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小长假,我和老妻在乡下居所茅山半岛度假。那天傍晚,我们在茅山湖边栈道散步,遇到一只毛色白中透黄的小狗,我随口招呼了一声:“小黄你好。”小黄狗一惊,抬头看了看我,摇了摇尾巴,赶紧躲到栈道底下去了,还探出头来警觉地望着我们。我没有在意,径直向前走了。
第二天清晨,我打开家里面向南院的大门准备太极晨练,看到昨晚在湖边路遇的那条小黄狗正蹲坐在我家门前,耷拉着耳朵向我摇尾巴。我感觉它已经在院子里守了一夜了,估计是昨晚在探头望我时感受到了我眼中的善意,并一路悄悄跟随到了我家院里。它不停地在我腿上蹭来蹭去,各种讨好,尾巴都快摇断了,一副求收养的模样。
这是一只尚未完全成年的土狗,长着一副拉布拉多的模样,身上还算干净。我顿生好感。
我这一生总是招狗喜欢,遇到各种狗缘。
记得有一年我住在江宁区黄龙岘景区民宿内,早晨起来路遇一条村子里的小黑狗,我也是随口打了个招呼:“小黑你好,陪我爬山去。”于是,这条小黑狗就陪着爬山了。它熟门熟路地跑在我前面,走了一段就回头等我,恰如给我带路一般。不时捉一个小蚂蚱什么的小动物给我看,让我摸摸头求表扬。等爬山结束回到村子里,我对它说:“谢谢你小黑,你回家吧。”它就摇摇尾巴就此作别回自己家去了。
还有一次,我在城内住所仁恒翠竹园小区里看到一只大金毛在路对过独自遛弯,我喊一声:“大黄,过来握个手。”大黄就一摇一摆横过马路,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再从容不迫摇摆着走了。
前不久,我在徐庄高新区狮子山公园内拍晚霞,远远看见一对小夫妻带着一条边牧相向而来,那条边牧看到我后,突然以牧羊的速度向我直冲而来,换作不懂狗的人也许会被吓得魂飞魄散,我却向它伸出双手张开怀抱,我知道它是来跟我亲昵的。它就这么热情地跟我又扑又舔,弄得主人都看不下去,连声叫唤边牧收手,说这么对人太不礼貌。边牧主人说我肯定是养过狗的。
看到小黄肚皮下瘪瘦骨嶙峋模样,我让老妻给它盛了盆面条,外加半根鸭腿,给它端到草地上。小黄兴奋得又蹦又跳,狼吞虎咽吧嗒吧嗒吃了起来。我连声叫它慢点吃慢点吃别哽着了。它似乎觉得自己吃相太难看,转身过来一蹦一跳地向我表示感谢,然后才过去大口大口吃了个精光。
我又盛了盆水放在院子里,告诉小黄饭后要喝点水。
这顿饭一喂,小黄就不把自己当外狗了,时时刻刻望着我,门帘一拉,它就不客气地往家里钻,赶都赶不出来。
我赶紧发微信问大学同学老刘怎么对付。老刘养了17年的苏格兰牧羊犬去年寿终正寝,他对养狗极有经验,在外面比我更招猫惹狗。10年前的此时我和他正在背包环游台湾岛,当我们行走到九份黄金瀑布时,一条大狗路遇他后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了至少五公里,而且只跟他不跟我。老刘说可能是他身上有狗狗的气味。
老刘电话我,将一张报纸卷成筒,狗一进门你就用纸筒打它的鼻子,连打三次,它就不会进门了。我如法炮制,果真只教训了狗狗两次,小黄就再也不进房门了。
我一出门,守在院子里的小黄就往我身上扑,想让我摸它的头,甚至试图亲我的脸。老妻出去,它也想这么亲热,老妻吓得花枝乱颤。我严厉警告小黄,说女主人怕狗,你不许吓着她。小黄明白了我的意思,对女主人保持一定距离,只摇尾示好,不再近身。
我儿时生活在湘西北洞庭湖西岸不远处的常德市桃源县城城关镇郊区的沅江边,农村几乎家家养狗。清楚记得表妹刚出生不久,村里的几条狗为争抢表妹摇篮下的一泡婴儿便便大打出手,打得乌烟瘴气惊天动地,我们一群孩子吓得不知所措,还是比我大一个月的表姐胆大,冲出激战中的狗群,将妹妹的摇篮拖了出来。
半个多世纪前的农村养狗十分简单,每餐饭后给狗狗舀一瓢涮锅水就算是它的美味佳肴了。我家养了一条又一条的狗,养肥后不是被自己吊死吃了就是被村打狗队的人一标枪刺死在睡梦中。有一条黄狗智商情商极高,我和弟弟给它取名“赛虎”,它几乎能听懂我们给它的所有指令。它视我和我弟弟为主人,对我父亲却是极度惧怕,一见到老爷子就夹紧尾巴能躲则躲。除了上学时段,我们都将赛虎带在身边,多次悄悄避开父母给它好菜好饭,养得又肥又壮,长得像小豹子一般。终于有一天,它离家一去不回。我和弟弟走遍方圆十公里到处找它,找了很久。赛虎大概率是被哪条母狗勾引跑到了更远的地方,然后被人捉住炖了。
十五年前,一条叫“贝贝”的小狗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三年后,贝贝死了。听到它死讯的当晚,我为它写了一篇数千字的纪念文章《一条屌丝狗的命运》。也正是因为贝贝,我与一条名叫“Lucky”的边境牧羊犬发生了更为密切的联系。
那年,一条迷路了的高大漂亮边牧,被闷骚无比的小母狗贝贝勾引到了正在建设中的新华报业传媒集团新大楼工地上,立即被民工捉住,差点就要成为盘中餐,被我们业主方发现救下。这边牧十分娇贵,工地不好养。我只好将它带回家。
从边牧上车的熟练姿势看得出,它应该是路过车上溜下来走失的宠物狗。一到我家,它东翻翻西弄弄,搞得像它才是这家里的主人似的。狗狗一见到我刚上初中的女儿格格,好像是见到久别重逢的小主人,兴奋不已,一定要舔小姑娘的手。格格从小极度怕狗,多次避开不让它舔。我也死死将狗抱住,这坏狗居然哇呜哇呜地跟我发火。我做女儿工作,说它原生家庭里肯定也有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小公主,它这是要跟你表示亲近,你就满足它一下吧。格格只好将小手缩在棉衣袖子中递给它。这狗一定要小公主将手伸出来,不依不饶。我好说歹说劝女儿伸出肉手来,边牧在格格小手手心轻轻舔了几下,就忙其他的去了。也就这么被边牧舔了下小手,格格也就不再那么怕狗了,还能牵着狗绳去遛遛狗它了,并给狗狗起了个名字“Lucky”。
我运动后躺在地板上放松,Lucky走过来,第一件事先闻我的鼻孔,看看有没有呼吸。我睁开眼没好气地白它一眼:“还没死。”它不好意思摇摇尾巴走开了。
女儿初中三年,还闹着要跟妈妈睡一床,老爸我只好单独睡小房间。我拿出女儿婴儿时用的小毯子铺在阳台上,叮嘱Lucky睡阳台。我半夜起床,Lucky立即过来请安,一直陪到厕所里。我对它说去睡吧睡吧,它到阳台上,用嘴叼起毯子换了个方向往地上一铺,然后就势又躺了上去。
问题来了,Lucky离不开人,不肯独处。第一天上班前,我将装有狗粮和水的盆放在阳台上后,将它领到阳台,然后将玻璃门一关,上班去了。下班回来,它没有过度兴奋,摇摇尾巴,跟在我身边。第二天早上更是寸步不离,根本不让我离开它的视线。当我又要将它往阳台上领时,它坚决不从。我只好将它抱起来往阳台上送,它居然伸出两个前爪抓住门框,嘴里发了呜呜的叫声。终于将它弄进阳台了,我一关门,居然看见它一甩头将盛狗粮和盛水的盆给掀了。
第三天我继续将它关进了阳台。这次,我放了个开着的收音机在阳台上。你不是要人陪着吗,让人声陪着你也行吧。
每天下班回来,见Lucky的神情越来越忧郁。也有邻居告诉我,老马你家怎么养狗了,这狗整个白天都在叫唤,叫得声嘶力竭,可恐怖了。
我终于意识到,我根本没有条件和能力养这只狗。
一个星期后,我在社区的一个QQ群里(当时还没有微信)求助领养Lucky,条件就是能全天候陪伴。很快,邻居唐美人回复说,她可以领养,她上班的地方有院子。我大喜,马上从单位赶回家,用狗绳拴了Lucky,交到唐美人手上。Lucky似乎明白了什么,幽幽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跟着新主人走了。
此后,在小区里我偶尔遇到正在遛弯的Lucky,我蹲下来摸它的头,它一把将我扑倒,然后在我脸上又是亲又是舔,弄得我满脸都是它的口水。它知道我是它的救命恩人。我有时也到Lucky新主人办公的地方去看望看望它,新主人话中有话地说,这狗是我领养的,不是你暂时寄养的。我懂对方的意思,如果我总是跟Lucky这亲近的话,狗狗会弄不清楚谁才是它的主人。于是就不再主动去看望Lucky了。
一段时间后,没有再遇到Lucky。一打听,听说因为种种原因,它的新主人将它又送给一个在江宁区乡上有大院子的朋友抚养了。从此,Lucky从我的生活彻底消失。
扯远了,回到小黄。
小黄在我家院子里安家了。它自己找到一个极舒适的狗窝。玻璃雨棚中洗手池下是个木质工具柜,日久天长,柜背板已经脱落,小黄将柜内的喷水壶、钉耙小铲通通搬了出来,自己睡了进去,好一个温馨的吊脚小楼。
第二天一开院门,它就从狗窝里蹦出来,扑进来想跟我亲近。我一声训斥喊坐下,它便立即坐在了不远不近处。给它吃的就过来吃,吃过了就睡在门口,悄悄观察我的脸色。稍有示意立即就过来亲近,让我摸头抚下巴。
它的神情与当年的Lucky截然不同。Lucky在我家一副浪荡公子哥德性,看我的眼神我都怀疑它心里是不是在骂我“你个傻X”,而小黄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讨好模样。
绿化工人进院子保养草坪,小黄一改自卑形象,汪汪汪对着别人吠叫起来,居然行使起看家护院的职责了。
又半夜,老妻将我推醒,说楼下有动静。我仔细听了下,判断应该是小黄在院子里弄出来的响动。早上一看,果然是小黄干的好事。它将我的一双草编拖鞋当玩具玩,拆了个稀烂。我对老妻说它将我当主人了,看不到我时就想闻闻我气息,就如当年女儿6岁上学住校天天哭着说想妈妈时,向你要了一条你的围巾,说想妈妈时就闻一闻。老妻笑我说,你个糟老头子不仅对人会自作多情,看来对狗也是,人家小黄也许就是晚上无聊觉得拖鞋好玩而已。
因为有了曾经Lucky的教训,我觉得这样发展下去不行。我还没办退休手续,上有年近九旬的失智老妈,自己身体大病未愈,且茅山半岛仅仅是我节假日才过来的旅居地,我根本没有条件和精力对小黄负起它后半生的责任。
我仍然请教老刘:“小黄赖上我了,我又不想对它负责,我该怎么办?”老刘告诉我,养狗就如多了个家庭成员,各种羁绊,责任重大,你若没这份心,千万就不要对它太热情,院子里放个碗,住这里时有剩饭剩菜倒在碗里,不住时就不必理会,降低它的期望值,慢慢它就会明白你并不会收养它。和老马、阿光从18岁厮混到60岁的老刘坏笑着说:“你不是从年轻时起就有个不三不政策么,可以用在小黄身上了。”我明白,他让我对小黄的态度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基于这个原则,几天端午小长假结束时,我和老妻锁上后院门,躲开小黄,悄悄离开了茅山半岛。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感觉对不住小黄。心里默默说,小黄,若下周我再来半岛时你还在这里,我就买狗粮来给你吃。
到底还是敌不过思念,三天后的一个中午,我赶往半岛,就是想看一眼小黄怎么样了。一进小区门,远远就看见小黄躺在我的另一辆车大白旁边。看到我车开进来,它似乎有点疑惑,待我停好车一下车,它远远地奔过来,那种久别重逢发自内心的开心模样,令人动容。
给小黄吃了些饼干后,我当即下单,给它买了5公斤狗粮。
刚好物业管家小陈来小区巡查,看见小黄与我的亲昵劲,还说我家的狗狗好可爱。我实话实说,这是条流浪狗,就因为我喂了它几次,它就将我当主人了。也许是因为我对小黄的善意之举,让它放松了本来对人类的戒心,小黄对遇到的所有人都是靠近摇尾示好,对物业管家和保安也黏糊起来。小陈对我说,业主群里都有人投诉小区内有流浪狗了,你最好还是不要投喂。
我的越野车大白平时用得极少,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给蓄电池充电。我准备挪车充电,小黄一看我上车,赶紧爬进驾驶室一把抱住我的腿,将头紧紧贴在我身上。如果它会说话的话,它一定在说:“你别走,你带我一起走。”我摸着它的头说:“别这样,我不是走,是挪车。”它便松开了它的两爪。处理妥后,看它眼巴巴地守在门口,我就给它安排任务,说我的车在充电,你给我好好盯着,别让人绊着充电线了。然后,它就很认真地守在大白车前了。
车充满电,我收拾好准备离开。小黄以为我又是挪车,没有在意,坐在那儿看我。我告诉它:“小黄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啊。”它才赶紧跟了过来,又是冲进驾驶室用两只前爪抱住我,依依不舍。我再次跟它交底:“我只能在这里时喂你吃的,我没法对你负责啊。”它依依趴在我身上不让我走,我强行按着它的头推出车门,赶紧开车走了。一回头,发现小黄正一路跟着我的车奔跑,一直跑到了有保安值守的门岗室处。我心中有些不忍,还是一脚油门溜了。
开出去不到10分钟,物业管家小陈给我打来电话说:“马总,你投喂的那只小黄狗被我们保安捉住准备处理了。”我说:“不刚刚还在的吗,怎么就处理了?什么叫处理,该不会是处死它吧?”管家说,小狗刚好跑到了门岗处,这狗黏人,保安就把它抓进去了,不是要处死它,是要送到动物收容站去。
我明白,管家给我打这个电话,就是要跟我最后确认我是否要领养小黄,如是就要对它负责,否则,别墅区内是不能允许流浪狗存在的。我再次叮嘱管家千万别杀了它。然后,我靠边停车,将才下的狗粮订单退了款。两个小时后,我在业主群里看到了管家发的小黄被捕狗大队带走时的照片。群内业主纷纷为物业点赞叫好。
在茅山半岛小区里散步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宠物狗,它们的神态是傲骄无比的。在我南京城内的住所仁恒翠竹园社区,宠物狗更是多到了严重侵占人类生活空间的地步,人狗同乘电梯、下雨天在地下车库遛狗现象屡见不鲜。甚至在某一瞬间,我的《人生差点毁于狗。
对于狗狗在收容所里的命运,人们众说纷纭。一种说法是送动物收容站也许对流浪狗来说是一种不算最差的归宿,也有人说如果狗狗在一段时间内无人领养,就要被安乐死。
幸福的狗狗都是相似的,不幸的狗狗各有不同。从我儿时和老弟精心饲养的中华田园犬“赛虎”,到后来人生中遇到的“贝贝”“Lucky”“小黄”等狗狗,它们的命运,也许都取决于出生在怎样的环境遇到怎样的主人。对于小黄,既然有缘相遇了,我完全可以用一句承诺改变小黄的命运,但这一诺背后所要承担的义务和责任,我实在承担不起。
世上有一种相遇,是一见如故,甚至一见钟情,一眼就可以从对方的眼里发现善意和欢喜。这种缘分可以相互愉悦,甚至相互成长,即使分开了,也可以是相互关注,各自安好,但无法做到生死与共终身相许。人生如此,狗亦如此。
愿小黄安好。
2025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