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的云抚上皎月的面庞,仅淌出一丝银白,照在湿润的空气中,照在溪流边,照在少年的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窸窣声,那是蟋蟀飞过,溪流缄默地从脚边溜走,月光透过树叶,由银白变成银灰,银灰之下,是萤火微烁,粗犷的喘息声,那是他的狗,它趴在主人的腿上,与主人一同沉默着。
他从家里溜了出来,连续的高强度运动让他的脸色有些惨白,他瘫在草地上,贪婪地呼吸着,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息和刺破耳膜的耳鸣。他闭上眼睛,抚摸着他的大帅,待耳鸣消散,他的脑中被清风吹醒了几分,聆听着蟋蟀的轻歌,鼻腔被催眠的草香填满,他的意识开始涣散,感受着大帅的温度,他困了。
大脑被混沌填满,他尝试张开眼睛,但是狂躁的太阳光实在是刺眼,嘈杂的水流声督促着他。他缓缓坐起,草地已经被空气吸去全部活力,温暖而聒噪,连群鸟都发出尖锐的、骇人的叫声。大帅已经不见了,他终于适应了这个亮度,但是与他记忆中不同的是,这条河旁边的老石桥不见了,近处城市的噪声也消失了,他注意到了,原本在垂下万千胡须的大榕树之上那傲然矗立着的尖塔将它遮挡住了的那块天空让了出来。一切都不一样了,晴朗的、碧蓝的天空,咧着笑脸,却让他感到诡异。溪水被阳光烤得暖人,让他清醒了几分,他下意识地叫了出来,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而与之回应的只有在空气中跳动的阳光,它们用燥热的拥抱炙烤着他,他感觉嗓子被刮掉了一层,不安和恐惧由心而生。
他想找回到达这里的路,但是他做不到,无限放大的恐惧感如铅一般灌满了他的身体,让他想哭号。他用余光注意到了周围的林子,它们充斥着潮湿与黑暗,与这块发热的大地不同,由它们身体中淌出来的多余的湿润空气冷冽而阴森,与阳光抗争着。
他的脑子越来越乱,他的后背在全身的水分蒸发的同时,渗出一层惊悚的汗液,他想找到大帅,他想逃离这个地方。
他猛地睁眼,并没有刺眼的阳光,仍旧是月光晖洁,他咽了口口水,这里是他躺下的地方,散发着湿润的香气,整块草地充斥着他的心跳声,他喘着粗气,抱着大帅,它只是舔了舔主人。刚刚的“梦”是那么真实而干燥,他的嗓子因缺水而紧缩,在喝了口溪水后,他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嗓子总算是舒润了几分,但他还是心悸,现在与刚刚,只有一身冷汗是真实的。
他已再无困意,忧郁的深色天空包围着世界,虽然还未日出,但幽云的消散让银月尽兴释放轻柔冷冽的银光,让脱壳的蝉也清晰可见。“大帅,大帅!”他呼唤道,这忠诚的孩子便顺着他的意起身,他也站了起来,发麻的大腿并不利索。他凝视着石桥,上面生满了苔藓,静谧如老人;他转头,大榕树下是萤光满烁,蟋蟀也开始猖狂起来,唱得肆无忌惮。他愈发感到奇异,领着狗快步离去。
深夜的城市比夜林更为静谧而毫无生机。一人一狗漫步过一个又一个照着单调的黄光的路灯,他并没有回家的打算,这里静得可怕,但他已经习惯。他习惯了被暗处的流浪猫注视,匿身于黑暗中的小东西从来没有让他感到害怕过,他反而颇为享受这些警觉的小眼睛的注视,比与人相处要放松不少,尽管再温柔的人与他注视,他都会紧握着拳头,抿紧嘴唇。他避过了整夜不寐的烧烤店,他无法体会啤酒相碰的乐趣。他拒绝了被路灯照耀得发亮的大道,拐进了阴暗而潮湿的小巷,这才适合他。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能看见每一双阴影中的眼睛,但他现在没有兴致与他们相处。刚刚的汗液黏在他的身上,城市里干燥的风吹过,让他有些微颤。回家吧!他想着,便绕进了另一条巷子。
温热的水顺着他的身体流下,淌进排水口,洗澡间满是蒸汽,他低着头,享受着短暂的温暖。“咚咚”的敲门声,他知道是父亲,他并没有回应,只是关上水,擦拭身体。
门开了,发出衰老的“吱吱”声,他看见父亲的表情,他有些恼怒,铜色的肌肤变得涨红,但他并没有找麻烦,只是径直回到房间,摔门的声音震动着玻璃。“看来他今天很累,也好。”他这么想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和他一样,干净而单调,唯数不多的色彩来自于他的各种书,他关上灯,打开了窗,哼起了歌,一首简单的歌,来自于他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他只听他唱了一遍,就将旋律记在脑中。他听见近处树上的鸟在附和,他不懂它的意思,或许是不满吧,他闭上了嘴。他躺到床上,无暇思考,他睡了。
阳光的炙烤让大地的一切变得干枯,他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做这种干燥的梦了,自上次以后,他总是干燥地醒来。他望着背后,这是他上一次做梦走过的路,前面是一片狰狞的树林,至少能阴凉些,第一次带给他的阴森感已然不再,比起燥热,他更喜欢湿润些。今天的天并不蓝,而是蒙上了一层薄纱,灰色,霾的颜色,就像他一样。热情的太阳与这色调唱着反调,在它的鼓舞下,连风和吸入的空气都是滚烫的。他走着,如同前几次梦境,阳光夺去了生机,草地枯黄,土地龟裂,连群鸟也无力发出讥讽他的声音。他眺望前面的林子,那是一片白桦林,苍白的树皮生出的眼睛凝望着他,那是一种凄惨的凝望,如巨石,永恒凝望。他只是向前走去......
他被顽皮的大帅舔醒,窗外仍是漆黑,但天空已被晨阳染成粉色。他咽了咽口水,睡意全无。走出房间,喝下滋润的凉水,抚摸着大帅,穿着睡衣就这么出门了。
即使入晨,大道上也是无声的,他来的很巧,在他梦中如此狂热的太阳,此时于层楼上睁眼,如新生儿。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城市的日出了,他只是好奇大帅的视角下是什么样的,壮观吗?但他不得而知。看样子昨夜下了场雨,路面积水倒映着他的眼神,忧郁无神,是灰色的人的眼神。他踌躇了一会,斗胆走进了便利店。一包火腿肠,这是个令他满意的收获,与人对话总让他忐忑,这份收获是他今天的口粮。
他又回到了这片草地,老石桥上的藓被蹭掉了几片,他有些疑惑,一般人是不会来到这里的,咬了口火腿肠,掰下一块扔给大帅,他就这么坐在一块石头上。草地上的晨露有他喜欢的湿润的感觉,他靠坐在老橡树下,闭着眼,感受凉风拂过发梢,睁开眼睛,像重生一般。
今天的阳光晴朗而不炎热,丰沛满溢的光芒播撒在大地上,显得天真而真实。他托着腮,凝视着湍湍溪水,每一处微小的细节都明晰可见。他看见自溪流中挤出来的水波浸染沙地;他看见飘下的焦色枯叶卷入水涡,变成碎片,淹没于宝蓝与幽蓝的溪水中,渐变的蓝色显得多无辜。他顿时感到由心而生的悲伤,他在颤抖,是由心而外发出的寒颤,他感到有水珠滴在水上,那并不是眼泪,下雨了。
天空仍是蓝天白云,一波又一波的白色小鸟顺着晴朗又温暖的阳光飞下,当它们的身体接触到地面上各种事物之时,本为晶莹透洁的它们被赋予色彩。它们于新生的嫩芽间弹跳,于草地上舞动,它们从丛中淌下,与晨露嬉戏于叶尖,再润入土壤中,悄无声息。他看见大帅在雨中跃动,追逐着这些精灵,这是不属于他的快乐。
他没有避雨,他突然想在雨中长啸,但他只是淋着雨,凝望着他那可爱的戏水的狗,任由雨水从发梢流到面庞,再顺身体淌向脚踝。他突然想做梦,做一个湿润的梦。但他并无心入睡,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于他的视线尽头,是一个人在老石桥上轻盈地踩水,水坑随着她的节奏劲舞,而他听着欢快的歌谣,心中满是迥异。在这里,他见过萤火虫于草地上聚成闪烁的星空;他见过瑕白的鹿灵高高跃过整片树林,但他从来没见过其他人来到这个地方,这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之地。他痴呆地望着女生在无限欢快的雨中曲中渐远,心中如巨浪般涌起无穷的空虚感,将他吞没。
她应该不会再来了,他漫步于小巷中,这样安慰自己,他注意到活泼的大帅第一次垂下蓬松的尾巴。天空的一端被暮阳浸成红色,连永远洁净的云也被入侵,红色、橘色、黄色交相辉映,如画。另一端是碧色蓝天与橘红混成的粉蓝色,温婉纯洁,如少女。这色彩从来不属于他,就算整个世界都沐浴在这光辉下,他的身边只有雨巷特有的黑,这黑如他,由极致的灰渐变成。他漫无目的地用极慢的速度在巷中静步,黯然无色,他是全世界唯一灰色的人。
旱,这是他此时唯一的感知。空气的血液也被榨干,他用脚尖顶了顶地面,轻易顶开了干结的土壤,枯草被连根带起。他愈发困惑,每次他来到这不毛之地,只会愈来愈干燥,愈来愈荒凉。太阳用凶残的阳光卷起不停息的、滚烫的山风以呼啸。绿色、蓝色于无尽的烈阳下化为泡影,只留存于记忆中,整个世界只剩下枯黄和灰色 。疲惫感袭满全身,他于黄土的尸体上挪动着——以极小的脚步。前方仍然是白桦林,永恒的凝望向他迸发出无穷的狰狞,似咆哮,似尖叫。压迫着他的每一根脆弱的神经,这里唯一的液体是少年的眼泪。它于眼眶中流淌出,瞬间化成气体,只留下润红的痕。
他的全身泛起粘稠——来自于他全身的汗液,他感到胃液翻转,强烈的呕吐感自体内升起。外面的雨刚停,即使有湿润的空气包裹着他,他依然感到干燥。大帅用他温暖的、毛茸茸的脑袋蹭进他垂下的手里,他的泪水无止境地从脸上流下,沾湿了枕头,汇聚成无形的河流。他只想做一个湿润的、安宁的梦。
可悲的是,他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