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道别

文章系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一、

“青亦哥,是你吗?”酷暑的晚上,高中聚会结束从网吧出来的青亦听到身后怯生生的声音,回头看见的女生,闪烁出羞涩眼神,施了粉黛的脸上透着单纯。
“你谁啊?”此时的青亦,离开母亲管束在大学的自由国度里早已放飞自我,剃着球头带着耳钉,双手扣在破旧的牛仔裤兜里,斜晃着高高的个头发问,虽然对送上门来的机缘感到窃喜,却也未改那故作清高的桀骜模样。
“我叫王雪怡,是那个……那个…”女孩面对眼前人的冷漠倍感拘束,低下头不知如何表达。思前想后的青亦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曾几何时认识这样一个美丽女生,不想错过机会却也接不上话来。
“两年前在食堂,你记得吗!”女孩扬起头来。
一段青葱往事,在脑中如阳光斑驳竹影摇曳,一时清晰起来。

午休铃声响后,校园从喧哗陷入沉寂,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放眼整个园区,只有角落一隅小片竹林旁,高高的垃圾堆上,一个衣着凌乱抱膝垂头的少年呆坐着。围墙外的沟渠,不知什么时候被初夏阵雨浇灌得如此宽阔,湍急的流水冲出了堤坝,四下奔乱却不知该奔向何处,一如此刻青亦的心情。班长找来的时候,他的内心已经从一团乱麻稍稍恢复了平静,此刻的教务办公室,校领导正在探讨这次事件的恶劣程度,以便定性处理,幸而他那个德高望重的班主任在现场大发雷霆,以青亦是重点大学苗子为由,将事件从危险后果稍稍扭转过来。

就在半个小时前,这个重点高中的食堂发生了数年以来性质最为恶劣的一次群殴事件,起因是念高三的青亦目睹两个低年级小子插队打饭将一个排队的女生推倒,他上前抄起他们的饭卡甩到地上后,迎来了身后不良团伙的围攻,寡不敌众但死党众多的青亦怒气冲冲召集一帮同伙,在食堂与早已准备的低年级几十号人,借着饭盆桌凳火拼,将整个食堂连通劝架的老师一起搅了个底朝天。

高中阶段的青亦,虽然家庭富庶,但因母亲管教严格,也未养成纨绔子弟的心性,这次犯错,不过血气方刚侠义心肠而已。在来校认错并赔偿的父亲的周旋下,最终拿到的留校察看机会。尔后便收了心,顺利考上大学。这期间唯有母亲认为他跟女孩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直到去大学报道那天,母亲还在劝他不要恋爱以学业为重,早已忘记眼前这个素不相识女孩模样的他,至今还背着误会。

“是你?”“嗯嗯,是我呀,可以请你吃宵夜嘛?”高考结束约同学一起出来彻夜放松的王雪怡竟然偶遇恩人,她丢下淑女矜持,对眼前这个男子毫不设防。
“当然,必须的吧!”


二、

一行青石几处矮寨,蓝天树影碧水间,头戴银冠身系通裙的王雪怡手里撑着纸伞立在桥头朝着镜头浅浅微笑,弯弯月眉唇红齿白看得青亦一时动了心。

“中午我们去吃酸汤鱼怎样?”挽着青亦扬头发问的雪怡眼睛闪着光,这次旅程除了来程的车费,她几乎包揽了食宿通勤所有开销,这份感情是雪怡开启的,俩人就读的学校相隔千里,平日里没机会见面,打电话寄包裹嘘寒问暖都是雪怡主动,她打心底爱慕青亦,即使他玩世不恭潦倒消极的模样任谁看着都嫌弃,高中毕业后的约会就将自己的第一次交了出去,现在还因为异地见面而激动不已。

“嗯,可以,”平日里出手阔绰的青亦早已将生活费用得精光,如果不是雪怡,他断然不可能负担得起一个说走就走的跨省旅游。对青亦而言,这份送上门来的感情他并不珍惜,在学校跟女同学发展暧昧不清的关系,并没有因为雪怡对他的信任而丝毫收敛。
“那一会我们先去景区,然后逛集市,吃了饭以后就回去休息哦,”就算所有行程一手包办,她还是凡事都先过问青亦,她的行囊中准备了洗刷用品,应急药物还有地图行程,国庆假期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书香门第出身的王雪怡善良独立,追求者甚众。

成日逃课打球游戏,摆弄那台因考上大学而奖励的摩托车的青亦已经大三,过去两年的大学生活他浑浑噩噩颓废不已,自父亲强行给他报考了土木专业而非自己喜爱的电气工程起,他对学习便失去了兴趣。
“看看你,穿得有个人样吗?家里养不起还是怎地?”做地产生意的父亲靠着早年的投资事业已经如日中天,公司管理几百号人,唯独奈何不了自己的儿子,假期看到青亦穿着机甲一天到晚在外飙车聚会,终日一副无所事事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他大为光火。
他对父亲的厌恶情绪日浓,在他眼里那个男人终日在外逍遥自在却不忘对他指手画脚,念大学以来父亲每月寄来的生活费,也全躺在银行卡上一分未动,这次十一假期得知父亲在家,正愁没地方去的他,方才勉强答应雪怡出来旅游。原本对这样的行程不抱期望的青亦,却因雪怡温柔贴心的安排改变了看法,和雪怡比起来,他平时交往的女生男生甚至连同自己一起,真是全都差劲极了。在雪怡的影响下,度假回来后决心打起精神来学习,以便毕业找个好工作。

可生活的路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对于尚未迈出校园的青亦而言,真正的挑战似乎刚刚开始。征收山地建成别墅的楼盘被判为违建后,青亦的父亲因巨额负债而破了产,不但学费都缴不起,追债人似乎找到了学校,为了不影响儿子的前程,父亲托人作了安排,让他进了部队。
“到了部队就好好收下心来,要记得常打电话,”母亲心感愧疚又无能为力,体弱多病的她一直赋闲家中没有经济能力,只能支持父亲决定。
对家庭状况毫不知情的青亦欣然接受,对他而言,乏善可陈的大学生活已经不及军旅生涯更有吸引力。


三、

“等你放假了,我们一起回家哦,”青亦看着雪怡,在等她的答复。
粗枝大叶的青亦直到入伍前的寒假被拒绝会面才发现雪怡态度的转折,一放假就迫不及待地买了票,背起行囊去了雪怡的城市,在大学校园外的宾馆住下。自度假回来,对雪怡感情日趋真挚的青亦变得主动起来。
两个人见了面吃着饭,在雪怡的沉默中任何他的任何话题都显尴尬。

“不用了吧,期末考试还要下周去了,”雪怡终于开了口,她看着别处淡淡回答。
“没关系的,我等你呀。”
“你回去陪妈妈吧,你都快要去部队了。”
“不着急,我总要回家的嘛。”
“那你就早些回去,”雪怡掏出钱站起身来“:我要回宿舍了。”
青亦在门口帮她拉上大衣的时候,伸手一把将她搂在胸口“:你不想我吗,去我那里啊。”
雪怡挥手轻轻将他推开,低头走了。

自青亦在电话中豪情万丈地将要去部队的消息告诉雪怡,雪怡的态度就骤然变了。热恋期的雪怡,不管不顾闺蜜提醒她青亦是怎样花心的人,天天都想和青亦在一起,全心投入的半年多里,至少还有假期可以相会,现在青亦要去部队,见面的机会更渺茫了,当她听出青亦的兴奋之情,恍然明白了自己在这份感情里的份量。

两天后,钱用完不得不退房的青亦提着行李箱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徘徊,打的电话发的信息都石沉大海,傍晚时分的温度降到了零度,冻僵了手脚的青亦为了赶最后一班车不得不离开。在他打车准备去车站的时候,雪怡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他们一同坐车,两个人肩靠着肩,却彼此沉默。下了车的青亦,取下行李准备进站,他看了一眼在寒风中安静无声地立在临建春运帐篷下的雪怡,没了道别的勇气痛苦地转身离去。

“青亦哥!”雪怡在身后呼唤他的微弱声音轻得任何人都听不见。
可青亦似乎听见了,他回头望着雪怡,试图捕捉她脸上一切微小的表情。
雪怡的泪水不争气地滑了下来,她原本要和这个人分手,结束这段不对等的感情,可无法欺瞒自己的真心。
心如刀割的青亦丢下行李箱跑上去紧紧地抱着她,这个大男孩在人影如织的车站泪如泉涌,就在那一刻他才深刻地明白,他深爱着这个姑娘。


四、

“这是给你买的手机,这是衣服,你试试看呀。”转眼过了两年,退伍返校的青亦暑假尚未开始,便跑到雪怡学校外租了个小公寓,两年来他们没有机会见面,雪怡若有若无的感情让他忐忑不安。

“这些东西你花了多少钱!”
“不是钱的事啦,”花钱大手大脚的青亦,几个月里把退伍补贴用得差不多了,他仍不了解家中境况,也从未想过要孝敬父亲母亲,他只想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真心。
“可以把它们退掉吗?我宁可你把钱花给别人,而不是单独为了我。”
在雪怡眼里,她希望青亦对世界上每个人都好,而不是单单宠她一个,因为那样至少证明青亦是一个好人,一个成熟男人,可两年的等待过去了,她仍无法找到他变成熟的证据。
“不为你能为谁呀?”
青亦抱紧雪怡吻过去,她闭上眼没有拒绝。

“今晚可以陪我吗?”即使知道青亦每天都在出租屋等她,她却以应付考试的理由,拒绝见面。直到青亦将手机退了,雪怡才答应陪他去看了一场电影,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索吻,对于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男人,他似乎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个主题。
“明天你就回去好不好,”穿好衣服准备返校的雪怡认真地提出了要求“:快要毕业了,该想想出路了。”
“知道啦,明天一定走。”

“中午一起吃饭吧,”两天后的雪怡接到了青亦的短信,她盯着手机屏幕不知如何答复。
“我没有路费了,”几分钟后的信息,让她翻起钱包。
“这个黄焖鳝鱼看上去不错。”
“这个干锅鳜鱼好像也可以。”出来给青亦送路费的雪怡,看着蓬头垢面若无其事的青亦拿着菜单发问,一阵酸楚涌向鼻尖,雪怡心中最后的温情似乎也已冷却。
“你有资格点菜吗?”她抢过菜单说的话,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青亦愣住了,这是雪怡第一次对他用这种口吻“:雪怡,你变了。”
“是的!”雪怡咬着嘴唇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谎言“:是我变心了,我有男朋友了!”
“是谁!”青亦猛地站起身来,身下的凳子被撑到远处倒下,小店里所有食客都看了过来,又很快恢复了喧闹。

糟杂的小饭馆里,成群的学生进进出出,他们笑着说着,自由烂漫的大学生活如此轻松,夏日的阳光透过玻璃门投在青亦疲软的肩头,他那张从来没有为生活负累过的肩膀似乎不堪重负,他拉开饭馆的门,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
“对不起,青亦哥,我会等你的,”雪怡眼里噙满泪水,口中喃喃的话,他再也没有听见。


五、

回到家的青亦才发现,自家房子已经被查封了,父母已不知去向,只有邻居留下的一封简信,是母亲的字迹:“小亦,你回家后去姑姑家住,爸爸会登山再起的,不用多久的,在此之前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退伍的补贴要省着花,留着交学费,等我们安顿好了,会给你电话的。”
口袋中仅剩几十元的青亦茫然无措,家庭变故早已发生他却刚刚得知,连一丝抗争的机会的都没有。考入大学那一年他曾雄心壮志地勾勒未来人生,而今却活成了一个笑话,回顾身后,是迷惘浑浊的二十二年,当他呆坐在家门口为这一遭遇思索原因时,年轻的他将矛盾全都指向自己的父亲。

“我手头也没有这么多现金,既然你也没打算去学校,就留下来在我店里干点活吧?”回到学校开着摩托到经常光顾的改装店卖钱的青亦没有任何方向,没有学费也无心学习的他已经放弃返校,从未有过工作经验的他不知从何开始,茫然四顾间,承蒙其父亲关照有所知情的摩托车改装店老板跟他出了建议。

“不了,我想离开这里!”
“那这样,我弟在小镇有个店面要转让,修车设备我店里有现成了,这些年你也没少折腾摩托车,修个车应该问题不大,如果你愿意,你的摩托车放我这里,那边的店暂时归你。”
“那我考虑一天吧,”青亦看着眼前的摩托深呼出一口气。三年来,他花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按自己的期望动手改造的坐骑似乎变成了一个无法驾驭的庞然巨物,此时的他,不得不和过去幼稚无知的自己道别了。


此文系《野草》前传,文中青亦是为白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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