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十九）无欲何欢
二十、牛不吃草
牛耕田何许人也。
他是从山西太行山革命老区，苦读加重读考出来的，是恢复高考以来村子里唯一的一名大学生。
他中等个子，皮肤黝黑，讲话咬文嚼字，晋腔晋韵。
从小听惯了评书《杨家将》的贾士强第一眼见到牛耕田，就觉得“背靴访帅”的寇准讲话可能就应该是这样子。
许多同学对牛耕田到底是姓牛，还是姓猪，总是有些恍惚，这一切缘于开学第一天的那次班级点名。
记得那天，老师拿着放在讲台上的花名册，逐个点名，点到的站起来，简单做个自我介绍，以便大家快速地互相认识一下。
本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只是有一个名字，老师叫了几遍，也没有人答应，大家以为没来，也没在意。
最后，班级同学都点过了，老师随口问了一句：“还有没点到名的同学吗？”
话音未落，从教室最后的角落里缓缓站起一位，只见他脸颊通红，头顶微微冒汗，用手指轻轻托了一下黑框高度近视镜，好像犯了很大错误似的，不停地哈腰点头，唯唯诺诺地说：“老师，我， 啊......我。”
老师一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牛耕田。”他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小心翼翼地回答。
“叫什么名字！？”老师追问了一句，然后有点不高兴的提高了嗓门，用花名册一指:“你，大点声儿。”
“牛耕田！”声音一大，口音更重了。
“耕……田？”老师在同学们的疑惑中，也疑惑地拖着长音重复了一遍。
“刚才不是点了吗，你怎么不答应？！”老师非常不高兴。
“老师，你刚才点的不是我啊。”他有点委屈。
“你叫什么耕田？怎么不是你？！”老师有点不耐烦了。
“我（饿）姓牛，不姓朱啊！”他很坚定地说，但脸已经涨得通红通红的，头顶的汗珠已经淌到脸上，他也没来得及擦。
老师这才发觉，不知道是谁在花名册上有意无意地搞了个恶作剧，把牛耕田名字的“牛”字下面添了一撇一捺，“牛”活脱脱地变成了“朱”。
全班哄堂大笑。
老师大怒，摔打着花名册问道：“这谁改的？”同学们继续哄笑，没人理这个茬。
老师嘟囔了几句：“猪耕什么田嘛？猪，只能拱地哟；牛，才是要耕田的，这才完全符合常理，符合逻辑嘛。”然后又自我解嘲地说：“牛耕田，马占山，这名字取的好，很好嘛。”
“这名谁给你起的。”老师有些好事的多问了一句。
“我（饿）爹呗。”牛耕田刚说完，又连忙摇头，说道：“不对，不对，好像是我（饿）爷。”
“噢，你爷爷一定是个知识分子？”老师很有信心地猜测着。
“不是啊，他是个耕田种地的。”牛耕田回答的爽快，这下子轮到老师脸红了。
同学们又是一阵轰笑。
后来，牛耕田就被贾士强叫做“耕田的”，所有的同学和老师也都跟着这样叫开了。牛耕田答应得挺爽快，慢慢就这样叫得习惯了，也就忽略他到底姓什么了。
牛耕田虽然肌肉不怎么发达，但总喜欢光着上身，时常展示他劳动人民的本色。
他一年四季穿着一件肥大的军裤，随着天气的转冷而向裤子里加入线裤、绒裤和棉裤，再随着天气的转暖而从裤子里减掉棉裤、绒裤和线裤。一双军用胶鞋也是随着季节在增加和减少袜子的厚度。
他没有腰带，绿色的军裤上扎一束红色的布带，不用打结而只是一系一抿再一掖就完事了。大家都以为牛耕田是本命年，后来才发现几年如一日从没换过装。
这“耕田的”要是二两白酒下肚，更是左手中指不停地向上推着大黑边眼镜侃侃而谈，指点江山更是不在话下。
每每说到兴奋处，脸上两块疙瘩肉红红的凸起，摇头晃脑而自鸣得意，贾士强有些恍惚牛耕田成了个“七品芝麻官”的玩偶，忍不住要去他头上推按一下，希望他能像那个不倒翁一样的永远摇动下去。
牛耕田每天早出晚归，四处游荡，谁也说不清他一天都在弄什么，只是慢慢地发现他的床头多了个小铝锅和电炉子，床底下多了袋子和不少空罐头瓶子。
大家正在诧异之中，他突然宣布，以后菜里的肥肉都不要再扔掉了，挑出来交给他，他有大用处。
贾士强最讨厌食堂的菜里掺杂着半生不熟的肥肉，看见了就恶心，每次吃到肥肉都会恶狠狠地咒骂几句。现在听说牛耕田要这个，虽然搞不清楚做什么用，但助人为乐的事，他还是很愿意做的。
从此每次吃饭都很认真地把菜里的肥肉挑出来放到一边，然后洗涮干净，交给牛耕田。
牛耕田每次收到肥肉都如获至宝，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连声道谢，活像一个日本翻译官。
贾士强觉得很好玩，从此乐此不疲地帮他挑肥肉，可自己吃的菜里经常是无肉的，搜集不了多少，于是他开始号召其他同学一起帮忙。
同学们都无不惊奇地问：“你可以啊，能吃这种肥肉？”
“哪里是我啊。我要是能吃这个，哪至于瘦成这样！”贾士强摸着自己的有点营养不良的小细腰说道：“是耕田的要！”
“他吃这个？”所有人都很疑惑。
“唉呀，人饿急了，什么不吃？你们哪能看着自己家孩子挨饿啊。反正扔了也是浪费，帮着弄弄，举手之劳，各位行行好啊。”贾士强总是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帮着做着搜集肥肉的宣传。
有一次，不知怎么高兴了，牛耕田用筷子敲着饭盆，拿腔拿调地说唱了几句随口胡编的顺口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大学食堂真是好，排队人多窗口少。
粥稀饭硬份量小，男女同学吃不饱。
菜里无油又无肉，想吃还得来抢早。
豆腐青菜和粗粮，个个体瘦面也黄。
怨天尤人也没用，不吃还就真拉倒。
上课饿得无心听，下课铃响拼命跑。
有苦不知何处诉，谁能变废成为宝。
求求各位行行好，一起来把肥肉找。
社会主义新气象，牛只耕田不吃草。
好人必定有好报，但愿有命能等到。
世界不看不知道，一切真的很奇妙。
很奇妙来很奇妙，但愿你能参悟到！
当哩个当，当哩个当， 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
“你一个山西人，山东快书也会啊？”贾士强开玩笑地说。
“山西山东是一家，革命不分你我他！”牛耕田唱着回答，同学们笑成一团。
一时间，挑肥肉成了吃饭时的一个游戏活动，如果菜里挑不出个肥肉来，反而觉得这饭吃得没有什么趣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