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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人物创作第十二期：生为女人 母亲 征文活动。
我刚入初中时，妈妈失踪了。
是秋天，我站在学校的梧桐树下，树干泛着绿，印着黄色条纹的树斑，梢上的叶子，就算到了冬季，还是苍翠葱茏。
阳光斜射，角度是45度。我盯着脚尖，听熙攘的人流声忽隐忽现。汽车的，电动的，大部分是脚步声，一个个跑着的，走着的，跨步的，或迷茫或沮丧或雀跃的脸，穿过学校大门，融进母亲的臂弯里。不用看就能想到。
阳光的角度变成30度时，我抬头盯着树干，眼里看到树叶，慢慢变成纸张，空白的，黑白的，彩色的，大部分乱麻一样。
那些纸张洒落地上，哗啦哗啦地，唱着歌，曲调很低，低到不用心去听，就被画笔的沙沙声吞没了。
喜欢那个声音，我是说，下雨的天气里，窗外雨点的声音，和室内沙沙声汇合，交错，外面的雨声是高音部，画笔声是低音部。曲调就不单一了。
不知不觉蜷缩着睡着了，会被妈妈叫醒，印象里，妈妈的脸很少有清爽的时候，不是被墨水沾上了，就是挂着乌青的眼袋。那次我睁开眼睛，妈妈的左侧脸颊上印着一条彩虹。
我在学校门口睁开眼睛，15度。很快就看不到太阳了，妈妈没有出现，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应该还是没有醒，门卫叔叔冲我喊了两声，我应了，手插在裤兜里，像个大人一样，低着头沉默着走出大门。
到家以后，把鞋脱在玄关，强烈的不适感从胸腔传来，头一阵眩晕，我扶住墙，意识到那种不适从何而来:太静了，死一般的寂静。
沿着玄关，走过客厅，走过第一间卧室，那是爸爸的，此时应该还在外面和人家喝酒。走到第二间闭着门的，我深吸一口气，伸出左手，打开门。
满房间四散的纸页，满篓子的废弃纸团，桌上凌乱摊着未画完的纸稿，彩笔，铅笔，签字笔，电脑，水壶，凌乱的卧铺还没收拾，这些东西呢，这样的妈妈的房间呢。
和想象的不同，并不是的，我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
桌上一尘不染，纸篓空空如也，地上明净如洗，窗户严丝合缝地闭着，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风铃失去了生命，静静悬挂，如同一具行将就木的尸体。
我这才真切地意识到，妈妈走了。
我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盯着床板下，那里有个木箱，放着妈妈的画。低沉的音乐声再也不会响起来，我不敢伸手去够那木箱。
我记得有一次，也是在类似的黑暗里，妈妈趴在床上，我在床沿的地板上坐，好奇翻看着她的画。“好看吗？”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吓了一跳，妈妈的眼睛肿着，通红的，我整个人吓到呆掉了。“没事，只是想起小维和安安，分开了。”妈妈说。
我低头看画，小维和安安是妈妈漫画里的主人公，那一章节，他们正经历生死的战斗，想到他们要分开，鼻子也不禁酸涩起来，我抬起头来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可以把他们一直画在一起吗？”
她用手指去擦眼角的泪水，一边笑一边说，“剧情可不是妈妈决定的。”“那是谁呢？”妈妈的手拉过我看的纸，在上面点着，“是他们自己哦。”
妈妈的指尖下，小维的眼睛被希望的火炬点亮，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好像也随之燃起光来了。
妈妈说，她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房间床下的箱子里。我深切地明白，那里面装的，是小维和安安的结局，这是作为漫画家的妈妈眼中最看重的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伸到床下，摸索到那个箱子，便把它拖出来，很重，沉甸甸的。
妈妈，告诉我吧。我该怎么做。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呼喊。仿佛这样，愿望就能成真。
木箱里有一本厚厚的画册，我慢慢地打开，不禁失神。
画面上，一个婴儿张开手臂，翘着双腿，拿手够摇篮上晃着的星星。
我翻到第二页，一个在地上爬行的小孩，抬头望着我，露出牙齿还没长全的小嘴，好像在笑。
我的手微微颤抖，翻到第三页。一个小男孩背对着我，正面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正在河边撒尿。我的脸倏地一阵红。
随后一切都清晰了。
一张彩色的画，横亘在左右两页，占了全部的篇幅，通篇洋溢着暖和的橘色。那个小小男孩冲着我大大咧开嘴，旁边是一个对话框，里面写着两个字：“妈妈！”
后面十几页，那个小男孩慢慢长大，背起书包，对话的气泡也多了起来。
这不是小维和安安的大结局。这是，我。
这是妈妈最重要的东西。“小清，言语无法传达的事物，用画就可以了。”妈妈说。
我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流在那画册上，我忙不迭地把它合上，任情绪尽情流淌。
我其实在骗自己，我知道，妈妈不是出名的漫画家，只是喜欢画画，小维和安安，是她为孩子画的睡前故事。以前是为我，现在是为妹妹，一直是为她自己。
妈妈脸上的都不是画笔的色彩，是爸爸醉了酒之后，打出来的。
每次爸爸酒气冲天地回家，我把自己缩在妈妈房间的床沿边上，妈妈便趴在那里哭泣。爸爸酒醒了，就道歉，但我心底恨他言不由衷。
今天早上，妈妈对我说过三句话。
第一句，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妹妹。
第二句，我要走了，去做真正的漫画家。
第三句，对不起，我爱你。
妈妈走了，妈妈逃离了，妈妈安全了，妈妈胜利了。
我躺在床边的地板上，身边是开了的箱子，小维和安安的结局，妈妈没有画，她留下了画笔和空白纸张。
我流着眼泪，却不自觉地想笑。是了，脑海里浮现出画面和声音，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结局，是结束，也是开始。
想把它画出来，然后祝她，祝你找到幸福，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