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邪腹诽的时候,前方已经打了起来。
三七和二一两人各守神女像一侧,以雕像为掩体,裘德考身边虽然人多,但面对这两个装备齐全的雇佣兵,几次突围都没能成功,生生被他们拦了下来。
枪声连响,战况激烈。弹飞的子弹打断了神女原本拿着鬼玺的手指,断开的食指落在地上,滚到了三七脚边。
但谁也没有看她,这位曾经受人敬仰的神女神色悲悯,无言地注视着争斗的人群。
汪藏海处在后方,并未在一开始就加入这场战斗。
他仔细地看了片刻,忽然出手了——他疾步向前,越过了所有人,直接向敞开的地下室入口走去,三七和二一见他转眼就来到面前,一齐转换目标,向他连开数枪,一人瞄准头一人瞄准心脏,配合默契,绝无让汪藏海逃脱的可能。
但汪藏海并没有做炮灰的打算,早在两人向他瞄准的瞬间就做出了回应,左手向身侧一捞,拽住身旁人的衣领,将他拖到自己面前,作为肉盾挡住了接连射来的枪子!
他身边的人,正是汪灿。
汪灿显然也没有想到汪藏海拿自己做了炮灰,他被推出去的时候发出的惊呼声还没有喊完,几发子弹已经先后而至,额头胸口瞬间喷出血花,整个人被打得摇晃踉跄了几步,脸上惊恐的表情被子弹撕碎了,接着向后仰倒,重重地摔倒,红红白白流了一地。
“什么——”
不仅是三七和二一两人,就连裘德考一行也被汪藏海的举动惊到了,但汪藏海根本没有理会死去的汪灿,直接越了过去,同时向三七和二一开了枪。
三人交锋不过眨眼功夫,神女像背后的防线就被攻破,两人接连倒了下去。
汪藏海轻轻笑了一声,向后招了招手,第一个向地下室走去。
就在这时,漆黑的甬道中忽然传来了一个男声低低的叹息,与此同时,汪藏海感到自己右手一阵剧痛,枪“啪”地掉在地上,顺着楼梯滑了下去。
他的右手被射了个对穿,手掌血肉模糊,显然已经不再能用枪了。
“谁!!!”他目眦尽裂,左手拿出了另一把枪,朝下方疯狂地开枪,“给我去死——!!”
叹气的男声在枪声中消失无踪,像是被汪藏海的乱枪射杀了。但当汪藏海停下的时候,又一声枪响自地下响起,这次瞄准的是他的左肩膀。汪藏海这次没有把枪扔下,在剧痛之中,他颤抖着紧握着,听到黑暗中的男人说道:“唉,我还以为你知道我是谁了呢。”
“你——”
“你忘了我为什么带墨镜了吗?”他说,“越黑的地方我看的越清楚呀。”
“是你——”
回答他的最后一声枪响,这次命中的是他的胸膛。
汪藏海捂着心口跪倒在地。他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操控着受伤的左手艰难地打继续开枪,可子弹匣已经空了,什么都不会发生。
藏身在黑暗里的人这时候才悠悠地走了出来。他一膝盖踢翻了跪着的汪藏海,让他的尸体姿态扭曲地躺在地上,接着推了一把眼镜,举枪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说:“天黑了,你们打不过我的,不信来试试?”
吴邪被压得死死的,剩下的这一个人精神十分集中,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没有一丝松懈。
如此敬业让吴邪也有些吃惊——裘德考的管理能力竟然这么强,让他手下每个人对他都这么忠心耿耿,如果真让他扩大势力到处洗脑,历史没准就会重演了。
但很快,他就想不了这些了。
低温也许真的对他体内的病毒有过抑制作用,但此时此刻,已经折腾了他将近一年的熟悉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
由于经历的次数过多,他甚至能够分辨出这一次和之前几次的区别。虽然蛇毒的效果越来越差,每次病毒打破平衡侵扰时候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迅猛。
病毒几乎在冲破限制的瞬间就成千上万地开始了在他体内的屠杀,免疫系统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中像散沙般不堪一击,全线溃败。
吴邪被这些人押上山的时候没有被允许带上随身的蛇毒注射剂,况且他心里也很清楚,这次仅靠蛇毒已经救不了他了。之前的剂量已经是他的极限,再有一次,他就会被毒死。
毒死和变成丧尸相比,他其实更希望是后者。
毕竟眼前还有一个让人除之而后快的裘德考,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拉着这个人一起死。
三七和二一那边的变故他模模糊糊地听了个大概,也担心这两人的安危,但黑瞎子已经和他们打作一团,他既看不清,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看,只能在耳朵的嗡鸣声中听到有人的惨叫混合着枪声。
他闻到了血腥气,这味道更刺激着身体里的病毒,吴邪甚至感觉自己听到了这病毒沿着血管挤满全身时候发出的声音。
控制着他的人这时候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皱眉道:“你在干什么?别耍花招!”
这可不是花招,是绝招啊。吴邪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地笑了笑。
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身体里像流动着岩浆,高温让血液沸腾蒸发,热气冲进头顶,大脑在炙烤中混沌起来。他无法观察到自己的变化,但身后的人却借着天边最后一丝光芒看得清清楚楚——吴邪的皮肤开始浮现浅浅的青色脉络,细细的线条交缠在一起,如同密布的蛛网。
男人惊疑不定,他觉得这纹路很像是死人身上才会出现的静脉网……可这怎么可能呢?这个人分明活生生的,他的身体还是热的,不仅热,甚至可以说有些灼人——
等等!他的体温怎么会这么高?!
“你……你……”男人攥着吴邪手臂的手指颤动了一下,不可置信又惊恐地问:“你被丧尸……”
吴邪还能听见他的话,但已经如隔着云雾纱帘,距离遥远,他粗粗地喘息着,颈间青筋暴起,汗水很快沿着额头和脖颈流了下来,一滴滴顺着下巴尖滚落,烧融了地上的积雪。
一股不属于他的,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力量缠绕着他的骨骼,钻进他的肌肉,他喉咙中泛着血腥味,手指指甲迅速地生长起来,变得坚硬锋利,像猛兽的锐爪。
“啊……”吴邪低下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先是想到了自己的不孝,父母亲人都在遥远的地方期盼着他的平安,他却毫不顾及他们的心情,就连死也要死在这么一个荒芜严寒之地。
接着他又想起张起灵,想他充满了离别与苦难的前半生,觉得自己实在太坏,明明怀着死前再看看他的念头再次找到他,可见了面,又食言将这期限一而再再而三地顺延。如果白玛没有成功,自己成了怪物,就又要让他经历一次痛苦了。
要是……
不,没有那些可能。吴邪睁开眼,深吸了一口气。
最后一次,让你们看看小爷的厉害!
男人不知道这短短几分钟里自己手底下这个病秧子似的小青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他仿佛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男人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恐惧,体内动物的基因让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个人的力量已经远在他之上,甚至可以超越枪械,他一双血肉组成的手绝对没有制服这个人的可能。
在这极大的恐惧的驱使下,男人忍不住后退一步,头一回违抗了来自上级的指令,放开了吴邪。
“你……”
吴邪慢慢直起身,回头看了看这个男人。
男人发现吴邪的眼睛正在褪去颜色,原本深褐色的瞳仁已经成了深灰色,而且还有变浅的趋势。在即将到来的夜色中,这双浅色的瞳孔格外诡异。吴邪微微侧着脑袋,男人觉得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头野兽,他惊慌失措,疯狂地大叫起来——
“啊——!!”
这叫声充满了恐惧,中途即戛然而止,所有人一时都停了手,向惨叫的源头看去。
他们看到的是满眼血色,和正将尸体扔在地上的吴邪。他侧头吐出一口血,略略皱眉,嫌弃地擦了擦嘴,在人群中找到裘德考的身影,像野兽那样朝他呲了呲牙:“他要变异了,你们不做点什么吗?”
裘德考皱眉看了他片刻,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语气激动地说:“你能够控制丧尸病毒?!你不是完全变异对不对?!”
这个人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在思考这种问题。
吴邪感觉到自己的杀心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来自野兽的原始本能正在夺取他属于人类的理智,他感到饥饿,想要吃东西,想要茹毛饮血……他必须极力对抗这个念头,才能让自己处于“不完全变化的丧尸”的状态。
这很难,吴邪已经筋疲力尽。
但他还有最重要的一步要走。
丧尸的能力似乎带给了他许多好处,他的双腿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能够敏捷地奔跑、躲闪。有枪声响起来,吴邪感觉自己的腿似乎被击中了,但痛觉已经完全失效,他一点也没有被这一枪影响速度,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杀死裘德考。
而且他已经发现,裘德考还不想杀他。裘德考仍然做着他的美梦,妄想制造出完美的怪物,想要获得拥有自我意识的活死人,而此刻的吴邪,就是最接近他目标的人。
裘德考高声道:“你要杀了我吗?可惜,你的那种免疫,我也有。”
就算是裘德考带来的人也从没听过这一段,一时间众人都惶惶地停下了动作,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只有黑瞎子哈哈大笑起来:“你别逗了!关于吴邪那份报告是我写的,你的蛇毒检验报告是张海客换的,你知道我们两个是不稳定的因素,可你知不知道你的心腹并没有你想的忠心!你以为你真有那个运气成为免疫黑毛鳞蛇毒素的人吗!你用他的方法,只有死路一条!”
“什——”
就像是在验证黑瞎子的话一样,先前在黑瞎子身边周旋的人中有两个忽然转向,扣下扳机,直接开枪打死了身边曾经的同伴——
场面再一次陷入了混乱,而这动乱之中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吴邪,已经近在咫尺。
裘德考的蓝眼睛里映出了吴邪灰色的瞳孔,沾着血的嘴唇和嘴角的笑意。
他立刻转身逃跑,然而转身便看到了一片令人绝望的悬崖。身后,比他速度更快的吴邪已经追了上来。他浑身浴血,皮肤已经变成了尸体般的青灰,宛如索命恶鬼,又尖又长的指甲牢牢锁住了裘德考的脖颈,再一使劲,五条指甲就刺入皮肉,血一下涌了出来。
吴邪眯着眼睛,望了一眼面前的悬崖,用沙哑的低音说道:“同归于尽,你觉得怎么样?”
裘德考反手扣住吴邪的胳膊:“你这个——”
“嗯哼?”吴邪看向裘德考的脖子。
刚才咬人的那种恶心感挥之不去,但另一种兴奋却在催促他张开嘴。
我已经是丧尸了,吴邪对自己说道,这没什么的,面对现实吧。
他低下头——
“砰——”
还没下嘴,就被溅了满脸的血。裘德考的脖子被一颗子弹打穿了,这颗子弹无比精准,大动脉的血喷射而出,几乎形成了一条猩红色的水柱,下雨似的落下了悬崖。
一击毙命。
吴邪松开手,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站在不远处,手中还举着枪的,赫然是张起灵。
可惜他只能看到对方的轮廓,对方是什么表情,惊讶还是愤怒,他已经无从分辨了。
毛细血管般的青色纹路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脸上,他的瞳仁几乎变成了白色。张起灵成为了夜幕下一道朦胧的影子,正在向吴邪跑来。
吴邪最后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呼吸,所以非常缓慢地,认真地体验了肺中充斥着空气的感受。
“病毒已经在脑袋里了……”吴邪用力地说道。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对身体的控制权正在被病毒一点点剥离,思维仿佛一片虫蛀的树叶,只剩下千疮百孔的残骸。他最后一次调动残存的神经,僵硬地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但你在我心里。”
“吴邪!”
吴邪像一只跌落巢穴的幼鸟。
他笔直地,放松地向下坠落,在中途便切断了最后一丝意识。
所以他并不知道的是,张起灵在最后一刻赶了上来,随他一起跳了下去,并在空中抓住了他。
雪又下了起来。
半个月后,藏区正式进入深冬,日复一日的降雪层层堆积,像盖上了一层厚重的绒被。
庙中的香才被换上了新的,细细的白烟袅娜升起。
披着喇嘛袍的张起灵打开屋门,将一股寒风和一个人一起迎了进来。
“很成功。”来人言简意赅地说道,“虽然还是没能弄清到底是什么物质的影响,不过果实提取物确实对病毒有永久性的杀灭作用。”
张起灵点了点头,给风尘仆仆的来者倒了一杯酥油茶。在这里半个月的生活,他已经活得像个在此居住多年的僧侣一样。
解雨臣喝了一点,又说:“吴三省那边接收了工作,开始研制疫苗了,最迟三个月,应该就可以问世。”
张起灵又点点头,一种表达了“我在听”的动作,但对说话内容完全没有评价,解雨臣口中的一切对他而言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与他没有分毫联系。
两人气氛僵持一会儿,解雨臣叹了口气,说:“吴邪还是那样吗?”
“没醒。”张起灵这时候才舍得开口,“腿伤已经好了,只是没醒。”
“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解雨臣说,“他这人,向来不走寻常路。用一般人的标准没法衡量他。”
张起灵点了点头。
解雨臣千里迢迢而来,也只在吴邪屋门前朝里看了一眼,甚至连一天都没待满,下午便又离开了。
张起灵晚上照例和喇嘛们一起上晚课。他身上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气场,可盘腿坐在佛前的时候,却也显得十分虔诚。
在他和吴邪留在庙里的头两天,老喇嘛就在谈话中证实了张起灵的诸多猜测。那时候张起灵扭断了一只手,是在试图减缓两人下落速度的时候伤到的,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老喇嘛说,神女曾经确实是存在的,并且非常古老,只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改信佛教,逐渐空了下来。但神女的传承者一直在延续,白玛也正是最后一代。
那处断崖上的藏海花,是他们共同的秘密,这种植物既有剧毒又能救命,难以使用,但实际上,是可以找到克制它的毒性的物质的。白玛在最后时刻才想要试试这个方法,因为在此之前,藏海花几乎从未成为过药草。她将果实放入装着稀释的蛇毒罐子,将它藏进土里。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效果,但她极度渴望着这件事能够成功,这一丝执念的残留让她的尸体发生了一点变化,有点类似于无法瞑目的状态,直到张起灵出现。
张起灵后来回去过一次,替白玛收敛了尸骨,立了一座小小的方碑。
所有的一切尘埃落定,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吴邪没有醒来。
今天的晚课提前了一点时间结束,张起灵向老喇嘛行了个礼,回到房间。
炭火旺盛,屋里非常暖和。他在桌上留了一盏小灯,站在床前解开衣服,准备睡觉。
他脱下僧袍,正要从床尾拿衣服换上的时候,一个微弱的哑哑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安静:“……你怎么对着我脱衣服?流氓。”
被叫了流氓的人伸出去拿衣服的手顿时放下了,转而去看吴邪。
他的动作很快,这是情绪激动的表现。吴邪正在看他。
两人相互看了很久,也许有五分钟,吴邪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在张起灵光着的胸膛上摸了一把:“你真的要耍流氓啊?我才刚醒。”
张起灵立刻像得了命令似的凑过去,但是并没有做什么流氓的事情,只是亲了亲吴邪的嘴。
至此,险些离去的灵魂终于回归身体,所有人的生命都完整平和,流离和苦难已经过去,世界将会迎来新生,活下来的每个人也将会迎接新生。
在暧昧的微光中,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