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1.

这是一个女人主导的国家,没人记得这国家的名字。似乎是一把火把这个国家所有有关的记载全部消失了。这个国家里,皇帝是女的,丞相是女的,将军是女的,就连挑东西的脚夫都是女的。男人,只有在打战的时候,才能去充当跑在最前面的炮灰。

而我,连炮灰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一个磨刀匠,永远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就意味着永远杀不到一千个人,杀不到一千就意味着一辈子都要守在兵营里。

这是我当磨刀匠的第十个年头,八岁那年,将军第一次打战大胜而归的路上把我捡了回来,从此我就一直在后勤里做一名磨刀匠。

2.

将军是这个国家的女战神,十一岁的时候就上战场,战无不胜,所向披靡。除了私底下面见皇上,无论在哪她都带着一张恶魔的面具,面具下的模样,从来没人见过。

一身红色银甲,骑着白色战马,带着面具的将军,来视察后勤。

“把我的刀好好打磨一下。”不属于一名女将低沉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面具下将军也许比面具更丑吧。

一把红色的唐刀被抛到我的手里。这不是我的活,只不过专门为她磨刀的背刀将前两天死在了战场上,这是我替她磨的第三次刀。

我拔出唐刀,银色的刀身缓缓从刀鞘中出鞘,耀眼的光芒射在刀身上,不断反射在我的眼里,好刀。

异变突起,走在将军身后的两个副将,突然拔刀刺向将军,将军躲闪不及,腰间被砍了一刀,眼前的整个军营都在自相残杀,我一下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把刀给我!”将军喊道。红色的唐刀再次回到将军手上,红色的披风被她一把缠在身上,包裹着被刺伤的刀口。将军不断挥砍,斩向今早还在一同杀敌的战友,砍倒一把又一把刺过来的长枪。腰间的披风愈加的鲜红,鲜红得有些湿润。我看不见将军面具后的表情,只知道只有躲在将军的身后才是最安全的。

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黑骑,我知道,那是皇上的妹妹北翎王的骑兵。将军也看到了,翻身上马,不再与这些被收买的叛兵纠缠。

我有预感,我要被抛弃了,像八岁那年,跟着乡亲逃命,最后却因为跟不上他们而被抛弃。

“愣什么?!上马!”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军左手持刀砍倒了又一个士兵,右手向我伸来。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在往哪个方向跑,只知道跑到天黑的时候,将军再也顶不住颠簸,下马包扎伤口。而我,自觉地到一旁去找食物。

3.

我再回来的时候,将军不见了。只有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守在火堆旁。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呼啸的风不断吹动她凌乱的发,本不应该存在这世间的脸庞有些落寞的望着不断摇曳的火焰。

接过我手里的食物,将军说了声谢谢。银铃般的声音让我与之前不断厮杀的将军没办法联系起来。

“你知道吗?将军不长得凶一点,底下的人都不会服你。”

“你知道吗?就像生气的野狗饿狼一样,没有低沉的声音,你的敌人永远不把你当做威胁。”

“你还知道吗?我原本以为只要威慑力够了,任何背叛都不会发生。”

或许如此精致的脸庞本就不应该当将军,若是不带上凶恶的面具,配上低沉的声音,根本没办法驾驭数万人的大军。为什么会想这些,我不知道,突然,我觉得,将军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三日后,帝都传来消息,北翎王兵变,大将军战死沙场。五日后,皇上兵败,这个国家再也不是原来的国家。

“你不再是磨刀匠了,我也不是这个国家没将军了。”将军对我说着,语气中听不出任何变化,似乎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只有你才是将军。”

“大将军死了,再也没有大将军了。”

将军回房了,我不放心,从门缝里偷偷望去,只见将军望着自己红色的唐刀,红色的银甲望得出神。

我不知道将军为什么会望着自已的武器出神,我只知道,我再也不用磨刀了。

4.

将军离开了,什么也没留下,带走了盔甲与佩刀。

我的心里有种空虚感,我的命是将军救的,十年的戎马生涯,让我早就习惯了唯将军马首是瞻。没了将军,也就没了象征,我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在哪,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只会磨刀,离了军队,我连磨刀的地方都没了。每天,我浑浑噩噩的在大街上过游荡,累了就找个不挡人的角落坐一下,饿了,就先饿着吧,反正总有人会朝我丢几个铜板和馒头,只是等一天或是两天的区别。

5.

新的政权刚刚建立,总是不稳定的。帝都每天都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消息多样,却无非都是一个模板:都是一个或一伙刺客进宫刺杀北翎皇,最后却都被乱刀斩死的流言。我听得耳朵都生了老茧,也许,再给北翎皇选一次,他不会再想当皇帝,毕竟,每天晚上都被刺杀的感觉不好受。

今天的流言和平常的没什么区别,只是结局有些变化,刺客逃了。我原以为这与我没多大关系,只是喝茶的两个商人模样的家伙最后说的话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你知道吗,那刺客好像有点傻。”

“此话怎讲?”

“刺客在晚上行刺不应该穿着夜行衣吗?那个家伙倒好穿着一身红色的盔甲,舞着一把红色唐刀就去行刺,是觉得不够显眼吗?”

“哎,还别说,这还真是脑子有点问题。”

这样的装扮,是将军吧。我觉得我的人生似乎又充满了希望,焦急的上前问道他们是否知道那个刺客往哪跑了。

我一上前,那两人却赶忙掩鼻,我明白,在街头游荡久了以后,我的身上有一股恶臭。我却顾不得那么多,只想赶紧问出个大概。

“哪来的叫花子?快滚!”一人朝我大手一挥就要赶我,却被另一人拉住了:“咱们快走吧,这人说不定是那刺客的同党,这要要官府的人抓到,咱俩说不定也得跟着受罪。”说完,没等我反应过来,就丢下两杯茶的钱,像躲煞星般的走了,我想追上去问问,结果,他俩跑得更快了。

无所谓,反正我知道我要去哪找将军了。

6.

没有盘缠买不起马的我,赶路只能靠一双腿与别人的施舍。赤着脚走进帝都,我的鞋早在赶路时候烂得不能再穿了。我不知道将军还在不在,但我有种预感,她一定在。将军是一个固执的人,固执到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完成她要做的事。

既然主动找不到将军,那就等吧,只要将军还在这帝都内,就一定能遇见。

我遇上一个好心的打铁铺老板,他告诉我年轻人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当乞丐,于是,我就在他的店里打下手了。做的还是老本行,别的师傅打刀,而我负责开刃,磨刀。

这两天,北翎皇又被刺杀了,还是那个红色盔甲的刺客。只是他还是没死,因为刺客的刀不够快,砍不破那套北翎皇睡觉都穿着的软猬甲。

这天,店里来了一个一身白衣的男人,手持一把黑色的唐刀,说要磨刀,说要去外地,路上不太平,刀快一点的话好防身。

那是一把纯黑的刀,刀身是黑的,刀套是黑的,刀柄也是黑的。掌柜的接过刀答应一定替那男人保养好刀

男人走了,我接过唐刀仔细看了看,刀锋长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他可以骗过任何人,却骗不过我,他是将军,他是她。她可以将红色的盔甲换成一身的白色素衣,也可以将红色唐刀染成黑色,可却无法掩饰那道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刀身缺陷,整把刀由刀柄到刀尖,由厚到薄, 每一寸,每一分的规格都是完美,只是我在第一次替将军磨刀的时候,稍有不慎,将刀身末稍稍多磨了几分,将本该完美的尺寸,略带一丝遗憾。但这事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

将军要走了,我焦急跟上,甚至没有和老板打过招呼。将军一路左拐右拐,有几次差点消失在人群中,所幸我眼尖,每每都能再次跟上将军的步伐。

将军早已发现了我,因为,就在我随她拐进一个偏僻的巷子之中时,将军一把掐在我的脖子上,问我是何人。

我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将军的故弄玄虚,不过是希望我误以为跟错了人。

“小的拜见将军!”将军的手真冷,掐在我的脖子上让我有些难受。

“什么将军!你认错人了!”将军故作低沉,想让我真的认为她不是将军。

“小人愿终生护将军周全!”我不在意将军所说,只是将心中所想讲出。本来,如果不是将军,我早该死两次了。

将军不说话,或许在她被出卖的那天,她便不再相信任何人了,而我却说出了这句话,将军或许早已忘记,那个被她救回来的八岁男童了吧。

“什么都不许问,什么话都不许说。我说什么你做什么!”过了许久,将军才缓缓开口,掐在我脖子上的手再一次用力了几分。

我艰难的点点头,将军这才松手,我拼命的呼吸,似乎是要把刚刚少呼吸的空气,一下子全部吸回来。

比起漫无目的的彷徨度过一生,我更想有个方向,而将军就是我的旗帜。

7.

将军再来打铁铺的时候,取回了自己的唐刀,也把我带走了。

掌柜的恭喜我找了个好依靠,我却看不清我未脚下路会通向何方。

将军带着我回到了她的住宅,那是在帝都里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地方,住在这里的只有贫民。每天,将军早出晚归,而我守在家里,什么也不做的等她回来,因为将军不让我出去。我从来不问将军出去做什么了,这是我们的约定,只是她看起来的样子很疲惫。将军不需要我再替她磨刀,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打扰她。

当将军拿着一件红色盔甲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夜晚不再平静。这是一套和将军那套红色盔甲一模一样的盔甲,红得就好像要滴出血来。

“换上,天黑的时候和我去个地方。”

帝都的午夜和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寂静,一样的冷清。不一样的是今夜多了两个红甲之人。将军给了我一个袋子,我打开一看,里面满满都是纸条,将军也背着一袋。

“边跑边洒,跑完整个东城区,没了就到这几个地方继续拿。”将军说完,又递给了我一张纸条,便朝西城区跑去,一路挥洒着纸条。

我没命的跑,跑遍了整个东城区的大街小巷,带着纸条洒遍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我没读过书,不知道行万里路有多远,只是我觉得行万里路都没我一晚上跑的累。

我不知道将军的纸条上到底写着些什么,只是后来隐约听到街尾的的书生时不时的喃喃道:“北翎皇鄙,谋权篡位,弑母杀君,不忠不孝。红甲女将,死而复活,举国上下,领兵歼之。”

8.

帝都里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百姓们总在私下中不断诉说,这个国家的女战神复活了,总有一天,会带着千军万马的红甲军去重整朝纲。

接下来的日子,将军依旧独行,大多时候早出晚归,有些时候半夜出去,有些时候却少有的整天呆在房内。

将军再一次的把红甲丢给了我,我知道这又是一个忙碌的夜晚。

第二天人们口口相传着一句话:红条束发,烟火为号,长驱直入,重整朝纲。不时的还有人说道,他们昨夜卯时整在东城的尽头隐约见到战神,可随即就有人跳出来说不可能,因为卯时一刻时候,他也在西城的尽头遇见了战神。可同时又有人传出昨晚上宫里传出有红甲将军刺杀北翎皇,不可能出现在城外。所有人都在不停的争吵,到最后,终于统一出一个答案:战神复活,是神的意志。

所有的一切,民众的反应都看在我们的眼里,可将军却好似没反应一般,不再外出,终日和我一同呆在房中,不时的对着自己的唐刀喃喃自语,始终没再和我多说一句。

9.

一场自下而上的暴乱在酝酿,一场这个国家从未经历过的风暴在暗暗聚集。

我看到过街头的大婶在扫地时候不小心掉出了怀里的短刀,我看到过邻居的奶奶每天在自己房内用红色布条束起自己斑白的长发,我看到过街尾的书生每天在房内写着红甲女将,天命所归八个大字,整个房间满地都是这八个字。

今晚的将军有些不同,凌厉的杀气从眼神中不断散发,一身红甲的她迈出房门,这条街上所有的视线都望向了她,刮过的一阵阵狂风带动着她的长发,将军漠然的看向天边的一轮残月。

我知道是时候了,从怀中取出一根红带,将我的长发束起。

“叭!”

一道烟火在黑夜中绽放,绚丽无比。所有的人都默默的看向天空,烟火炸开的声音消失后,整个城里突然变得寂静至极。将军将右手怀抱的头盔带上,头盔里拉出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魔鬼面具,整个过程没发出一句话,这城内静得出奇,我仿佛能只听到这城内每一个人的心跳声,怦怦,怦怦的跳动,一个比一个快。

将军动了,手持着那把陪她戎马一生的唐刀,跟着我一个不算兵的兵。朝着皇宫的方向,一步一步的迈入,这一路剩下的只有坚毅。

我听到身后的步伐声逐渐增多。

一个,

两个,

三个,

十个,

……

直到最后我听不清到底这身后到底跟着多少人。我不敢回头看,因为将军没有让我回头。每一步的迈出都响彻了这座城,整齐的步伐似乎是踏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不断的振奋着每个人流淌在骨子里的热血。

皇宫前,全副武装的禁卫军漠然的看着面前的众人,这个装备不齐的武装,有人拿刀,有人拿剑,更多的却只是抬着根锄头便来了,唯一相同的便是每个人都束着红发带。

“来人止步!否则乱箭射死!”禁卫将军顿了顿,又道:“皇宫重地,不容放肆!速速退去!”洪亮的声音响彻云霄,却进不到所有人的耳朵,每个人都只是漠然的看着全副武装的禁卫军。

“镇国大将军在此!安得尔等放肆!”将军低沉的声音今晚第一次响起,当将军停下话语时,所有的一切再次归于沉寂。

这是大将军的声音,每一个经历过前朝的官都记得,这样的低沉没有人能模仿,这样的低沉代表着无往不利。

“北翎皇鄙!弑母杀君!谋朝篡位!狼

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尔既为谄谀之臣,只可潜身缩首,怎敢放肆于于此!尔为二臣贼子,将命归九泉之下,吾且看你有何面目面见先皇!天怜我朝,使我魂归于世,必要重整朝纲!”将军慷慨激昂的每个字句,荡进我的心里,此刻我有种错觉,什么是天命所归,这就是天命所归。

可是,说得再好,一切谈不拢的事,到最后,只能用武力去解决。

这一场内战没有以往我见过的任何一场战争喧闹,却比以往的每一场战争更壮烈。我看到街头的大婶将短刀刺进面前敌人的胸膛,喷出的鲜血将她的面庞染得血红,却在下一秒,敌人的长枪同样刺进她的胸膛。我看到邻居的奶奶迈着蹒跚的步伐,挥舞着锄头将敌人的脑袋敲碎,却看到下一秒两把长刀砍向奶奶脖子。我看到无数对前朝仍充满向往的勇士,不断的用着手中简陋的武器,挺起血肉的胸膛不畏一切的向前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锋……

10.

我真的以为我们会赢,以为将军可以实现她恢复前朝的想法。我们打退了禁卫军,打进了皇宫,却忘了国家的军队可以从附近调来,而我们只有城里支持我们的百姓。

一直金色羽箭刺穿将军的胸膛,随着将军的倒下,这场闹剧也随之结束。我看到高台上一身凤袍,倾城倾国的女子放下了弓,面带讥讽的看着这一切。

“拿下。”

0.

今天的集市好热闹,抬眼看去都是人。

“犯人江沅,妖言惑众,叛国谋反,罪无可恕,午时三刻,斩!立!决!”身后的人拿着一纸皇榜,宣读着纸上的内容,我却丝毫没听进去。

这时候,听不听进去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那把刀砍下来的时候应该很疼吧,无所谓了,刀快一点,我就能快点下去找到将军吧。将军这么固执,没有我跟着,她做什么都会没这么顺利吧。

将军,如果有来生,我不愿做你的兵了,做你的兵好累。

将军,如果有来生,我不愿你再当将军了,当将军好累,要带面具,要压低声音,还要扛起国仇家恨,好累。

将军,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当你的磨刀匠,只是我希望你的唐刀可以变成菜刀。扶着你的手一起切菜,唱着你喜欢的歌谣,一定很幸福吧。

一颗脑袋滚下断头台,鲜红的血溅起三尺多高。

完。


如果你喜欢我的故事,那就给我戳小心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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