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提尼亚的宫廷,不到二十岁的小加图见到了青年的凯撒。
“嗨,马库斯,你音色比我上次见到你更有男子汉气概了。”凯撒说道。
他心里微微不悦,他知道对方的表面恭维的话里是戏谑自己过去不那么男子汉。
“盖乌斯,你还是老样子,总是那么擅长跟女孩子打交道。”几年流亡,凯撒比过去更加瘦削了,也比他多不了几分男子汉气概,他觉得自己的回击既有力又不失礼貌。
内战改变了一切,他们都因苏拉和马略的迫害失去过亲人,也因同样的倔强险些死在独裁者苏拉的剑下,但小加图仍然无法与面前的年轻人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
他几乎没有见过自己父亲的样子,只能凭别人口中得知自己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世人的眼中,加图家族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他的曾祖父老加图八十岁娶了自己管家的女儿生下了他的祖父,没过多久就离开人世。他的祖父也是从别人的口中描绘出自己父亲的形象——一个让人敬而远之的道德英雄,一个维护罗马共和的先驱。这成了他们加图家族的模型,每一个被冠以加图姓氏的男子,都按照这个模子翻印出模,到他这已经是第四代了。
“你的哥哥卡皮欧怎么样?他和塞维莉娅还好吗?”
卡皮欧和塞维莉娅都是他继父的孩子,卡皮欧和他有同一个母亲,而塞维莉娅和卡皮欧又有同一个父亲,但三人的双亲都不相同。他们从小在他舅舅德鲁苏斯的家里一同长大,也是在舅舅的家里他认识了比自己大五岁的凯撒,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这个少年拥有比同龄人更出众的魅力和野心。他不喜欢凯撒,不仅因为凯撒拥有他不具备的热情,能吸引几乎每个人的靠近。更因为凯撒和他最亲的异母兄弟卡皮欧都爱上了塞维莉娅。
凯撒可以和全罗马所有的女人上床,唯独不可以染指他亲人!
“你别想着打她的主意,她已经定婚了。”小加图冷冷道。
“他和卡皮欧已经订婚了?”凯撒有点不知所措,这让小加图心里感到一点得意。
“不,她的丈夫不是我的哥哥,而是布鲁图。”
“什么?那个平平无奇的布鲁图?”凯撒懊恼道。
“至少执政官雷必达并不这样认为,他很看重他,所有罗马的女人都觉得他是最有潜力的夫婿。”
“雷必达?哼,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苏拉还在独裁官位置上的时候他恨不得趴在地上给苏拉当上马的垫板。苏拉刚死,他一成了执政官就对苏拉的恶行大加挞伐,这种人自以为自己可以成为第二个马略,其实他只是戴着马略面具在台上演出的滑稽剧演员。也就是这种人才会依仗布鲁图,因为真正的英雄根本不屑于与他为伍。而他看重布鲁图的也一定不是布鲁图的才华,只是相中布鲁图的祖先是共和国的建国英雄,好给自己卑微的身份增加牌面。真是可笑!布鲁图的祖先不过是那个伟大建国者的一个奴隶,冒用了主人的姓氏就想要鱼目混珠。可惜,罗马大多数女人都是鼠目寸光之辈,但我没想到,杰出而骄傲的加图竟然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姐往火坑里跳。”
小加图完全赞同凯撒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凯撒尽管表面上是个花花公子,但谈及历史和时事,总是能用最简洁的语言道出最深刻的道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接受凯撒对自己的责备和讥讽。
不错,在听到塞维莉娅要嫁给布鲁图的时候他就应该站出来表示反对。可谁叫他再倔强不屈,也不过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落魄贵族呢?如果自己能重振家门,让所有的亲人得到保护,也就不用眼睁睁看着哥哥忍痛把姐姐拱手让人。
“看来,是我返回罗马的时候了。罗马需要有我去改变,你的姐姐也需要我。”
小加图一把拉住凯撒的托加:“你给我站住,盖乌斯!你要是再去打扰塞维莉娅,我不会让你得逞。就算她不是我嫂嫂,也是我的姐姐。”
凯撒优雅地抽回自己的托加,又细细得理了理托加上的褶皱,生怕让小加图的粗鲁抓怀了他漂亮的丝绸镶边托加。
“臭美的风流子!”小加图厌恶道。
凯撒却笑着注视了小加图半晌,道:“你还记不记得许多年前,你才十四岁,有一天你对你老师撒尔佩东说只要给你一把剑,你就敢去杀了苏拉那个独夫,还罗马一个民主政治。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你的话像个不知事孩子的戏言,你老师撒尔佩东却能肯定你所言非虚。同时,我虽然当时也附和你家里的客人一起对你报以嘲笑,但其实我心里和撒尔佩东一样坚信你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即使所以的罗马人都已随着共和国征伐而来的财富渐入堕落,你也将和你的曾祖父一样,成为共和末世里罗马美德的最后守护者。”
小加图惊讶不已,他从没想到这个惹人厌的风流子竟然这么了解自己。
“可我并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选择,你是个高尚的人,但却无力回天。你既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姐姐,更没有实力去挽救你所热爱的共和国。你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注定要失败的悲剧英雄,因为一个注定要死去的希腊式悲剧英雄才是无可战胜的,这可以成为你对自己软弱的最有力辩护,还可以让你为世人所铭记。其实你不敢承认,你最害怕的不是你所信仰的共和国可能因为苏拉那样的独裁者走到尽头,而是当你与共和国一道跌入深渊之后,自己和自己的信仰会被世人遗忘得一干二净。”
“苏拉不会让共和国灭亡,但如果坐在独裁官位置上的是你,则可能完全不一样!”小加图大声道。这振聋发聩的声音让凯撒怔了怔。
“苏拉他看起来残酷无情,但他只是自大,他对权力拿得起也放得下。正是他这个独裁者用独裁重塑了元老院的权威,维护了共和国的秩序。而你看起来慷慨多情,其实极端自恋,只要穿上一件华丽的新衣服就舍不得脱下来。因为你在乎的不是衣服本身,而是你害怕脱下了衣服,别人就不会再关注到你。你这样的人一旦获得了权力,就再也不会把权力交出来。”小加图厉声道。
凯撒笑着叹了一口气:“哦,马库斯,看来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这正好解释了为什么我们一辈子都成不了朋友。我们都是害怕被世人遗忘的那种人,但我积极地融入人群之中,去获得别人的关注。而你则把自己和人群隔离开来,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得其乐。你厌恶我,并不是凯撒不值得你去爱,而是你在凯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一个想要向世界妥协,去获得他人赞美的另一个加图。而你,不得不杀死自己的另一面,去杀死那个迎合世俗的加图,只留下那个愤世嫉俗为人所敬仰的加图。那副从你祖父那继承的不苟言笑样子,才是一个加图应该活出的样子。”
小加图目瞪口呆,这个风流子的话像一把石匠的利刀破开坚硬的大理石,把他最真实的一面像裸体一样直接呈现出来。
“你说得不错,我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朋友。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刀兵相向。”
“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一定不会战胜凯撒,但我不会让你死在凯撒的剑下。”
“那我一定会怨恨你的宽恕。”
“好了,马库斯,我真的要说再见了。我要回到罗马,即使不能建立和庞培那小子一样的功勋,至少不能输给西塞罗那个咬文嚼字的诡辩家。但愿小亚细亚温柔的和风能稍微打磨你的棱角,让你变得不那么让人难以靠近。再见,我会永远怀念我们今天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