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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凤五年(公元18年)的秋天,刘秀回到了家乡舂陵。刚刚经历了天灾的舂陵在落魄归来的刘秀眼中依然生气勃勃。
见到刘秀回来,刘縯十分高兴。这两年,四处都有农民起义,先是天凤四年(公元17年),山东出现吕母起义,后来又有王匡王凤在湖北的绿林山发动绿林军起义,不久前山东又有樊崇发动赤眉军起义。一时间,全国各地不断有起义的变民出现。虽然不少地方的变民起义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了,但又不断有新的起义出现,尤其是河北一带,先后出现了数十支变民队伍。
天下的变化让刘縯暗自高兴,也非常着急,手下的宾客们也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不时劝说刘縯赶紧起事。刘縯心中跃跃欲试,这么多年厉兵秣马,就是为了等待那一天。为了维持众宾客,刘縯已经变卖了不少家当。刘秀走后,家里的经营每况愈下,为了能让宾客们安心练武,刘縯已经把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
所有东西都在改变,只有心中的理想一直没有变。看着天下变民四起,大家心气很高。刘縯倍觉欣慰,但他又隐隐觉得时机还不成熟,究竟缺了什么,他心中也说不清楚。而今刘秀回来了,刘縯一下就觉得心里踏实了,似乎他等待的就是刘秀的回来。以前从不觉得刘秀有多重要,自从上次亲历刘秀处理刘骞事件,刘縯就明白了刘秀对自己的意义,尤其是刘秀离开后家里的变化令刘縯深深意识到刘秀的作用,他绝不是一个文弱书生,更不是书呆子,他有足够的智谋和经营能力……
宾客们知道刘秀回来,都纷纷赶过来问长问短。刘秀的异常平静让刘縯感到意外,刘秀对家里的一切变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对大家淡淡说笑,随意讲了讲外面的见闻。众人议论各地起义的事,刘秀也只是微笑着听听,并不发表什么意见。
宾客们走后,刘縯留下刘稷和刘秀,又对刘秀道:“文叔,你去把刘嘉、刘仲叫来,我想我们是时候该商议起义之事了。”
刘秀看着院门外宾客们逐渐走远的身影,欲言又止。
刘稷喜道:“大哥,咱们早该动手了。”
刘縯淡淡一笑,抬头见刘秀一脸犹疑,便又道:“你把伯姬也叫来吧。”刘縯原本不想让她参与,但想她总有一天要面对起事,而一旦起事,家里没有一人能置身事外,与其让她突然面对,还不如让她早日参与。
众人聚在房中,刘縯还是那么神采奕奕。窗扉半掩,半窗余晖正好落在刘縯身上,一半青幽一半金黄,把他幻化成一尊朦胧的雕像。刘縯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家,伯姬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好奇地向刘秀打问长安的事,其他人轻声议论着什么。
刘縯轻轻咳了一声,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
刘縯笑道:“文叔从长安回来,在外面有什么见闻?给我们讲讲。”方才宾客众多,刘縯知道刘秀不愿多说,现在都是自己最亲的人,正好让刘秀将天下风起云涌的起义形势讲讲,以此激励大家。
刘秀淡淡一笑,“出去长了不少见识,不过没有学有所成,很是惭愧。”刘秀心中的惭愧是真实的。刘秀敬仰大哥,但始终觉得大哥的理想不是一时能实现的。自己虽然怨恨新朝,但能暂入新朝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一是可以求取功名,二是可以深入其中为大哥探求机会。本是两全其美的想法,谁知竟没有实现。
刘縯见刘秀满脸羞愧,心中不悦,但还是脸色平静,爽朗一笑,“难道你还真想入朝作官?”
大家跟着哈哈大笑。众人都知道起义是迟早的事,也知道刘秀出去求学不过是去见见世面而已。但刘秀却不那么想,见众人大笑,心中更觉羞愧。
刘稷大声道:“文叔,你不会出去读书读傻了吧,我们迟早要灭了新朝,你难道还真想跟着老贼去混?”
刘秀知道刘稷是急脾气,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淡淡一笑。
刘縯道:“文叔,现在天下民变四起,长安有什么动静?”
刘秀道:“民变多是远离长安,长安一直繁华如故。”
窗外传来孩子打闹的声音,偶尔还有狗叫声。刘縯将窗户掩上,房间暗下来,但丝毫不影响刘縯轻快的心情,他看向刘秀道:“如今朝廷黑暗,官僚腐败。天下百姓民不聊生,新朝不得民心,迟早会被推翻。你怎么看这些起义?”
“大哥说得对,如今朝廷黑暗,百姓艰难,这样的情势一定不会持续很久。老百姓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现在时有民变出现,将来也一定会有最后的胜利者。”
刘稷道:“文叔说得好,老百姓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早就恨不得亲手砍了老贼的头。你回来得好。你看到处都在起义,就我们刘家没有动静了,也该让老贼看看我们刘家的男儿不是孬种。”
刘秀点头道:“二哥说得对,我们一定要让篡位老贼血债血还。”
刘縯心中大喜,频频点头。
刘稷道:“好样的,文叔真是没有白去长安。”然后又转头对刘縯道:“大哥,文叔也回来了,我们动手吧。”
刘縯还未应声,刘秀突然站前一步,朗声道:“现在动手恐怕还不行!”刘秀见刘縯沉吟未语,又道:“虽然我们与老贼势不两立,但要正式相斗,还远远不是时候。”
刘縯道:“如今天下正乱,还要等什么时候?”
刘稷瞪着刘秀道:“现在不起事,难道还要等别人把新朝推翻了我们再起事?”
刘縯接过刘稷的话,“现在绿林军和赤眉军势力日盛,新朝军队调动精锐也无法把他们消灭掉。我们若不早起事,只怕将来没有机会。”
刘稷大声道:“对,大哥,我们不能等!如果等他们壮大了再起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那我们这些年不就白废了。”
刘稷的话在刘縯心中恍如霹雳,震得他内心激荡。儿时以来就一直梦想着要光复高祖的大业,要重振刘姓的辉煌,这梦想无时无刻不在自己心中。刘稷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相知相伴,情同手足,也只有刘稷最了解自己的梦想。多少年来,同宗人的谩骂指责,自己默默忍了;多少年来,手下人偶有异心,自己也忍了;多少年来,自己能拿出的一切都拿出来了,就为了支撑着走到今天。如今天下纷争,正是追逐自己梦想的最好时机,自己怎么能拱手相让。
刘秀完全明了他们心中所想,但长安所见所闻让他对天下有了全面和理性的思考,“我知道你们的理想,这何尝不是我们所有刘家人的理想,但现在恐怕不是好时机。”
刘縯道:“那什么时候才是好时机?”
刘縯的声音很急,让刘秀心中一震。刘秀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时机,但我知道现在起事风险太大,万难成功。”
“什么时候才没有风险。”刘縯眼光如炬,炯炯有神而又十分急切,不待刘秀回答又朗声道:“从我知道我们是高祖的后代开始,我没有一天不想光复我们刘家的辉煌。自从王莽老贼篡夺了我们刘家的江山,我没有一天不想亲手斩杀老贼。我知道选择了这样的理想,就注定了充满凶险。但只要能光复我们刘家的大业,就是粉身碎骨我也无怨无悔。”刘縯的声音平稳有力,充满了深情,深深印在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刘秀心中一热,抬头间,看见妹妹刘伯姬热泪盈眶,不禁鼻子一酸。刘秀为大哥的理想和他这么多年坚忍不拔地追寻深深感动,看看如今家徒四壁就知道这个家为了大哥的理想付出了多少。
刘稷早已按耐不住,“大哥一片赤心,胸怀天下,江湖上谁人不服。天下人还有谁敢说比你更有资格去逐鹿天下。大哥,你还等什么?我刘稷的命就交给你了,我愿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秀知道刘稷对大哥一片忠心,起事的念头在他们心中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但刘秀知道,现在决不是起事的时机,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说服他们,“我也希望我们的理想早日实现,但现在起事,恐怕只会功败垂成。”
刘稷道:“怕什么失败!不起事就没有失败,我们就不起事了吗?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起事了!如果总是一天天往后推,以后还会有我们的机会吗!”
“可现在谁有能力把新朝推翻?”刘秀说得斩钉截铁,坚定地看着刘稷和刘縯,又看向其他几人。
众人愕然不语。
刘縯蹙着眉,心情渐复,温言道:“文叔,你把你的想法讲讲吧?”
其实刘縯着急起事,是因为天下民变四起,又听说绿林军和赤眉军越来越强大,而且还不断出现新的起义军。刘縯怕自己落在人后,最终枉费了多年心机和一世理想。再则是因为这么多年为了养士练兵已经耗尽资材,只怕自己难以为继,反落得人心破散。但他知道刘秀是稳重之人,又在长安增长了不少见识,他如此坚持,定有他的道理。
刘秀道:“自从王莽老贼篡夺我刘汉江山,已经十几年了,老贼坏招不断,致使天下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天下人无不为求得活命而挣扎,所以年年都有变民起事,长期下去,终会耗尽老贼的气数。但老贼占有江山,绝非等闲之辈。现在朝廷虽然腐败,但朝廷的军力还依然很强大,气势也还不弱,绝非一时能够撼动。这些年有不少很有声势的起义,可哪一次成功了?绿林军和赤眉军不过是为了求得活命,哪里是为了推翻新朝?听说绿林山的人把朝廷派去的官兵击败了,也不敢杀掉他们,还向他们保证自己没有二心,这些人只是想找口饭吃,他们至始至终就没有推翻朝廷的想法,因为他们承担不起革旧立新!而有想法的起事,远的不说,就说居摄二年(公元7年)翟义的起义,前后有十万人众相随,还立了严乡侯刘信为天子,最后怎样?”
大家对翟义的起事再熟悉不过。翟家世代为汉朝官员,翟义的父亲官至丞相,翟义最早是南阳都尉,后来任河南郡太守。当时王莽新立了只有两岁的刘婴为帝并以周公自称,民间都在传说王莽毒杀了汉平帝。翟家世代受朝廷恩惠,翟义不满王莽篡位,与严乡侯刘信等人起兵讨伐王莽。很多人都参加到讨伐队伍中,兵众之多达到十余万人,但只几个月就被王莽军队平定,翟义被碎尸示众。因为刘祉与翟义女儿有婚约,也被牵扯其中,幸好当年的王莽对刘姓尚不敢痛下杀手,否则只怕刘祉难以活过当年。
刘縯道:“翟义只是一名太守,不过受了朝廷恩惠,也知道肝脑涂地报答汉朝廷。我们是高祖的子孙,难道还不如他?”
刘稷一手按在桌上,站了起来,“是啊,为了我们刘姓人自己的大事,难道我们反不如外姓人?”
刘秀道:“不是我们不如他们,而是这样的事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天下哪里只有成功没有失败的事,你是怕死!”刘稷不以为然。
“我当然怕死!”刘秀说得干脆,毫无愧意。
刘縯心中怒起,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刘秀竟公然说怕死,要不是念他刚刚从长安回来,刘縯早就一巴掌拍过去了。刘縯喝道:“文叔,我们既然要想光复高祖大业,岂能再言生死。”
刘秀大声道:“不是我怕死,我是怕冤死!我是怕很多人冤死!如果只是我死,一人之命,又有何惧?”
刘稷道:“算了算了,咱们也别再商议了,啥起事不死人?高祖起事时,好几次差点被杀死,不照样要干!这样下去,咱们一辈子都没法起事,还是种田最安全。”
刘秀知道刘稷的心情,对他的讥讽不以为意,正色道:“我们要起事,就需要准备充分,兵力上、财物上,还有大家的思想上,有了兵力财物才能从容做事,有了统一思想才有士气。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看似热闹,但没两天就会散伙,那么多被镇压下去的起义你们没有看见吗,难道非要步他们后尘,就为了出一口所谓的英雄之气吗!我们要干就一定要走一条成功之路。”
刘縯明白刘秀讲的道理,但啥时候才会有那样万事俱备的条件?至少现在是没有,刘縯原盼望刘秀回来就能赶紧起事,哪知反落得大家没了主意。
刘稷道:“大家日日盼着起事,还担心什么兵力钱财呢,一边打仗一边准备,只要开打了,自然就有了钱财和兵力,有了钱财,思想自然就统一了。”
刘秀明白刘稷的意思是打仗就可以抢得财物,可以用钱财招到兵丁,但在刘秀心中,那样的军队不过只有一时的气势,是成不了大事的,刘秀担心的还不只是这些,“现在只怕我们刘家自己人也未见得是一条心。”
其实刘縯和刘稷最担心也正是这一点,两人已经商议了多次,刘秀一针见血便看见了软肋,不由得暗自佩服,也更觉心烦意乱。
刘稷急道:“前怕狼后怕虎,只怕啥也做不了。”说完转身对刘縯道:“伯升,我看也别商议了,跟文叔讨论事,恐怕是没完了,咱们看哪天是哪天吧。”
刘縯也知道今天讨论不出结果,起身道:“今天就这样吧。”
两人沉着脸一起往外走,众人见刘縯板着脸,都不敢说话,纷纷起身。刘秀低着头默默沉思。待刘縯二人走远,刘伯姬问刘秀道:“三哥,大哥他们一直在练兵习武,每天都在准备,已经准备得很好了呀。”
刘秀默然不语,看着大哥和刘稷失望而去,心中也很难过。
刘伯姬又道:“也许他们说得对,可以一边起事一边准备,人家不也那样吗?”
刘秀心烦意乱,失声喝道,“你知道啥?净瞎说!”
刘伯姬没想到一向温雅的三哥对自己大声呵斥,顿觉万分委屈,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
刘仲见刘秀让大哥失望,心中本已不快,又见他对刘伯姬没来由地呵斥,不禁心中火起,喝斥道:“文叔,你干什么!去了趟长安就了不得啦。”然后温言对刘伯姬道:“伯姬,别理他,以为去趟京城就成人物了?还不知自己姓啥了。”
刘秀见刘仲满脸怒气,心中一愣,又见伯姬默默流泪,心中恼恨自己怎么如此冲动,忙道:“伯姬,别生气,我不是反对大哥起事,只是希望事情不要失败。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起事了,我们谁都脱不了,我们承受不起失败,大哥付出太多,决不能失败。”
刘嘉正走到门口,听见刘秀的话,忽然停住脚,转头对刘仲和刘伯姬道:“我想文叔说的是对的。”
其实刘仲心中也隐约觉得刘秀说得有道理,现在听刘嘉这么说,更加相信刘秀是对的,但一想到大哥的失望,心中又觉难过,想自己刚才对刘秀发火也是不该,轻轻叹了一口气,温言道:“文叔,大哥太不容易了……”语声哽咽,竟说不下去。刘仲跟在刘縯身边多年,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大哥了,别人只看见他受人敬仰的英雄风光,却没有看见他付出超于常人的艰辛努力。
刘伯姬满脸泪水,哽咽道:“三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知道吗,大哥为了理想,把家里能拿的一切都拿出来了,连嫂子陪嫁过来的东西都已经变卖了,为了保证大家练武,章儿和兴儿三年都没有添一件新衣服了。”刘章和刘兴是刘縯的孩子。
正说着,忽见嫂子向玉进来,刘秀和伯姬忙起身道:“嫂子。”
向玉轻轻点了点头,径直走到刘秀身边,温言道:“文叔,你别介意你大哥,他是直脾气,心又急。”又见刘伯姬满脸泪水,忙道:“伯姬,怎么啦,你大哥说你啦?”
刘伯姬摆摆头,“没有。”刘縯虽然生性豪放不拘小节,但对伯姬向来是疼爱有加。
刘秀忙道:“嫂子,是我不好,让伯姬生气了。”
向玉知道刘秀一向温文尔雅,便没说什么。
刘秀见嫂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想着刚才伯姬的话,心中不是滋味,又听向玉道:“你看你,怎么瘦成这样。”
刘秀笑笑,“没事,我挺好的,只是觉得大哥的事不能太急。”
向玉道:“你是对的,我们也再劝劝他,不要操之过急,现在只是几百人,一旦起事,就是上千上万的人,一旦有误就后悔莫及了。”
刘秀点头道:“嗯,涉及前途性命的事,没法尝试,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刘嘉和刘仲去向刘縯和刘稷讲明刘秀的意思,刘縯和刘稷也理解了刘秀的心意,不再提起事的事。但宾客们按耐不住,都知道刘縯为了维持目前状况早已散尽家财,希望早早起事,既为了报答刘縯,也想早成功业。还有宾客为减少刘縯的压力,采取各种方式为刘縯增加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