,人们挤在一起,但在中间留出一片空地,周老太太就站在中间。
她换上了一身奇怪的衣服,有点像死人穿的寿衣。黑色的夜幕落在她布满皱纹的脸,更显黯淡。赵友学站在附近,不停地用手拍打落在肩膀上的蚊子。赵友习也来了,他站在哥哥的对面,抽着烟,等着看笑话。
在赵友学的帮助下,周老太太在脚边升起了火,她开始绕着火堆快速地走,嘴里发出含糊而奇怪的声调,观众们不禁往后退了几步,眼睛里映出的火光透着兴奋。周老太太越走越快,火堆上的火焰也越来越高,几乎要烧到她的衣角。她忽然停住,全身僵硬般跪在地上,脖子开始灵活地扭动,仿佛那颗头颅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要出来。
一声孩子的哭声响起,人群也开始有些骚动,又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周老太太慢慢地抬头,眼神涣散,她说话了:
“儿啊,你们俩这是要干啥啊?”
语调中混合着悲哀与无奈。人群里几个老人突然叫嚷起来:“这就是赵老三的声音!”此话一出,哗然一片,有些人不住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而有几个胆大的青年则开始往前凑。
“爸!你来评评理!”赵友学站在两米远突然喊道。
“你俩的事,刚才你周婶跟我说了,你俩还是亲兄弟不是?”
赵友学扑了过去,声音中带着哭腔:“爸,这些年我不争不抢,你老了那会儿是我照顾的,赵友习根本都不来看你。现在他有钱了,回来要地,那地有一半是他的不假,但是那是我的命根子啊。你孙子现在上小学四年级,年年都考第一,咱家的地要是没一半,我连学费都交不起。”
赵友习远远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火光越来越盛,村里人的私语声越来越大,甚至有几个人开始叫嚷着跟赵老三打招呼。
“爸,你给说说吧,这地是你的,你说给谁。你要说分一半给我亲弟弟,那我也不说二话。”赵友学抬高了声调,跪在周老太太面前说。
夏天夜晚的凉气下来了,火堆上的火焰抖动几下,势头减弱。
周老太太低着头,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友习啊,你就别跟你哥要这块地了,你说你也不差这口饭吃,你哥这些年不容易,把地留给他吧,行吗?”
众人的目光看向赵友习的位置,发现他早已不见踪影。
周老太太能请神上身的事当晚就传遍了十里八村。去过现场的人们见到任何一个人都要描述一番上身的场景,是多么神奇,多么震撼。从那以后,来找周老太太跟自己阴间亲人交流的人越来越多,周老太太也在一段时间内多次施展上身神迹,只要是上了身,从她嘴里说出的话,一定是那位上身者的嗓音,连只有家族内部知晓的事,都能从周老太太嘴里说出来。
可是半年后,几辆警车开进了赵友学家的地,量出了一半的范围,打上界标,界标上写着赵友习的名字。与此同时,一纸文件也寄到了赵友学家里,上面写着关于赵老三遗产问题的裁定。赵友习还托人带过来一句话:“不用弄个老太太装神弄鬼,现在是法治社会,讲法律。我就跟你要一半地,你知足吧。你住的房子也有我的一半,改天我心情不好就来扒房子。”
这件事又一次在村里引起了人们的窃窃私语。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渐渐不再来找周老太太了,偶尔会有些老人背着家人来问问家人的前程,但是没有人再让周老太太施展上身了。
周老太太再一次归于深居简出的生活,院子依旧杂乱,样貌愈加苍老,一台黑白电视机没日没夜地开着。
可是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在一个月亮很大的晚上,一个人打牌而归,看见远处路上蠕动着一团东西。他被吓得浑身发抖,却迈不开双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东西向自己这边“走”过来。
那东西离他只有十米时,他终于看清了,那是周老太太穿着像寿衣的服装,蹲在地上行走。尽管他还心有余悸,可总算是能迈动脚步了,他转身跑到最近的一个小卖部。小卖部里打牌的十来个人,听说周老太太诡异的行为后,全都扔掉了手中的纸牌和麻将,跟着那个人跑了出去。
他们站在离周老太太不远的地方,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见周老太太蹲在土路上,月光照在她那弯曲的后背,也把她雪白的头发照得发亮,她开始扭动脖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附近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咀嚼骨头。
围观者们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一个人忍不住喃喃道:
“又上身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