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感受到无常,从无常到平等心 —— 内观十日

10天的时间,没有手机、不能和身边的人交谈以及有任何肢体和眼神交流、食宿有严格的场地和时间安排、十天保持斋戒、唯一能算作正业的事情就是打坐。这就是我在2017年4月经历的一段禅修体验(Vipassana内观)。我无法说出这次禅修让人有怎样改头换面的、大彻大悟,而这也不是十日的禅修课程所能达到的。于我个人而言,这更像是一次自己与内心的交往和对话,掺杂着妄想、平静、怀疑、挣扎、和解以及延续。之所以要强调,是因为亲自参与「内观」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各自不同的感悟,程度深浅全由个人体验所得。我所记录的,也只代表我个人。

忘记好友何时同我提起过,但当一系列不如意的事情发生之后,突然有一天,我问好友:

- 你上次禅修,是在哪儿?

- 厦门,你搜南禅寺。

长时间在家中等待事故的处理结束,而其余空白的时间,似乎在一天天的荒度时光。没有搜索任何的背景资料,径直打开官网并且尝试了解南禅寺内观中心的分布以及报名的名额。比我想象中的要热门,各个中心四月份甚至五月份的名额都已经满员。

心想报不上就改道西藏吧,反正也是为了找个抒发口。

偶然浏览一个内观经验分享的文章中,瞥到说有些中心可以用代码报名,觉察似乎仍有希望。于是给每一个中心点打了个电话,皆告之名额已满,但仍可在课程之前多刷几次网站的页面,如有学员未确定行程,还会有名额开放。大概这就是后来师姐们说起的福报,南禅寺4月12日开课前4天,开放了几个候补名额,迅速报名且通过。

由于十天无法同外界联系,出发前最重要的事情其实就是和父母和身边几个联系紧密的朋友沟通好,免得家人太过担心。

就这样,我只身一人从家中早早出发,做大巴到赣州,再从赣州搭上去往福建长汀县的动车。未曾带有任何的期待、幻想和担忧,最初的想法更多是,这是一段告别网络和言语的体验。

刚下动车,正准备拿出手机查阅地图,身后有一个声音叫住我,你是去南禅寺么?一个扎着马尾穿着休闲运动装的女性叫住了我,身旁还站着一个中年男性。“对。”“我们也去南禅寺,一块拼个车吧。”接着她又叫住了另外一个看上去也是去南禅寺的女生,课程结束后,我同这位师姐「注:禅修之后皆称呼女性同修为师姐,男性同修为师兄」。在和司机几轮讨价还价之后,我们四个人搭上了同一辆出租。

车上的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得知除我之外,其余三个人都是旧生,也就是第二次来参加禅修。在报名的时候,分别有新生和旧生两个不同的入口,原想这样的课程应该多半是新生参加吧,而后来证实我的想法并不准确。

开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后,我们转道进入了一条小路,远远就望见一座寺庙。地段还算情景,且显得朴素平和。

下午两点到五点是报名时间,填表、上缴手机、书籍、书写用品、分配宿舍也是在这天完成。和父母报备平安抵达之后,平静地开始接受接下来的行程。

当晚六点开始供应晚餐,如同在出租车同行的师姐所说的一样,抵达和离开的两天,我们都会吃上面条。

八点左右,十天静默开始正式起效。被分到各自所属的号码之后,禅修也开始正式开始。

以下是每日禅修的时间表:

4:00 起床

4:30 - 6:30 大堂集体静坐

6:30 - 7:00 早餐

7:00 - 8:00 休息

8:00 - 9:00 大堂集体共修

9:00 - 11:00 集体共修

11:00 - 12:00 午餐

12:00 - 1:00 休息(可与老师一对一请教禅修问题)

1:00 - 2:00 集体共修

2:00 - 3:30 大堂集体共修

3:30 - 5:00 集体共修

5:00 - 6:00 晚餐和休息

6:00 - 7:00 集体共修

7:00 - 9:00 葛印卡开示

9:00 - 10:00 可在大堂同老师交流以及回房休息

对于每晚不超过一点绝不入睡的我来说,十点就寝似乎是发生在读小学时期的事情。的确在第二天的晚上,便开始出现辗转发侧无法入睡的情况,只是在后来,我开始知道如何去处理自己的睡眠了。这也是后话。

第一天四点被一阵重重的敲钟声惊醒,洗把脸便在夜色中前往禅房。禅房的灯光是昏暗的橘黄色,男众和女众在第一天便是实行严格的分隔,禅修的时候且是在同一个大堂中,但是中间会有一道距离隔开。

果不其然,四点半的生物钟仍在作祟,于是整一个清晨的静坐,就是在和无尽的昏沉做斗争,直到自己耷拉着头,沉沉地睡着。而这样的节奏也在第一天白天的静修中一直持续了下去,昏沉、无尽的昏沉,一旦稍微有些清醒的意识便开始浮想联翩。于是自责、悔恨会很快的涌出,想起自己高中时期一到数学课便开始不由自主的瞌睡,后来发展到只要是理科老师出现就会开始瞌睡,当时自己还是身处于理科重点班,简直像是噩梦一般循环往复。

整个禅修的过程,助理老师都会播放一个低沉而又充满穿透力的唱诵录音,无法听懂唱诵的含义,唱诵似乎有其特有的表达方式,抑扬顿挫,有的时候可以拉长尾音,有的时候又有充满律动的重复。

这就是葛印卡老师的声音,将内观法从缅甸传回印度,并且又从印度传到全世界各个地方。而全世界所有的内观中心,都是经由播放葛印卡的原版录音再加上本地化的翻译来进行教授的。

第一天,从观察呼吸开始。感受呼吸时气流从鼻腔的进出流动,一旦自己开始昏沉或者妄想,加重呼吸几次,把「心」拉观察呼吸。

只是昏沉始终占上风,一天结束之后,心想这段禅修不会就这样以瞌睡度过了吧?

于是晚上和坐在法座上的助理老师询问这个问题,一坐下就开始昏沉,是不是和自己嗜睡的习性有关?一头银发,给我感觉略像小河的助理老师回答道,你不用去考究其原因,如果昏沉就加重自己的呼吸,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新生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没关系。

提问前,也听到前面有同修问到同样的问题,想着这应该是大家遇到的共同问题,也就没再纠结下去。四点起床和一整天的昏沉,让我在晚上十点之前,也开始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醒来,隐约感觉有些轻松和清醒,而且昨晚的梦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剧本,很想有纸笔记录下来,而此刻似乎只能靠记忆强行记下来。一早的静坐似乎一下子没有了昏沉,虽然仍旧有一股子的妄想。

食堂和法工供应的丰盛的早餐也是每天让人身体满足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从切块的土豆、笋、南瓜,再到热乎的馒头和花卷,接着是核桃、腰果、葡萄干等干果配上白米粥或者红豆粥,以及每餐都会供应的水果,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吃斋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第二天仍然是观察呼吸时气流在鼻孔的进出,在精神亢奋的时候,似乎觉得观察呼吸嘛,哪儿有这么难,于是似乎开始走向一心两用的过程。一边进行着无止尽的妄想,一边顺带观察一下自己的呼吸的进出。

从一件事联想到另外一件事,有回顾到小学开始过往的记忆、有工作后的种种选择、还有无尽的幻想,思绪喷发而出,似乎怎么也刹不住。过往的记忆原以为早就无从想起,却突然一件一件清晰了起来,甚至如果不把轮廓给描绘全,妄想便不会终结似的,于是就任由自己不断地回想和幻想。

晚上的开示似乎洞察了我们的心思,提到这一天我们的思绪一定是飘散的,但是我们要客观地来面对自己的心并且跟随观息的方法不断地练习,而只有通过不断地练习才能走在正法的路上。

对于一个既非佛教徒又非基督教徒的人来说,一开始让我开始逐步接受内观所传递的法主要是在于,法既不是宗教、典礼和祭祀,又不是某一教派所专属的,而法是从佛陀存在之前就存在,是不需要强加入任何宗教色彩的。

对于佛陀「虽然佛陀是指代开悟的人,但这里所说的是指乔达摩悉达多」的认识一直停留在教科书所指导的:佛教的创始人。这一大大的误解一直持续至今,直到参加完内观之后我才了解(也是自己所涉猎的太窄,并且有过多的了解)原来佛陀本人并未有任何宗教创建的举动,他仅仅只是一位开悟的智者,而至于后续佛教的创建,也更多是后人所强加进去并且将佛陀当做一个法力无边的神的存在让后世敬仰。同理,老子也只是一位开悟的智者,而后来道教的诞生,也更多是在后人的推动下所创立的。

这两天看卡尔维诺的《美国讲稿》,第一章讲的是「轻」,没想到字里行间有这么多的概念和佛陀,更准确的说是释迦牟尼联系到了一起。而释迦牟尼在卡尔维诺的引用中,便是同哲学家们一起进行比较。可想而知,释迦牟尼并不是某宗教的代言人,「智慧」才是这位智者身上真正流传给后世的珍宝。

再聊回到观息法。因为无法和身边的人沟通,而唯一的信息来源就是葛印卡老师的录音。教者授课后,如果没有来回的反馈,何以得知自己所学在正确的道路呢?虽说是可以同助理老师进行沟通询问,但是问者是否有问到点,答者是否有真正解惑,在短短5分钟之内,似乎并不能做到如此全面。

单从初学观息法来说,录音告知,任何的觉知,包括瘙痒、疼痛、脉动、震动、电流等等,都要保持equanimity;呼吸时感受到气流的进出,而鼻腔内壁的其他感知,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无法控制的妄想也一直在和自己作对,而且马上就要打败自己,开始任由妄想肆虐。

然而到了检查新生进度的环节。每个新生开始轮流到助理老师跟前,老师会询问你是否感知到了气流的进出以及鼻腔的其他感知;虽然是很简单的问题,但开始犹豫怎么回答才算正确。要说没有感受到任何的觉知自然是假,但是似乎唯一感知的就是瘙痒,毕竟鼻子时不时痒,就算并不可以去观察也会在平时生活中凸显出来。于是给老师的回答是肯定的。

回答完毕之后,这一批新生会在助理老师前静坐一分钟左右。而那一分钟,我的「心」似乎变得特别沉静。没有任何妄想和杂念,只是单纯的感知气流的进出,并且观察鼻腔内部的细微感受。于是,瘙痒、微笑的颤动和脉动的感受开始一股脑迸发出来,此起彼伏。这个时候突然明白,用语言沟通来确定是否获得所学是无法做最后的敲定的,只有当自己真正亲身经历并且领悟到被教授的那部分言语所要表达的真正含义时,沟通才算是完成了其真正的使命。

第五第六天大概是禅修过程中收获和感触最触动我的时刻。

在经过三天的观息之后,直到第四天才是真正开始学习内观法。满带着一肚子的疑惑,要从观察呼吸开始转移到从头皮层开始感受觉知。

似乎最明显的感受就是时而冒出来的瘙痒以及腿部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头皮部分、颈部以及肚子的部分不论怎么观察,都很难有什么觉知。

就这样不断自我否定再又不断坚持观察,又再产生无尽的妄想,心里开始怀疑,是不是积习太差或者悟性太差,禅修的方法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用。

就这样挣扎着一天下来,直到下午最后一轮禅修。也许我所感受到的和内观法所要求的并不完全一致,但这个时刻大概是整个禅修过程中最让我激动不已的时刻。

调整了腿的姿势之后,疼痛感并无加重,妄想也在一瞬间消失。突然整个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和「轻盈」,不知是自己意念作怪还是其他的原因,除了有「觉知」这一主观意识之外,「身体」突然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对的,就是无法感知到「身体」的重量。在这个时候,开始通过内观法来进行观察。从头部一直到脚趾。只有当自己的觉知放到身体的某个部分时,这部分的肢体就像新长出来一样,才是勾勒出轮廓。只有当我真正从头到脚的感知完身体的所有部分时,「我」才作为一个「物质体」真正存在于世间。

整个过程突然一下子变得无比畅快又仿佛击中了我的一些未知感受。比如,这就是所谓的「我思故我在」么?这就是所谓的「存在主义」么?于是开始联想到加缪的《局外人》,书中的「我」其实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在映射身边形形色色的角色,只有如此才能将当时的冷漠和荒谬映照出来。(事后自己真正去了解存在主义的时候,才发现理论基础不牢靠所以自己当时的很多想法都和存在主义无甚联系。)

虽然知道自己因为对于哲学理论的缺乏无法进行一一对照以及也许搞错了联想的对象,但是浑身通透以及刺激自己进行深入思考的感受所带来的愉悦感,大概是这次禅修所带来的最难忘的经历。

而后来还经历过两三次真正无妄想和疼痛的过程,身体开始变得光亮、轻盈;后面过去很久,才晓得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入定」。这也是后话了。

经过第五天晚上的开示之后,满带着疑惑、抗拒和怀疑入睡,而早上起来的心情并不是很好。所以整个第六天禅修过程似乎让人难以忍受。

同往常一样,第七天的四点半到达禅房静坐。经过七天的努力,仍然无法在清晨静坐的时候完完全全做到一小时的内观。于是,干脆又任由妄想发散。

想到自己的外婆,想到当时的她是如何将我的舅舅和妈妈这一辈人抚养长大,尽管这是再清楚普世不过的事实和道理,突然之间,一股暖流开始弥漫到我的双眼,眼泪开始止不住得往外流淌,本以为只是小小的感触很快就能克制,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做到。就这样静静地流泪。

我所感知到的是那一辈人完完全全的无私和淳朴的爱。而这在我的头脑中原本就会很理性地告知自己本就如此,从未有过如此深刻而真实的感动。

一些怀疑开始慢慢消散,随着每天的开示一层层剥开心中的疑惑,开始更加接纳以及开始更有规律地遵循每日的禅修。

最后一天的慈悲观,还是敌不住昏沉以及妄想,说实话其实挺羡慕最后能感受到整个身体如被浇上一盆水似的浑身电流通畅以及能够不自觉的为众生的流泪的感受。

但是,正如正法所说,不要去刻意追求一些什么感受,也不要去妄想自己有一些什么感受,要做的就是observe the feeling and keep equanimiy. 任何事物都是无常。但仍然要去亲身经历并且带有责任心地去为自己的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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