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家里给在广州的姑婆寄来了一箱“红桃粿”,姑婆喜逐颜开,接下来的一整年,她又即将不断地称赞这箱糕粿多么美味。姑婆十几岁离开家乡,外出求学工作,至今已经六十余载。她记忆力不好,每次说起对糕粿的怀念,总会重复念出一串串儿时玩伴的名字,每每被告知对方已经逝世多年,她总有无尽的感慨。
姑婆和她儿时的玩伴一样,是学着做糕粿长大的,只是她较她们而言更加幸运,有机会离开糕粿的世界,见识了更大的世界。而她的玩伴们,大多数在农村度过了一生,并做了一生的糕粿。在她们那简单的生活之中,似乎有一个永恒的主题——期盼过年、期盼团聚。
糕粿:年年不变的流水线
小时候,过年过节之前,我总会帮着家里做粿。以前的潮汕地区,特别是乡下地方,一门做粿的手艺,是女孩子们婚后持家必备的本领,更是衡量她们是否贤惠、能干的标准之一。因为潮汕地区年节祭祖拜神,少不了好看的糕粿,而不同的节总要搭配不同的糕和粿。从和面时加多少面粉多少水,到捏多大面皮放多少馅料,再到糕粿上锅时蒸多长时间选择文火武火等等,每一个步骤的拿捏都需要经验,做出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粿桃绝非易事。
做粿的时候,奶奶会先准备好馅料、和好面,而捏面皮和包馅料的步骤通常由左邻右里的老人家们帮忙完成,而我负责把粿压印成形摆在铺满香蕉叶的蒸盘上,爷爷则肩负送粿上锅蒸熟的重任。做鼠曲粿时,还必须把香蕉叶和蒸熟的粿剪开以防粘连。
这一条井然有序的流水线,总是三两下就生产出一盘又一盘“粿”,不禁让人感叹潮汕勤劳的妇女们果真聪慧能干!而这些老人家完成任务之后,又会赶往下一家,重复开始这一道道熟练的工序。她们乐此不疲地一年又一年帮着邻居家做糕粿,好像这是过年过节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
老有所依:远亲?近邻?
做粿的时候,老人会聊起彼此儿孙的生活现状——有的在外地定居,两三年都回不了一趟家;有的在城里谋生,正月才能回乡相聚一次;也有的在乡下生活,近在咫尺却不能朝夕相处——儿孙各自忙碌,老人们不愿打扰,只是她们聊起时总会满心骄傲。她们也会说,儿孙想接她们进城,但是她们坚持守着老房子,源于根在这里,也源于对外面世界的恐惧。她们更愿意和熟稔的邻居相对,也因此成了彼此之间日常的依靠。
老房子里的老人,以过去的方式生活——小路崎岖出入只能步行、没有网络只有老旧的收音机播放着潮剧、屋子外面种着几棵蔬菜也养了几只家禽、煮一次菜可以吃上两三餐……每次与在外地的亲人联系,老人要走到新区借电话,他们甚至不懂得使用电话。他们看起来被时代远远甩在后面,事实上也是如此,就连他们所知道的新闻,大部分是从邻居口口相传而来的。
回想起来,我并不曾留意过老人们是否为过年准备了新衣鞋,或者除夕夜他们在没有电视的家里做些什么——可能也是去领居家聊聊家常度过的吧。邻居于他们而言如此重要,甚至发现他们生命结束的,也是邻居。
团聚的愿望:简单而奢侈
最近几年,我发现爷爷奶奶过年做粿时没有邻居帮忙,问起才知道她们已经相继过世了。他们大部分走得孤独,然而老人家听到这类消息都没有太过悲伤,也许他们也难过,只是知道这是必然的。
记得有一年,我和奶奶走过一户人家门口,我说起小时候在他们家碾豆沙的事情——黄豆用水浸泡、煮熟、碾碎,就做成红粿桃的馅料。这家的老人,每年都放一个碾豆沙的机子在门口,方便邻居。老人一边笑得开怀,一边说道,孙女懂得回来看爷爷奶奶,真好真好!
我常被问到,潮汕人是否一定要生儿子,是否不准女儿嫁到外地。我想,“养儿防老”是以前潮汕地区给人的印象,但这也是中国社会大部分乡村的共通点。其实,渴望回家团聚的愿望,从来都不应该被定义为“封建”、“闭塞”。就如我的家乡那些孤独老去的人,他们“奢侈”地期待着过年过节见到儿孙的时刻,但这难道不是十分简单的愿望吗?
唐代诗人刘希夷写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而我想起的是年年岁岁都不变的糕粿流水线,和做粿的人慢慢老去的面容。她们做粿时的愉悦,也是春节到来时的愉悦,她们期盼过年,便是期盼团聚。
这是之前我为「活现潮汕」春节专题写的一篇文章。年关又至,家乡的老人又开始做糕粿了。而远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他们的儿孙,你们准备好回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