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道,你觉得我们要不要把奶奶接到家里来住。
凌晨两点半,冷色灯光下,他坐在餐桌一边,与另一边正在吃夜宵的女儿聊天。妻子先回房睡下了,第二天还有几十个病人够她应付。
他那身灌满了夜风、烧烤和啤酒味的黑外套还没来得及脱,两只胳膊交叠放在桌上,低头注视着桌布上不知有没有的污渍。女儿则一如既往地,边吃饭边时不时翻翻手机里的消息,一眼不落到他身上:
“不用。”
“我是想啊…”
年龄大了,辛苦了一辈子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她在心里一句句对上他脱口而出的劝说,手指依旧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头也没抬一下。而他,拿指节一下下轻敲前额,兀自说下去,脑袋里大抵盘聚了从记事以来的近半生经历。
他父亲得了肺癌老早死了,妻子都没见过人一面;他上头三个哥哥、三个姐姐,也算轮流将他拉扯大;而那中年才生下他的老娘,天天在他去上学之前往他书包里塞山芋,过年前一手置办他们姊妹七个的鞋垫——
“可是你知道她会怎么想吗?”
突如其来一句问抬起了他的脑袋,他愣怔道,像个无知少年似的:“她会怎么想?”
这下她不得不离开手机了。她抬头望着对面的父亲,嘴里嚼吧着菜叶,有些含糊不清:
“你知道白天你们去上班、我去上学之后,她要面对…”
不知怎么,她突然哽住,咽下跑到嗓子眼的话,又吸溜了一下鼻子。
“家里…太大、太空了。”
没有下文。
沉默在两人之间发酵,冷空气中一下接一下抽鼻子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后撤椅子,拖出道略显刺耳的噪音,跟着直直往卫生间步去,解决积压在鼻腔内太久的热鼻涕。反复几次过后,那边传来潺潺水声。
她再吃不动饭了,听着父亲的一举一动,趁着水声抽过几张纸擤鼻涕。
半晌,动静也没了。他趿拉着拖鞋重新回到餐桌边上,坐下来就开始拭眼角。原本在女儿那边的抽纸被丢到他面前,他几乎是行云流水地抽了张面纸,把它捧在手心里浸眼眶的水。
“你都知道吧…命这回事…”他终于开口,嗓子哑得不太像样。
“嗯。”
这再温和不过的答复却叫他攥紧手里的纸巾,猛地低头伏在桌上,边用手边用那张已然皱巴巴的纸胡乱抹着脸,面目被拉扯得全非。
“…那你怎么能做到这么冷静呢——”
细小难闻又震耳欲聋的呜咽响起。
眼泪到底还是上来了。
她透过不甚清晰的视线望着失声痛哭的父亲,勉强牵动嘴唇扯出一个扭曲不已的笑容。
是啊,我怎么能这么冷静呢。
总有一天,我也要接过你的位置,同我对面的子女说起你的故事。
灯光下的夜话,在无边黑暗里模糊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