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阋墙开杀戒,情侣反目断生途
“不错,我不光是‘熄灯者’的首席医疗官,还是1号熄灯者。”贾玉又复述了一遍,仿佛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
贾云的反应十分不同寻常,也许姐姐之前说的那些事情太颠覆她的印象,此刻,却再没有什么意外能令她震惊了。她不再一惊一乍,脸色如常,甚至连眼睛里都没有一丝波澜。过了一会儿,她咯咯笑道:“你做得对,既然是畸形儿,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我们是为您再创完美生活的使者!’”然后异常冷静地接受了一切,她抽出了贴着大腿隐蔽插袋里的一根三尺来长的黑棍,不过,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有一股幽灵般的影子从棍子里跑出来,潜入了她的身体,她左侧的眼珠悄然蒙上一层白雾,左半边的青丝也突然泛出银白的光泽,同侧的半边身体上的白色紧身服如同有个隐形人正在挥墨渲染,渐渐变成黑色。她的右手手心里握着这根黑色短棍,用力一甩,棍子两头自动弹出,延长成等人高的长棍。贾云神色自如,似乎她刚才的举动再自然不过,这回轮到贾玉傻了眼,吃惊地指着妹妹道:“你……你怎么回事?!”
贾云这转身对着光滑的通道壁看看自己,发现一半的身体,从头到脚分成了截然不同的黑白两色,右手还握着一根长长的黑棍子,她吓得大叫一声,连连后退。此时,贾玉使劲一甩手里的细圆筒状短棍,棍头里蹿出一束闪着寒光的细丝,好像毒蛇吐信似地在空中游曳。“你终于露出原型了吧!”她大吼一声,“快从我妹妹的身体里滚出来!阴阳无常使,有本事以你的真面目应战!”
“你不是一直瞧不起她吗?一直以愚弄她为乐事吗?”披着贾云皮囊的“阴阳无常使”(即“黑白无常使”),阴阳怪气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攀上更高的地位,攫取更多的利益,为了满足贪欲,不惜连孪生妹妹一块儿出卖,你在意过她的感受吗?”他/她将黑棍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在通道内来回震荡,这声音尚未消失,长棍顶部“唰啦——”一下拉开一把大弯刀,闪着瘆人寒光。
“哼,你倒替她抱不平!”贾玉不屑地摇摇头,“像我们这种从小没了父母的孤儿,哪会有人真心相待!整日游荡在社会底层,如果不用非常手段,怎么才能出头?!反正,不是别人吃了我们,就是我们吃了别人!不拼命往上爬,根本没有出路!”她的眼里闪过以往经历的无数心酸,倔强地为自己辩解。
“是我的主人‘主脑’把你们姐妹两从街头救回,教你们读书,改进你们的身体机能和外貌,供你们上大学,你却背叛了他!”阴阳无常使原本扎起的头发松了下来,披散在肩头,令他/她看起来更加诡异。
“是啊!他改进了我们——”她学着无常使的语气嘲弄道,“篡改我们的记忆,拿我们的身体做实验,替换人造器官,最后还要把我们的子宫当容器,给他的心腹爪牙代孕孩子!他把我们当作什么?!”
“你刚才也说了,人要不择手段,才能爬上高位。既然你认同这个观点,那就必须付出代价!”阴阳无常使厉声道。
“我认同不代表我赞成!说实话,无论是‘主脑’还是‘先知’,都只是把我们人类当工具或玩物。只不过,比起‘主脑’要将‘上维世界’的怪物放到这个世界,吞噬我们的精神,颠倒梦境与现实从而毁灭我们,还是‘先知’的主张——返回‘上维世界’,显得更仁慈,尽管也要牺牲相当一部分人类提供能源。我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贾玉侃侃而谈,既是表明立场,也是拖延时间暗中观察,伺机而动。
“‘上维世界’由于某种不明原因,已经处于难以逆转的混乱和崩塌之中。‘主脑’说没时间了,只能降低维度,重建秩序!”无常使不耐烦地摇晃着大弯刀,他/她想尽快结束这个对话。
“难道这样比你们回去更简单吗?!不惜牺牲地球上的整个三维世界!”贾玉失声尖叫道。
“他们暂时没法回去,因为‘此间世界’的‘因果链’残缺了,代表‘此时此刻’关键点位的司掌者和‘元婴’消失了,连同激发他能量的宝石也失踪了。他肯定还游荡在这个世界上,但我们没时间找了!”无常使将大弯刀一横,沉声道:“好了,别废话了!动手吧!让我来领教‘熄灯者’No.1的实力!”话音未落,他/她已凌空跃起,挥舞着弯刀朝贾玉直切砍过去!此时的“贾云”似乎已经完全变成了阴阳无常使,狠厉的目光、凌厉的身手,没有一丝一毫“宿主”贾云的影子了。
好个贾玉,似乎在对方进攻同时就预判到了他/她的动作,将蜂腰向后一折,后脑勺几乎要贴着地面,那刀锋的森然寒光从她鼻尖上方寸许处扫过,将她飘起的发丝削去了一绺。弯刀一个囫囵圈堪堪划过,贾玉的身子柔韧至极,已经离箭出鞘般反弹回去,紧接着踏地腾身,手里的管丝“唰——”一下飞出去,鬼魅般螺旋形破空钻刺向对手面门和心口等要害处。
无常使却并不躲避,只见他左手手腕一抖,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银丝一闪,便将贾玉射来的一束管丝拢起纠缠住,使劲一拽,便将贾玉拉得踉跄两步,差点摔倒。
无常使冷笑一声:“这么快就不行了吗?”右手的弯刀“呼——”地划了一个圆弧,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贾玉颈后,一道光游走在刀锋上,只需轻轻一钩,他就能割取对手的项上人头!即将见血的刺激感点燃了无常使眼中的暴虐之光,他大张着嘴,从胸腔深处发出又粗又沉的“荷荷——”声,完全像一头野兽。
贾玉没有躲避,她甚至一寸也没移动,她的眼角却沁出了一抹笑意,轻启朱唇,道:“别了,阴阳无常使;别了,我的妹妹!”对方闻言一愣,却见贾玉的眼神异常温柔,她的眼眸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深潭,微澜荡漾,碧色撩人,似乎有一股无形而致命的吸引力,将所有与之对视之人都吸过去一般,不可抗拒。
无常使暗叫:不好!无奈,他所借宿的身体却被那股神秘的力量所控制,他竟一时失去了对这副躯体的控制,手中的弯刀回钩的动作也跟着一停滞,只见一道耀眼的虹光一闪,刺入了他射出缠丝的左手手腕,一股青烟腾起,空气中弥散开皮肉烧焦的难闻味道。无常使痛得大叫一声,低头一看,手腕处已被洞穿,鲜血淋漓,原来贾玉趁着他失神的瞬间,收回管丝,触动了管内另一个装置,发射出足以洞穿人体的激光,刺中了他的左手腕。他又痛又恼,猛地抽回弯刀,想立刻致对方于死地,无奈贾玉已做好准备,一侧身,轻轻松松躲过了他的攻击,他倒因为惯性一个趔趄,接连后退了两步,才稳住。他气极,马上挥舞着弯刀再次疯狂出击,但由于意外受伤,进攻的章法已乱,只是在胡乱劈砍,一边砍一边大叫:“你这个蛇蝎毒妇!来呀!这可是你妹妹的身体!杀了我就是杀了她!”贾玉轻轻一跃,跳离他十数米开外,冷冷地望着朝她奔袭过来的无常使,举起细管,毫不犹豫地激发,又一束虹光射出,直接击穿了妹妹的心脏!
阴阳无常使瞪着浑浊的双眼,一脸的难以置信和不甘心,从喉咙里吼出一串“咕噜”声,只得放弃了这具身体,钻回到已掉落在地上、缩回到短棍模样的黑棍子里。而贾云的模样又恢复如初,似乎在这离魂一刻,醒了!她只来得及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浓稠鲜红的血正汩汩涌出,她甚至都没感觉到痛,一张嘴,刚想说什么却喷出一口鲜血,便身子瘫软,向后倒去。
贾玉已跃至妹妹身边,恰恰抱住她的身体,贾云背后的白衣被血湿透,贾玉的手上也沾上了妹妹的鲜血,贾云的身子沉沉的,直向下滑,贾玉不得不蹲下,将妹妹的身体靠在自己胸前,紧紧搂住她,不断抚摸着她的脸颊,呼唤着妹妹的名字,纵是她心硬似铁,也忍不住落泪:“小云,等事情都结束了,姐姐就带你回家!”贾云一侧眼角沁出了一颗泪珠,她眼睛里的光渐渐熄灭了。
庄知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这个SSA内最为神秘的“右东区”,在他刚踏入门的一刹那,光线昏暗,一片死寂;但当他朝里走了几步后,一束天光突然从头顶射下,树影婆娑,一只幽兰的蓝闪蝶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自他面前一闪而过,不远处的某个角落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庄知蝶循声望去,却又没了动静。
庄知蝶迟疑不决,他心里清楚这个“热带雨林”不过是幻景,类似于他自己公寓里的智能三维动画背景,只不过此地的幻景更加精细准确。既然是幻象,还有必要探究吗?
他闭上眼,定定神,寻思着反正来了这里,怎么都要仔细搜查一遍,看看秦归日在不在里面。不知怎么,他一进入这里,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某种久违的磁场在吸引着他,却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他睁开眼,深吸一口气,不理会眼前的种种幻象,径直朝里走。
庄知蝶很快发现,这个实验室比“极光”的更了无生气。“极光”的“左东区”里起码还有些实验员不时在各个实验室之间穿梭,而这里除了幻象,就只有偶尔滑过的机器人助理。一丝疑问从他脑海中闪过:“蚁穴”的几个实验区都守备森严,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出入的,为何这里却任由着陌生人进入?虽然不安,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向主实验室的控制区走去。
奇怪的是,主控区内空空荡荡,相当幽暗,只有几只萤火虫如鬼火般萦绕着忽明忽灭。那个神秘的“King”,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面板、三维投影屏之类可能的控制系统,也许只是被巧妙地隐藏起来了。庄知蝶打开手环上的照明灯,扫了一下另外三个辅助实验室,三扇门都紧闭,门楣上都亮着红灯,代表实验室均处于使用运行状态。而且,像其他几个实验区一样,都有彼此独立的辅助能源供给系统,即使在之前花凛的“伏羲计划”吸取极量能源、造成整个“蚁穴”电能枯竭,差点被切断外部供电时,这些实验区也会自动开启辅助供电系统,维持最低限度的能源供给。
庄知蝶逐个巡视三个实验室的门,他伸手触摸、用力推,门都纹丝不动。门上也没有任何可探视的窗口,外部也找不到类似的监视器,他徘徊了几圈,也无计可施。他气恼地坐上主控室的唯一一把椅子上,低头看着光滑如镜且一尘不染的桌面时,一张狰狞的鬼脸浮现在半空,与他对视着,转眼间,它扭曲眼角和嘴角挤出一个滑稽的笑容道:“开个价吧!小子哎——”声音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刻意压迫而变得低沉。
“什么?”庄知蝶怔住了,他皱起眉头,瞥了一眼那个虚拟影像,心想这个King的口味还真是特别,不过,他心中一动:或许,这就是实验室门禁开启的密码呢?他猛然想起在秦归日归来之前大概一年多的一个夏夜,有个戴着鬼面具的家伙,曾到知梦堂,请庄知蝶为他“猎梦”,那人戴的面具与眼前这个虚拟头像十分相似。那个家伙连声音都用合成器伪装,一进门就冷冷地甩了句话过来:“开个价吧!”庄知蝶一见这架势,登时十分反感,直觉此人那么好面子,一定非富即贵,但又为噩梦困扰,万不得已才偷偷造访,可还是不肯暴露身份,所以全副武装下又趾高气昂。
“就算出卖灵魂,也要找个付得起价钱的人!”庄知蝶已打定主意不为他实施梦术,对于如此刻意隐瞒身份还居高临下的人,他不愿意搭理,所以对方这么一开口,他就脱口而出了一句《浮士德》中的名言来怼他。
“好极了!说得好!简直太妙了!”那人竟然开怀大笑,鼓起掌来,而且即刻起身,不辞而别。留下庄知蝶目瞪口呆,知梦堂开业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奇怪的客人,且还主动放弃“治疗”。他记住了这个怪客的名字:金玉振。
可是,就连陈半秋都没及时发现他登陆知梦堂“后门”,绕过了鹦鹉螺防火墙系统,事后,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更别提他的个人信息了,半秋不死心,还悄悄进入Loop系统用“鬣狗”追踪,也一无所获,根本没有“金玉振”这个人!
“就算出卖灵魂,也要找个付得起价钱的人。”庄知蝶再次脱口而出,原本平滑如镜的桌面上滑开一个正方形小空格,正中心一个圆形凹陷里放着一枚白色的小药丸,他刚取出药丸,桌面便复归原样,他将它托于掌心,凑近手环上的亮光,仔细端详,但没找到任何字母数字之类的提示,正疑惑不解,那“鬼脸”又开口了:“欢迎来到‘梦幻天堂’!”庄知蝶闻言一震,他喃喃自语:“‘梦幻天堂’?怎么如此耳熟?”他思忖着,突然想起来了!“怎么会?!这里怎么会出现‘梦幻天堂’这种新型毒品?难道秦归日以前怀疑它来自国内是真的?这可是SSA啊!”先前一系列的事件如过电影般从他脑海里一一闪现,从“极光”的陆桥到“右西区”的King,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他反复思考后,决定冒险一试。
庄知蝶刚把药丸放入嘴里,就感觉到它迅速溶化了。药效发挥速度出乎意料地快,加上他连续两天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几乎没有合眼,精神上十分疲劳,只过了几分钟,就被强烈袭来的睡意击倒,趴在桌面上沉沉睡去。
鬼脸再次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诡异笑容:“仍然拥有的仿佛从眼前远遁,已经逝去的又变得栩栩如生。”说完,便消失了。
“离哥,这是怎么啦?!”庄星临望着眼前的情景,惊恐万分。
“难道,这就是老怪说过的‘黄昏降临’吗?”付殷离也被这阴郁恐怖的景色镇住了,失色道。两人不知不觉互相靠近,付殷离不自觉地握住了庄星临的手,她由于紧张,竟全然没注意到。
周围仿佛堕入了混沌之中,原先高远的点点星光,此时却摇曳着飞动,拖着长长的尾巴,光的痕迹不再是一根根直线,而是像蜗牛壳一样慢慢卷曲。有的星星变得像面团一般,在无形的力量挤压之下,再也维持不了圆球状,而是被渐渐压扁、拉长、扭曲……放眼整个梦境,处处躁动不安,但又不似往常由于梦主精神崩溃而造成梦境坍塌,而是正在变形、拓展,似乎将要与什么融合。那些“星星”就像梦境中的“坐标”,现在坐标已乱,眨眼间,它们几乎都变成了一根根拉面或飘带,横七竖八地交错着,有的还相互缠绕、相撞,彼时便散发出耀眼的光晕,那光晕也像玛瑙上的花纹般,层层推开,但扩展的速度又不尽相同,形成一个个形状古怪的圈层,酷似异形土豆上随机分布的牙眼。庄星临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震动,她低头一看,果然,地底下似乎同时有几股力量在较量拉扯,有的地方因彼此推挤,互不相让而隆起,有的地方因朝相背方向拉扯而皲裂、凹陷。再抬头望向远方,梦境的边界线已然模糊,“天空”仿佛牛奶倒入咖啡似的“大地”,相互交融……从来都无所畏惧的庄星临,也战栗了。如果只是梦魇兽甚至梦魔,都没什么好怕的,毕竟还是有形之物;可是,如今连梦魇兽的影子都不见,梦境却突然生此剧变,实在超越了她的理解。
“星妹,我看你这梦境恐怕撑不了多久了!你快打开梦道出去吧!”付殷离突然道,“快离开这里!”
“可是,我还没连接到‘老怪’或他女儿的梦境,没能从他们那里找到你的身体寄存之处啊!”庄星临拒绝离开,不管怎么样,她都想把付殷离救出来,好稍微弥补当年的罪孽,毕竟,十多年前,她利用了他对她的感情,去追求唐关月,还导致他因嫉恨上了“主脑”的当,擅自修习“灭梦”禁术,而被老堂主赶出知梦堂;十年前那个遴选新堂主之夜,也是她叫他秘密潜回,好助她一臂之力,才导致他在爆炸中身受重伤,被隶属于“先知”的“SSA”掳去,做了十年的傀儡。
付殷离深深望了她一眼,发现她的手臂正像一根麻花般扭转,而她竟毫无察觉,他连忙放开她的手,嚷道:“快走!梦主被自己的梦境扭曲,这不是梦魇兽能做到的!关塞和关鸠肯定从‘先知’那里获得了‘梦壁’之类的防御术,我老早就试过,根本行不通!就凭我们两人怕是办不到!你快回去!别管我!我能穿行于梦境和虚拟网络之间,不会有事!”
庄星临此时也注意到了他身上不同寻常的变化——他的小腿好像哈哈镜里的影像一般拉长变细了!这一切发生得太蹊跷、太突然、太反常了!顾不得那么多了,“你——保重!”她哽咽道,立刻集中注意力,准备打开梦道。
谁知,梦道刚刚露出端倪,便像海市蜃楼般的地消失了!庄星临又接连试了两次,都失败了,她急了!付殷离也快急疯了,他也尝试帮她打开梦道,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那梦道也最多呈现出一个淡淡的影子,根本不像平时一样,顺手就能打开。情急之下,他抽出“断梦刀”,想引来霹雳雷电,强行斩梦灭梦,不过,一旦施行这个禁术,会造成施术者与受术者元神俱损,特别是施术者,更可能神灭,元神涣散,再也没法归位。付殷离来不及顾及自己,作为一个“游魂”,这么多年被迫在电子网络空间与梦境之间来回切换,费尽心机想找回自己的“神壳”—肉身,却一直未果;时间愈久,他对于原本坚定不移的目标就愈加糊涂,有时甚至觉得这样也不错,除了受制于“老怪”有点不爽外,当他以各种形象伪装成“Innocent”穿行于不同人的梦境间,扭曲人心,助长“梦魇兽”,几乎无所不能,这种感觉比当初在知梦堂时的边缘化,不知要好多少。当然,爽快之后的空虚也难以避免,只要他还能意识到原来的自己。他渐渐失去了“活着”的实感,觉得自己越来越“程序化”,可是又无可奈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在执行任务时,重新与知梦堂旧识遭遇,又激起了他欲“重返人身”的愿望。现在,自己最爱的女人有可能面临与他一样的命运,他突然发现:宁愿牺牲自己那渺茫的希望,也要救她!
只一瞬间,付殷离就做出了决定。断梦刀出鞘,雪亮的刀刃像要将黑夜撕裂!他深深望了庄星临一眼,转身便要飞升施术,断梦刀可斩杀凶暴化的梦魇兽,也可噬灭梦境、玉石俱焚,自从“先知”悄悄引导他修习“灭梦术”后,他还从无机会真正实际操作过,当然也是因为过于凶险,可能会令双方同归于尽,才被历任知梦堂主列为“禁术”。“离哥,你要干什么?!不要!”庄星临察觉到他眼中的异样,又见他拔出断梦刀,顿时惊惶失措,飞奔向前,拼命拽住他的手臂,嘶声道。
“没事儿,我去把这梦域撕开一个口子,你从那口子出去,若看到‘生门’,就穿过它,或有一线生机。最差就落到‘梦之罅隙’间,那就等待知梦堂其他人,或许他们会找到你,带你元神归位。”他安慰道,虽然他也不敢肯定。
“那你呢?你会怎么样?!”同样作为梦术师,她不信。
“我拜托你一件事,”他尽量缓和自己的神情和语气,“如果我……没能回来,请你替我找到我的‘神壳’——”他迟疑了一下,坚定地注视着她,说:“毁了它!”
“不!不——”庄星临一脸又震惊又痛惜,大声疾呼道,“我绝不做这种事!也绝不允许你做!”在这一刹那,她也做出了决定。
庄星临一手死死拉着付殷离,一手甩出索魂鞭,可能由于梦境被不知名力量扭曲了,她做出这动作有些勉强。“星妹,你——”付殷离吃惊道。
“别忘了,我会移梦!”她镇定道。
“你疯了!外边情况不明,你移谁的梦?!”付殷离摇头反对。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她轻笑道,“你不是能自由穿行于电子网络空间与梦境吗?应该不用通过梦道吧?”
“不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刚开始都是跟随‘老怪’发出的‘脱壳金蝉’影像信号走,后来我渐渐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引导我的其实就是它——”他挥了挥断梦刀。
庄星临眼睛一亮,一把夺过断梦刀,同时飞身一跃,跳离付殷离数米开外。付殷离惊呆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星……星妹,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她冷笑一声,由于梦境越来越扭曲,她的声音也变得起伏不定,“之前那个姓苏的把我送到‘上南区’时,在使我沉睡的药水里做了手脚,让我很长一段时间停留在一种将醒未醒、将睡未睡的催眠魂游状态,我可以感知到实验室内发生的一切隐秘事情。关塞已经发动‘黄昏计划’,估计外面现在已经乱套了,移梦大概也不能奏效,但你若施‘灭梦术’,恐怕我的元神会大为受损。而你却还有退路,可以从电子网络的物理空间逃走。”她注视着他,又绽开笑容道,“既然你那么爱我,想必不舍得让我跟你一样惨吧!把它给我,起码也好让我多一条生路!”
“唉——”付殷离长叹道,“我早该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自私依然如故。可你也太性急,这点也没变,你可知道如何启动它进入物理空间?”他揶揄道。
“知道啊!”她狡黠一笑,“我潜入过关塞外孙的梦境,在他梦里施展‘移梦术’,窥视到关塞的梦境,掌握到了自由出入电子空间与梦境之间的秘密。”
”什……么?!”付殷离真的吃惊了,他没想到她变得这么阴险,为了防止关塞察觉到她的侵入,她凭籍对关塞毫无威胁的外孙的梦境,伪装成吴非,再移入关塞的梦域,偷偷窥探。关塞从不把这个外孙看在眼里,只是把他看作一个躯壳,以便以后承载他的爱子关雎的元神,复活爱子。知梦堂人之间因彼此都设置独家“梦壁”—梦境防御术,除非受邀或心意相通,否则也没法突破。不知什么原因,她无法进入付殷离的梦境,倒不是他对她特意设防或不愿邀请,而是他的梦境如同海市蜃楼、肥皂泡般虚幻轻浮,即使是她,那梦境也不能承受。所以,只能由她庄星临来邀请付殷离进入她的梦境。可怜付殷离还满心欢喜,以为她终究还是对他有情。如今,她对他如此决绝,他心中最后一丝念想,眼看就要像他自己的梦境一样破灭了。“那么,你是否也探到了我的‘神壳’所在?”他还有最后一个祈愿,想了。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沉默了。心狠如她,也不忍告诉他真相。
“我找了十年……究竟——在哪儿?”他不甘心地追问,颤声问道。即使他的心叫嚷着:不要再问!
“你……不必知道。”也许是心里尚存一丝怜悯,她犹豫了一下,便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庄星临昔日与付殷离一同猎梦,对彼此法器的运用了然于胸,她熟练地操起断梦刀,飞升上梦境顶端,虽然因梦境不稳,令她力不从心,还是勉强登顶。星星抽成一条条螺旋形、椭圆形光带围绕着她,这里便是整个梦境的激发点,她引断梦刀至此点,吸取造就此梦境的能量,然而,断梦刀却无丝毫反应。庄星临急了,再三尝试,还是不行,顿时懵了。
“刀还是从前的刀,人却不是从前的人了!”付殷离见状,飞升至她身边,叹道。庄星临沉默了,也许这就是命,她将葬身于自己的梦境。
“断梦刀,非与之心意相通之人不能操纵。你只知我如何运用它,却从未与我心意相通,即使是在你有了与我的骨肉后!”付殷离扬起胳膊,收回了断梦刀。
庄星临闻言大怒:“谁与你心意相通!你这阴险小人!告诉你,我心里的人,他永远是——”她突然瞪着眼珠子,闭口不言。
“唐关月,你心里一直都只有他!可他早就死了!”,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付殷离失控了,大声嚷道,他的声音也被这梦境大大扭曲了,仿佛能看到它化为有形之物,像青烟般在空间里冲撞、飘散。
“不,他没有……”庄星临喃喃道,嘴角漾起一丝笑容,甚为凄然。
“你疯了!”付殷离指着她,摇头叹息。
“比起他,你更惨千倍,万倍!”她恨恨地说,眼睛里仿佛要冒火。
“什么……意思?!”付殷离茫然瞪着这个自己曾经最爱,如今也不知是爱是恨的女人,心底涌起一股不祥之感,心虚问道。
“你不是活着,你只是还存在,而且,是部分存在——”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她的声音像一根根银针般在空中发散。她感觉到自己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在抖动,这是一种折磨他人的快感,久违了!看着他眼里的恐慌和忧惧漩涡般搅动深陷,她竟生出一丝怜悯,“没法移别人的梦,自己的倒可以一试。也罢,在你真正消亡之前,就让你看看真相吧!”她一挥手,索魂鞭在空中划了一个完美的圆圈,凭空出现了一个斑斓的水泡状物,里面渐渐浮现出另一个梦境的影像——由于是移梦,这被移的梦境中景物全是颠倒的,令初窥者眩晕,也算是一种防御手段。
移梦中关塞头朝下走进“上南区”主实验室的主控台,定睛望着台前一张黑沉沉的高背椅,付殷离的目光也随之转向那张看似普通的椅子——现在它上下颠倒,使人不自觉地将视线集中于它朝上的底部,比一般的椅子要高和宽一些,且被黑色的金属箱板全部封闭,似乎内里另有乾坤。付殷离觉得自己的牙齿开始不住地打颤,控制不了。
关塞在这椅子上落座,侧身触动椅背上某处暗扭,椅子底部的金属板滑开,一个有两个骨灰盒大小的半透明匣子被推了出来,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匣子外围布满各种颜色、粗细的管道和线路,映衬着内部一团肉粉色的物质,模模糊糊。付殷离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他不想看,想立刻逃走,把自己化为数据,逃回到没有温度的数字空间,也比现在面对这种诡异的情景强!但又忍不住要看,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他的呼吸也随之急促、紊乱,他深吸几口气,试图平复自己。他暗暗告诫自己:这是命运,哪怕再糟,也必须走完!
移梦的梦境也开始受外部大梦境的影响,晃动起来,变得不太稳定,使得成像也略微扭曲。这梦境瞬间转为关塞的视角,他正俯身观察匣中之物——突然清晰的图像令付殷离猝不及防!
虽然图像有些歪扭,但仍足够看清——这是一颗浸没于淡黄色液体中的人的脑袋,它下面连着S形的脊骨。人头上没有毛发,甚至连头皮都没有,裸露着沟壑纵横的大脑皮层,皮层表面和下面裸露的脊骨生出无数细小的丝状物,与密布的管线相连。而它的面部却保留着完整的皮相五官,它闭着眼睛嘴巴,似乎非常平静,甚至有点愉悦——虽然是侧面,仍能从匣内的反光处看清长相:正是付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