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阅读有关“孤独”的书,关于书中“孤独之美”的论述,窃以为部分还是很有道理的。
我不想展开讲作者围绕“孤独之美”到底发表了什么样的观点,举了什么样的例子,摆出了什么样的事实,我只想谈一点自己的感受。
我一直都认为孤独是一座壮丽的美学丰碑。
虽然自古以来,孤独就具有凄迷、凄清、凄恻的负面色彩,以正统自居的儒家文化也对其讳莫如深,可能在道家文化中才正视这个词语,并发展出与儒家的“崇有论”相对的“贵无论”的思想。可能也只有在三国魏晋南北时期,“孤独”这个词才绽放出自身特有的光芒并被世人理解。
嵇康,三国时期著名的名士,鼎鼎有名的“竹林七贤”之一,说他是七人领袖也是实至名归。
《世说新语·容止》描述他:“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晋书·嵇康传》描述他:“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试想,若有机会穿越过重重的时空之门,又像武陵人一样迷失在桃花尽日随流水的清溪上,偶见一条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林间小道,沿着这条路不断前进,当挤出窄小的石壁,盛大的日光洒向大地之时,映入眼帘的正是傲据史书一角的嵇叔夜。
他身长七尺八寸,一双木屐,踢踢哒哒;一席白衣,落拓不羁。他正在深翠的竹林中快步奔走,显然是在行散。他高歌啸咏,震动山林,百鸟以啼叫回应他,清泉以激荡为他伴奏,无色的风从林子的那一头传来,树木摇落,花草扶疏。风卷过他的衣角,飞向远方,他亦追逐着风的脚步,往竹林深处走去……
你感叹他的疏放,赞美他的随性。忽然,画面一转,你又看见他坐在林中,一人酣饮。左手怀抱一坛,右手又拿一坛往嘴里倾倒,甚至连他的脚边也落着五六个一模一样的空酒坛子,其中有两个正敞着粗口横滚在地上,还余一两滴残液从在坛口流连。
“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俦。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
他一句接一句的长啸,一口接一口的痛饮,等到这首诗吟咏结束之时,酒刚好也尽了。于是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绕着石桌踱步,一手扶着腰,一手在空中比划,口中念念有词。没有人能听得清他在说什么,他嗫嚅的那些话连史书也不曾记录。
但是,你看到,他醉了。
他看起来真的醉得很厉害,那张眉目悠然悠远的脸上被落英染上了红霞。他的白衣飘飘飞飞,他高大挺拔的身体摇摇晃晃。
他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没有人去扶他。于是他倒下去。
正如巍峨耸立千年的远古玉山一朝倾倒,无数林鸟被惊扰起来,争相鸣叫着从深山林木间飞起,盛大的烟尘以及群鸟的羽翼交织成一块巨大的幕布,连把高悬的太阳的也遮挡去了一瞬。
他最终倒下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醉眠于他最钟爱的竹林里。
有人看见过这震撼人心的一幕吗?
在那一片天地,一方竹林里,那一场盛醉是属于嵇叔夜的独白。
他是一个世俗的出走者,是一个不合于时的孤独者。他的啸咏,他的清高,他的狂放洒脱,他的疏傲狷狂,只展示给山林鸟木的大道自然。
有人以此来赞美他,他不屑。这并不是一场刻意的表演,他生来寄情山水,遗世独立,旁人对他的赞歌,帝王对他的青眼,士大夫渴求的功名利禄,对他而言,还不如脚边的一粒尘土。他啸咏歌唱,醉如玉山倾,那是写给别人唱赞歌的诗本吗?不,那是他为自己而盛放啊!若别人以此赞美他,那无疑是一种赤裸裸的亵渎。
于是,在世俗与自我中,嵇叔夜选择了自我,并在那一条孤独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可是,那个时代纵然道学风行,玄理大振,相比其他时期对遗世而独立的人包容性更强,但又怎能容忍一个既有锋芒,又公然与世俗作对的人呢?尤其是一个对当时名流彦才极具影响力的人。
公元263年,这个孤独的人四十岁了。他的锋芒在此刻达到鼎盛,以至于在当权者的眼睛里化成了一把把飞刀,向他的头颅逼近。
《世说新语·雅量》记载:“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那个被史书记载下来的黄昏,嵇叔夜从容走上刑场。他一定会知道,但他一定也不屑于知道,后世会怎样评说他。
他于刑场坐定,铡刀的刀刃正在他的头颅上方闪耀着诡异冰冷的锋芒。
来目睹这场盛大死亡的人很多,其中不乏他的学生,朋友与公门中人。他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但他绝不是一个为了苟活着就 向这世道妥协的软骨之人。现在,终于要走到生命的终点了,他一点都不留恋,也不遗憾,他反而觉得自己不过在赴一场与几十年前的自己的约定,那场有关风骨、节气、不屈、清高的约定。
日薄西山,温柔的余晖把他披满身,他觉得温暖极了。马上,他就在这里成就生命力最极致的孤独,也是最盛大的谢幕。
但是,他还有一点事情要做。
他向人索要了一张古琴,端放于膝上。指尖拨动,琴声流出。
一向温婉含情的古琴在他手中顿时化为载道言志,控诉压迫,反抗暴虐的利器。其声高昂铮铮之处,有如冷箭齐发,金戈激撞;其声低沉之处,又如泉咽危石,日冷青松。
一曲终了,琴弦尽断,他拂之于地,长叹:“广陵一曲,终成千古绝唱!”
弹奏前,三千太学生向司马士要求“请以为师”,司马氏不允,就算司马氏同意,他自己也不是答应的。
有资格弹奏《广陵散》的,唯他嵇康而已!现在他正站在这生命的悬崖边,回首过往,无它愿望,唯有这世人渴求的《广陵散》,他无法把他它遗落尘世,他要于生命燃烧的尽头完成属于这首曲子的千古绝唱。
这个孤独者最终死了,在生命凋零的那一刻,终于完成了它该有的盛放。
这个孤独者虽然死了,但所有活着的人都在怀念他,包括把他推下悬崖的司马氏。
可是想一想,一个死去的人为何能让活下来的人都在怀念他,包括当初把他推向死亡的司马氏?又为何千年以来持续影响着后来人?
倘若,面对死亡,他向世俗妥协了呢?倘若他臣服于帝王,在朝中身居要职,他把《广陵散》倾授予三千太学生,他亦为国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是的,他依然青史留名。
可是再也没有那种摄人心魄的美了。
没有人会去怀念他的超脱自在,没有人会去欣赏他如竹如松的气节,没有人会从那一曲千古绝唱中扼腕他决然赴死的悲壮与美丽。
一个沉浮宦海,流于世俗的人,不过就是个俗人,跟名士有什么关系?而一个不与世俗妥协的孤独者,才会因其孤傲冷寂令他人铭记并深沉久远地怀念。
就像空阔辽远的楚天之下,屈原投入汨罗江;就像风萧萧兮的易水畔,荆轲一去不复还;就像四面楚歌的乌江边,项羽挥剑自刎……
这些孤独者,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在生与死之间,最终都选择了后者。
但是,尘世的肉体虽死,不屈的精神永不死。
于是,鲜活的生命陨落之后,又以另一种壮美的形式被丹青写下,闪耀在史书的字里行间。
后代的人将永远怀念他们从容赴死的淡然,与死亡之时绝不俯首的风采。
这就是孤独之中的壮丽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