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好的电影是《驴得水》,《驴得水》里最有魅力的是张一蔓。
初登场的时候,她穿着很不起眼的衣服,拿另一件很不起眼的衣服在身上比着,给人的印象就是,虽然长得不算美丽,但内心非常女性化。她喜欢穿旗袍,这很配她,显得身材修长,但颜值只是中等。性格上她逗比又花痴,爱好讲荤段子。到此为止,从正常欣赏女性的角度,不太容易把她和“有魅力”相关联。
她的高光时刻,是一边剥蒜一边专注地唱那首“情郎,情郎”的时候,这一段无比甜美,彻底把人击碎。这时候你不会再认为她是一个荤段子高手,只会觉得她是一个向往爱情的简单女孩。她心心念念着情郎,那个情郎却不曾出现。这一幕里,一定不要忽略她搁在腿上的一盘大蒜,要认真嘲笑她把蒜衣“刷的”洒到天上,飘飘而下,逗比与天真交融而生的雪花效果。然后记住她说的,别的地方也会这样下雪吗?每一个沉浸在这一幕的人,都会为一个拥有这样甜美歌声和呆傻遐想的姑娘打动,忍俊不禁的同时,推翻此前对她的刻板印象,被这个人物深深迷住。随后,她拒绝了裴魁山的告白,拒绝老裴提供的离开穷山僻壤的机会,理由只是觉得这里很自由,没人管。老裴很费解,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对别人来说重要的东西,张一蔓不在意,张一蔓觉得重要的东西,别人不能理解。
她外形算不上美丽,但很特别。思想难以捉摸,但如果接受了她的逻辑,你会觉得她很真实,很勇敢。她唯一的“错”,就是轻易与人发生性关系。当然,不是利益活动,纯粹出于“喜欢”。还不曾有哪个社会可以对这样的女性持接受态度,现代也不会。电影的背景是1940年以后,1949年以前。她对于性的态度领先时代不下百年。如果难以置信,坚持要从剧中找出她不合理性行为的解释,那自始至终,你都将无法摸清她的动机。是有惨痛的回忆而自暴自弃?是受西方文化影响而观念开放?电影并未说明,事实上也没必要说明。所有的原因就只是,她在内心深处就觉得,这样做没什么的,她喜欢爱情,也不排斥和有好感的人发生关系,她的身体是由她自己的意识支配,而不归道德礼数管辖。归根结底,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没有伤害任何人。
人可以反抗权力,因为还有所谓道德作支撑,至少可以获得情绪化大众的支持。而当你反抗的是所谓道德,是看不见的条条框框,还能坚持内心而为,需要多大的机遇和勇气?
另一个女角色,校长的女儿孙佳,她的魅力来自于未经世事的单纯,以及出于同样缘由的勇敢。对于这样的美好,剧中热血了大半场的周铁男身上原本也有,而周铁男的结局是如何呢?被特派员一枪擦破头皮之后,失掉了所有的热血,跪在地上求饶。一枪之隔,两世为人。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如果孙佳也受此绝境的考验,是否也会成为另一个人呢?
不同于孙佳和铁男,张一蔓的魅力来源于选择天真,她就是容易喜欢别人,从不加以掩饰。孙佳离开了三民小学,还可以去到别处。张一蔓在世上辗转一圈,终于寻到允许她自由的地方,哪里也不想去。孙佳好似一张白纸,因为还没有画笔去涂抹,张一蔓更像是在黄土风沙里挣扎了一圈,所有人以为她会失了本色,再去看时赫然发现依然清新依然嫩绿。
前半部,剧中的每个人都让人喜爱。就像把相声小品搬上了荧幕,一个个都互捧互逗。然而随后人物不断变化。前半部角色说台词都使劲憋着笑,后半部吼声枪声哭声不断。故事人物要有“变化”才好看,但看多了“上升”的变化,“下降”的变化那么的难受。
爱慕张一蔓的裴魁山成了痛骂张一蔓的人,一句婊子一句贱货,恶狠狠地扎在耳朵里。因爱生恨如此决绝狠心。
愚昧的校长为了教育理想,不断地逼迫身边的人做错的事情,那句为了大局牺牲小我,是否真的经得起推敲?当大局之中的每个人都受到损害,最终何人能够获益?每个人记忆里都深藏着一份黑暗,如何能教出高尚的学生?铜匠就是典型的众人教育下的产物,作恶的时候眼睛都不眨。
热血正义的周铁男在被子弹吓破胆后化身第一怂蛋。再有正义感再骄傲的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是死亡就是改造。我倒是希望特派员真的一枪把他打死,那么至少让人相信有一种正义可以保持自身的一致,即使弱小,也不为力量屈服。但更接近事实的,大概正是如他这样的转变吧。蝼蚁尚且偷生,在生存面前,本能会替你做出选择。
原本的原始人铜匠,连拍照都害怕。后来获得众人“教育”开化之后,成为逼迫众人伤害张一蔓而获得复仇快感的人。在特定局面下获得过“权力”,食髓知味,成为不择手段攫取利益的人,也成为在更强力量前毫不犹豫下跪屈服的人。所谓的教育,引导并开启了他内心全部的恶念,并助纣为虐。
可怕的是,每一个从至善向至恶的转变,都有合理的推动。转变后恶的逻辑和转变前善的逻辑一样的自洽坚实。更让人觉得黑暗的是,你无论多么的厌恶他们,但完完全全可以理解他们,同意他们。反射自身,当你想痛斥的时候,稍加思考,竟会觉得哑口无言。
对人物的命运说不清是同情还是无奈,对故事世界和其所隐射的现实世界无比沮丧。看完电影数个小时,仍觉得如鲠在喉。你甚至不能确定,哪个人物的命运最为凄惨?是死去的人,离开的人,还是留下的人?
一开始都是好人,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呢?学校用驴扮作老师,为的是可以改善校园的设施,为学生服务,这时候似乎并不坏。让铜匠扮演不存在的老师,为的是不让驴扮人的事情败露,使得学校继续存在,这时候似乎也不坏。让张一蔓睡服铜匠拍照,是因为张一蔓本身确有此意,顺手做的事,好像也不那么坏。
但再追根溯源,三民小学从来就不曾有过驴得水老师。每多获得一分利益,就变得更坏一些,直到难以回头。一点点的妥协当然不会带来显见的变化,但是,一次次的妥协却一定会。当微小的恶汇聚成大恶,根本来不及行动就已经深陷绝境。当绝境压身,众人还能保持自我一致的有谁呢。范围扩大,换做任何人呢?每个人都用无法改变世界就改变自己的方式接受了现实。
唯有张一蔓至死方休。
感慨老外的incredible China,却被演成了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