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雷] 剑心
中国风中国风
上篇·雪似梅花
·风乍起
“老先生,苍翠山怎么走?”侠客卸下沉重的行囊,擦去前额的薄汗。
掌柜的站在柜台内为他沽酒,闻言,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
“苍翠山?少侠之前怕是不曾来过此地?”
侠客不解其义,拈起酒盏抿了一口。轻轻摇头。
“已经不叫苍翠山了,我成亲那年,一个祸妖占山为王,硬是要改名字,可又不了了之。如今这山没有名字。”掌柜的把侠士堆在柜台上的铜钱一抹,钱币叮叮当当地落进木匣子里。
“少侠听我一句劝。马上东风一起,纵然武功高强的习武之人,那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关于祸妖与东风的传闻吗?”侠客沉吟,“略微听闻一点——祸妖在东风的支持下,可是会妖力大增?”
谈话间恰好有暖风拂过,掌柜的却打了个寒噤。
“少侠知之甚少!祸妖在东风之时会有非凡的能力,他们能以猎物的魂魄为刃,斩断一切碍眼的事物,收割任何死敌的生命。届时他们将会拥有不会射偏的箭矢,无法阻挡的长矛,无法治愈的伤口会出现在任何百姓身上。常言道祸妖本性极恶,杀一人便想杀千万人,只不过差这一阵东风。”
侠客若有所思,掌柜的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终于说动了这个有些孤傲的年轻人。不料侠客一只手拔出剑,指着柜台上一只香瓜。“我给老板露一手,也麻烦老板替我看看,在下有没有独闯龙潭虎穴的资格。”
说话间,他另一只手悠悠地朝后背探去,抬到后颈处突然发力,毒蛇一样咬住了要拍上他后背的手。
侠客独来独往惯了,练就一身本事,不用回头也能对背后的动静一清二楚。他回头,看见一个青年挑着英气的眉毛,对方的手正被自己抓着。
“听见有人要去苍翠山,就来问个好。刚巧我也要往那去,不如顺路一起,也还保险一点。”青年没有在意侠客冒犯的举动,手指安安静静地卧在侠客拳头里,没有慌乱退却的迹象。“一路舟车劳顿之下,苍翠山可不是凭一人力量就足以翻越的。”
掌柜的暗自称奇,他在山脚下开了这家酒肆也有半个百年,每到四月东风乍起之时,从来没有胆敢往西而行的旅客,偶有一两个途径此地的,已经算是头等不要命的角色。今年居然一来来了俩,矛头直指苍翠山。他卖了半辈子酒,即使有多一份为他们担忧的心思,也没有帮助得到他们的本事。他凭着良心还想再劝,却见那侠客已经抽出宝剑舞了两下。侠客使的双剑,这在习武之人里实为罕见。
只见那刀刃划出优美的半月形,气势凌厉,剑气却不咄咄逼人。手起刀落,香瓜被从正中劈开,裂开了五瓣,整齐划一。而围观者却只见到两道剑光。
一时间店内果香四溢。
青年退后了一丈远的距离,细细地看侠客的身手。末了,拍了几下巴掌。“不赖,可惜比起那祸妖还差点。”
掌柜的才注意到这青年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站在侠客肩旁居然不见得相形见绌,相反地,还颇有点相得益彰的味道。
侠客收剑归鞘,扭过头去,绿眸莹莹,定定地盯住青年。青年束手陪笑,可这笑容分明是挑衅的意味占了多数。他用手弹了弹袖口繁复的云锦纹路,终于是用了敬称。“少侠一个人还差点,还需得算上我。”他自说自话地取过一快香瓜开始啃。
侠士拦住他,帮那所有的几块瓜一起去了籽。不过也没有理会青年抛出的橄榄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吃瓜,眼神貌似若有所思,细看之下又像是平静的秋水。
“加上你?”他眼看着青年快吃完了才反问了一句。
“不错。”青年用名贵的云锦袖子擦过嘴角,“这样下来就正好了。”
侠客背着行囊,青年跟在他身后,手里捻着一根狗尾巴草,嘴里嘟囔着他的名字。
“安可是宝盖头一个女?”
“迷可是月迷津渡的那个迷?”
“修可是善罢甘休的那个休?”
侠客本不想和他贫嘴,可又不愿意那家伙胡乱歪解自己的名字,不得已搭了话。“修成正果的修。”
青年道:“这名字挺耳熟。”又见安迷修不屑的一瞥,顿时被激起了好胜心。
“你还不信了,我可是真的耳熟。以我的名字为赌注,我绝对听见过你的名字。”
“——说起来,”青年话锋一转,“你有没有听说过‘雷狮’二字?”
安迷修摇头。他并不想知道当地的各种奇闻轶事,侠客只关心如何尽快平安到达苍翠山。
“我生在夜半时分,天空刚好有雷声滚滚,于是便姓雷。”
安迷修第一次见到姓什么还能自选的,心想雷狮多是在逗他玩。
“我刚出生时爹娘就双双弃我而去,还好我和一头成精的狮子称兄道弟,好歹也长到了这么大。为了表达我对他的感激,就名狮。”
天色开始转暗,落日的余辉渐渐被斑斓的晚霞取代。安迷修双手悄然移到腰间,指尖搭在剑柄顶端的红缨处,手势虚握。
“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东风之时祸妖的妖力大增,却仍没有退却的意思。”雷狮手拖着下巴,眼珠子转了两圈,紫光流转,亦正亦邪的模样。“我听说起风前后,老有自以为是的侠客想要仗着杀死祸妖扬名立万;也有轻生之人想要为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死法,把恶名强加到祸妖身上。还有人呢,是为了取祸妖的心脏入药,好让入土之人起死回生。”
安迷修愣住,他对祸妖知之甚少,不知道人和妖之间有这么多是非纠葛。
“您大概是误会了我,我不是——”
雷狮不可置否地笑笑。手里突然抽出了一柄紫色重剑,动作几乎难以看清,玄铁出鞘的剑鸣却是清晰异常,嗡嗡地震在耳膜处。
“胆子不小啊。”他笑着说。
安迷修不太明白这个喜怒无常的青年,他直觉认为这是个玩笑,雷狮身上没有笑着杀死猎物的阴险;但是他的确感受到了自对方身上散发而出的杀意。
他的手握住了剑柄,慢慢绷紧身体。
然而雷狮出手更快,重剑在他手里轻巧得像是歌妓的纸扇,他眼前只有剑刃的紫光一闪而过。
天上有云,地上有花,山间有东边来的风。
风有暖意。
安迷修睁着眼睛。他感到有柔软的触感拂过脸颊,带起鬓角,周围突然安静。地上高而挺拔的狗尾巴草悄然弯下腰;树叶刮动彼此;很远处笔直的一束孤烟微微偏了偏,没能再直回来;一两块猩红在眼前翻飞,由模糊慢慢转化为清晰——他的眼前有带血的花瓣在微风中飞舞。
细微的一切被放大——弹指一挥间,细风、杂草、树叶、孤烟、残花、温热的血。
雷狮用力拔出重剑,铁器再一次贯穿脏器,斩断骨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挡到人家了。”他扯扯安迷修。
安迷修向旁边跨开一步,一个蒙面人扑倒在他刚刚所站的位置。血液缓缓渗出,将那一片野花染红,进而染黑。
·有寒来
“都是你的仇人?”安迷修格挡住一个使战斧的蒙面人。对方力气很大,他挡不住那股蛮力,一下子被推到了一棵树下,后背的护甲抵着粗糙的树皮。
好在雷狮还会一点轻功的样子,从树干上借力跳下,剑笔直地自那人的头顶贯穿而下。
“没仇,真没仇。”雷狮拔剑,反手又取了一人性命。“我真的仇人比他们聪明多了。一是偷袭你的时候不会失手;二是他们才不挑这个时候来。”
安迷修蹚了趟浑水。莫名其妙遭到袭击,铁骑刀枪之间给他十张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形式逼迫之下,居然只能站在雷狮一边,帮他杀人。
侠客平素讲究道义,但是面对不分青红皂白就兵戈相向的对手,他同样不会手下留情。安迷修速来性情温和,第一次不明不白地卷入江湖纷争委实冤枉至极。
“难不成是我的仇人咯?”安迷修怒极反笑。
雷狮咧着嘴露出尖尖的牙齿,嘿嘿地笑了两声:“堂堂七尺男儿,为了这些杂碎动怒可不值得。”
安迷修抬腿踢在一人小腹上,趁敌着人倒下的功夫把剑送进了对方的喉咙。他抬起头看着坏笑的青年,绿眼睛下方一寸处的皮肤暗红,是方才溅上的血。
“哎呀哎呀。”雷狮举起另一只空闲的手,冲他摆了两摆:“我不是说过了吗,祸妖的特别之处有两点。”
他大幅度转身,绛紫和月白相间的短褂在黑衣蒙面人当中尤为显眼。他短靴点地,手里持剑画了大半个圆。
“其一,东风之时,杀一人就可杀千万人。”重剑刺穿铠甲,溅起一片猩红。“这致使东风前后许多猎人杞人忧天,希望绞杀住处附近的祸妖以除后患。”
“其二,传言得到祸妖的心脏就可以使已故之人起死回生。”重剑挑断枪柄,贯穿敌人后心。“所以贪婪小人都奢望能够逆天而行。”
“祸妖怎样与我们无关。”安迷修皱眉。
雷狮叹了口气。不拿剑的手软绵绵扶住额头。
安迷修看他无心战斗的样子,跑近,站到他身后护住。
“你哪长大的?这么愚钝?”挥剑的动作反映了雷狮心里的烦躁。
“——你师父白关照你了。”
安迷修呼吸一滞,可是又无法腾出手去揪住雷狮的衣襟仔细问个明白。
“你怎么会知道我师傅的?我师傅早在很久就去世了,连我对他老人家的印像也寥寥无几——”
“——我认识你师父。很早之前就认识了,那时候你师父刚捡到你呢。”雷狮简言意骇。
他没给安迷修发难的机会。当啷一声扔了重剑,松了头巾。
安迷修听见懒散的声音从他背后悠悠传来。
雷狮说:你看好了。
看什么呢?
看他指甲一弹,倏忽间变成三寸长,指尖泛着不详的紫黑色,送进敌人的喉咙里,带出鲜血。
看他掐着死人的脖子嫌弃地扔掉尸体,淌过手掌的血居然慢慢的变白、变轻。
看他把手伸进白雾里,张开的五指缓缓握成拳,白雾凝结成一把战锤,锤面上的倒刺闪着寒光。
看那战锤似是雷公下凡,所向披靡。
看见了什么?
“——你就是那个妖怪。”
安迷修拾起落在草色里的头巾,那头巾正中是精致的刺绣,纹成星座的排布。针脚细密,做工精致,星光点点,拿在手里却轻若无物。
轻得就像是那些人的性命。
·雾里花
瓦罐倾斜,瓷碗慢慢地盈满,透明的酒液散发出微醺的酒香。
托着瓦罐的手一个时辰前还是鬼爪的模样,反手就能夺人魂魄。现在那双手放下酒坛,朝安迷修门面抹来。
安迷修皱眉,不着痕迹地躲过。
“头上有根草,不必草木皆兵。”雷狮解释:“话说回来,你师父在我面前都要尊我一声前辈,你小子在我面前放尊重点。”
安迷修讪讪地抿了一口酒。他来就是有求于苍翠山的祸妖,如今和本尊同行而不自知,半路摩擦不断,若是知道对方庐山真面目后马上变脸似乎太过狗腿。再加上这个少年模样的人拿出辈分来压他,安迷修更加进退不得坐立难安。恭敬一点不是,随性一点也不是,像是嘴里生生含进了一颗没剥壳的荔枝。
“今年几岁了?”雷狮笑着问他。
安迷修愕然。他没有远亲,他若是有,一定恍惚觉得回到元日团圆时分,父老乡亲们客套的嘘寒问暖。可惜安迷修只觉得违和,雷狮的容貌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三分,却带着老气横秋的神气,孜孜不倦地盘查着安迷修仅仅十九年的阅历。
“今年十九。去年从师父的遗物里找到一份遗嘱,说是有一对宝剑存放在苍翠山的祸妖那。师父让我武艺稍稍精进,在江湖上崭露头角之后便去取。”安迷修掂量着挑着说了来意,末了,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师父说那祸妖不会为难他的弟子。”
雷狮正就着月光研究印在糕点上的吉祥话,闻言,手里动作顿了一下。
“你师父几时没的?”妖怪问的随意。把碗碟往安迷修面前一推,五个兔子形状的点心摆成一朵梅花。
“约莫是我五岁的时候。”安迷修说。
他翻箱倒柜地找儿时的记忆,心思却放在别处,捻着兔子用朱砂点红的耳朵觉得这妖怪好生奇怪。
雷狮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可知道你师父的死因?”
安迷修实话实说,回答一无所知。
雷狮颔首,一时不语,话题也没了下文。
自雷狮使出祸妖的绝技解决了那些蒙面人之后,天色已晚。雷狮轻车熟路带他又走了一会,现在二人对坐在山腰处一个山洞里。洞里居然现成的就有石台石凳和红烛。雷狮叩叩一块石碑,还弹出一条暗道。祸妖进去转了一圈,出来两手抱满了碗碟酒食之类,安迷修也不多问,睁只眼闭只眼,只当这是常人拿得出的手笔。
“你十九了对吧?”雷狮卷起袖子,拍拍两颊的红晕。
安迷修更觉得有趣。看这祸妖出手不凡,大手大脚一下子就开了难得的好酒,不料酒量却不行,区区二两已经有点上头。
“看你年纪不小了,不会因为真相哭哭啼啼了,我也就直接点说了吧。我和你师父也算是老交情,他大概也不想看到我和他徒弟废话太多的。”
“你师父呢,是个刀匠。我不知道他武功上有什么本事,但是他却是出名的好心肠。我和他本无交集,碰巧在他受人追杀之时救了他一命罢了。为了报答我,他给了我那把剑,就是方才你看到的那把。”
“你师父作为刀匠,可是盛名满载,江湖上夸赞他手艺的人,都说他能把废铁打造成他山之石。而我救下他的那次,他碰巧还带着一个孩子,身手不太利索。”
安迷修一口一个的吃点心,小兔子是红豆馅的。
“这就是我听你名字耳熟的原因。”大概是妖力浑厚的缘故,几句话功夫,雷狮脸上的红晕就褪去了。
“那师父被何人追杀?又与他们什么过节?”安迷修问。
“不知道。”妖怪答得干脆利落。“我只能猜想在你五岁那年,追杀他的人终于得手了罢。我区区一妖怪,哪有顾着人一辈子的道理。”
“那前辈可好把宝剑与我?我好今早为师父报仇雪恨。”
雷狮面露无辜表情,眼睛圆睁,拿着竹签捣了好几下串着的丸子,直到绿豆的馅流了一盘子。
“你师父没给我什么宝剑。”
像是证明自己的清白似的,又把那可与他山石媲美的重剑往安迷修面前一掷:“我就从他老人家那里得到这个,要不你耍耍,用的顺手就拿去。”
安迷修用的双剑,双剑好在快而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从用法上和重剑风马牛不相及,他自然没有办法。纵然和问题的症结雷狮只隔了两根红烛,也横竖无从下手。
“得得得。”妖怪露出了腻烦的神色,“我送佛送到西,明天请个算卦的来算算。算在我名字上的神剑我还真没印象,指不定你师父掉在山上哪个草丛里了,硬给算到我头上来。”
·空折枝
几十支红烛立在地上,围成一个圈。
术师站在圈内,手里的纸符早已燃尽。烛泪再度凝结,他像是在珊瑚中间占卜。
“快点。”雷狮心烦意乱。看素不相识的人故弄玄虚早就耗尽了他的耐心。
术师缓缓睁眼,眼底竟是鬼蜮的金黄。他伸出舌尖,慢慢舔过嘴角。
“大人,在下需要做全仪式的准备方能得到与天神对话的资格。”
一字一顿,语调阴柔。
雷狮双手抱在胸口:“我不知道你要如何艰难才能什么神啊仙啊对话,我只知道我很容易就能让你去和阎王爷共舞。”
安迷修别过头去,他是在不忍心看一个江湖骗子和一个老妖怪之间的斗嘴。雷狮对普通人的态度十分粗暴,安迷修觉得师父能得到他的出手相助,怕是怀胎十月那样稀罕的事了。
术师抬手用袖子掩住唇角:“大人放心,鬼狐天冲好歹也是江湖上有点名气的人物。不在意大人的情急之处,也懂得爱惜自己羽毛的道理。”
他舒展手臂,又从宽袍大袖里摸出一张纸符。“大人莫要着急。”
纸符顶端喷出蓝色的火焰,却没有灰烬落下。姜黄色的毛边纸转而烧成了点点桃花,花瓣只往安迷修身上扑。
“为了证明在下的能力,额外给大人再算一卦。”
术师抖落手里的一点残虹。
“在下刚刚那一卦,算的是大人的情缘。”
安迷修觉得这个鬼狐天冲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初春时节刮东风。风自东来向西去。他碰巧面朝东站,花瓣自然忘他来。
好在雷狮那两个古稀的年纪也不是白活的,自然不信,只是笑道:“情缘易断,不顶用。你给我算个姻缘看看。”
鬼狐敛去笑容,收起玩笑的神色:“大人果然是明白人,情缘自然是丝丝缕缕,风过无影的。至于这姻缘呢.....”
他捋顺浮尘,无垢的白色指向天空:“天机不可泄露。”
术师拐弯抹角,雷狮反倒不恼了:“安迷修,我带你到山上转转?何苦在这人身上费时。”
安迷修承认,论年龄自己在雷狮面前是个小孩子,可是心理上并不是。
大妖怪把手套在一个手指娃娃里面,控制着那个麒麟样式的娃娃说话。
他五指撮在一起,娃娃嘴巴闭上:“安迷修,你师父当年就从那个山头滚下来的,掉进了下面的水潭里。我当时接住了你没接他。”
他五指打开,娃娃张开鲜红的嘴巴:“安迷修,你师父你当年就是在那个洞里给我造的这把剑,还指使我给他生火打下手什么的。”
翻动手腕,麒麟甩动鬃毛:“安迷修,你师父……”
伸直手臂,麒麟风驰电掣:“安迷修,他当年……”
有点烦。
东风才刚刚来,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也就是说,这样的状态还会有很久。微风习习,安迷修在风中凝视着这个妖怪用玩偶自言自语。
现在明明是他作为妖怪最危险的时候:可偏偏又有人要他的命,有人要他的心。
现在是他作为一个生灵存在最脆弱的时候:没有强力的盟友,走到哪里都是四面埋伏;各色的人都披坚执锐地迎接他。
可他拿着那个布偶在逗自己玩,有点傻而不自知。好像没有那些烦恼,世间就这一块草皮,一个人,一个妖。
安迷修觉得奇怪。
草丛里“噗啦”一声钻出一只小妖怪。头顶几片黄叶,忙不迭地传话:“老大老大,那个算命的找您呢,说是准备做好了。”
雷狮没有马上动身,应了小妖,收起手偶,眼睛眯着,一副想心事的模样。
“拿到剑之后你忘哪里去?”妖怪突兀地问。
“试着排查师父的死因。侠客应当有知恩图报之心。”安迷修不假思索:“哪怕那对宝剑不在这里,我的去向也不会改变。”
雷狮冷笑一声。
“到底是小孩,说的都是意气用事的话。”安迷修反应过来时,腰间一侧的剑已经被抽出。雷狮指尖紫黑色的妖力涌动,略一用力,铁剑像是枯枝,“啪”一声变为两节。
“你师父应付不了的事,你以为你就可以?”断剑躺在杂草间,妖力仍然附着其上,不一会就被侵蚀得破惨不堪。
安迷修愕然,心里不悦,却又不知道从何发泄这股怨气。他深吸一口气:“你什么想法?”
雷狮立马眉开眼笑:“如你所见,最近起风,我身上麻烦事有点多,很多人不请自来地取我性命。你不如等风休住了,我也无事一身轻,彼时再一道出去闯荡。”
安迷修不觉被他绕了进去。侠客本来孑然一身惯了,不想这妖怪不由分说地把自己排进了侠客的心里的一亩三分地,居然还能说得顺理成章头头是道。他一时也挑不出其中的刺。
“也好。”安迷修颔首的同时,腰侧又是一轻。雷狮收缴了另一柄剑,作势要折,眼神却斜着,却悄悄地看他反应。
安迷修哑然:“这样一来打架不成了,你也好歹给我留着防身。”他本就习惯协调的双剑,现在一对武器给雷狮心狠手辣地摧残了,鸟折了翼一般的别扭。
雷狮扫兴地连着剑鞘扔还给他,明明占尽便宜,嘴里还是不满:“你是看不起我的本事还是什么?有我在你还要那块废铁?你以为我当年怎么保的你师父?难不成十几年后我还老胳膊老腿了不成?”
——得得得。
安迷修抽身就走,大步跨过冒着妖气的断剑下山,把雷狮的牢骚甩在身后。
·明镜中
雷狮咬牙切齿,牙关间咯吱咯吱,好似嚼了一嘴豆子。他气得胸口发紧,半柱香之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法师您看看能用什么东西替代这做个法?”安迷修帮着说话:“这个要求恐怕有失妥当。”
“哎呀哎呀。”术师掩面轻笑:“二位大人这又是什么说法?要找的是十几年前的两口剑,说是确凿的有这样一对神器,可毕竟还是虚无缥缈的一句话,按理说能算出蛛丝马迹已是万幸。好在天公作美,碰巧有出自一人之手的同门兵器,自然以这位大人的剑为引,才能算得最为明白。”
言语之间已不再恭敬如初。安迷修低头不语。
拿活人的东西为引,怎么说心里都会有点忌讳,何况他还拿捏不准雷狮的性子,不知道雷狮对那把剑到底是什么态度。虽然在他面前老是把那把紫色重剑这里摔到那里,剑刃上的血迹从不擦拭,弄得一片斑驳。可说到底那也是师父的得意之作,连累到这件不阴不阳的事务和这个术师手里,确实令人不是滋味。
“为引是什么意思?”安迷修问。
鬼狐听罢,像是恍然大悟似的:“不过是拿这剑觐见天神,通过神的眼睛看看其中奥秘罢了。大人不用担心,这于器物本身没有影响。”
该问的都问了,安迷修只等雷狮反应。后者终于收起小心眼的模样,不情愿的递出紫色重剑。
“你可拿捏着好好算罢,要是耍我,代价是什么你也清楚。”手在剑柄上逗留了一会才放开,眼底里红里带黑的血色分明。
术师缓缓舒展眉宇,笑意盈在脸上。
“我最恨看这些人装神弄鬼了。”雷狮不满地站在那个红烛围成的圈外:“什么红烛、纸符、通灵......掩人耳目的东西。”
安迷修并不常见算命跳大神的,看着朱砂糊在各色纸符上然后付之一炬也倒也不乏味。
鬼狐先是仔细用神泉之水擦拭重剑——按雷狮的说法那水和山下店小二挑的洗菜水是一个桶里来的,术师看着清水拂过铁器上的纹路暗自感叹:那纹路有雷霆的凌厉,确实是称手的杀器;莹莹的紫光又显得虚幻,像是指引死灵的冷光。看罢,又把剑尖所在放在火上烤,烤了到剑刃发红之时,剑上突然无端爆出一阵惊雷,噼里啪啦的紫电顺着剑飞快地向上爬。
安迷修一阵心惊,扭头却注意到雷狮撮在一处的拇指和食指。
“何苦呢。”他忍不住说:“妖和术师,平日里都不受待见,也不必专门给他添堵了。”
“我可是真意外,那家伙苍白的模样居然还拿得动我的剑。”雷狮冷笑。
——话音未落,矛头又转向安迷修:“你是轻松,好心好肺的。十几年前我一时好心泛滥留下来一个尾巴,不仅不知谢我,还反而说起我的不是来了。”雷狮气哼哼的:“你可以安心吹这四月风看这四月天;而我看到这风向,就要提放几十天,还根本不知道祸从何来。白白加身一堆麻烦,杀了人还染上恶名。”
安迷修没料到他突然倒了一肚子牢骚出来,再加上侠客行走江湖,本就不太明白人情事故的理论。他自觉心里有愧,便道:“等我找到师父的遗物,于你于我岂不都是锦上添花?至于我少时的恩情,侠客自然是知恩图报。你救我一命,我便还你一命,哪怕真有千军万马压城欲摧,我也会作为第一道关卡挡下来。”
雷狮哑口无言,撇开视线不正眼瞧他。“要真有你说的这般美好,你师父如何就丢了性命?我看你啊……”
妖怪叹了口气,袖子一拂:“也罢,你小子还算有点本事,小爷我更不是吃素的,真有不测,随机应变也不怕应付不来。”
这边妖怪正担心着,那边术师的碳火盆倒先一步出了事故。
本来烧着旺火的火盆一声爆响,火星四溅,放烟花似的甚是好看。只听嗖嗖嗖嗖四声,摇曳的火色里倒吐出了四张纸符。
丹笔朱砂勾勒的神兽图样,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带着疾风呈四角阵型钉在雷狮四周。毛边纸之下居然有华光四起,交缠着绕成了一个繁复的阵型。光线像是龙袍上的金丝,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带着狠辣的倒刺。
火盆里火焰更加高涨,似是有力量从鬼狐手里夺过了重剑。明晃晃的铁器高高地当空抛起,安迷修眼睁睁看见那剑在空中自中部开始解体,经过上百次锤炼的剑身发出悲鸣。裂纹顺着那本来的紫色纹路扩大。狂野的剑纹不再,雷霆真正的劈开了天地。
一片一片,丝丝缕缕,肝肠寸断。
而碎片围成圆弧,矛头直指法阵中央的妖怪。
雷狮两手交错护在眼前,可是法阵力量束缚着他。妖怪举步维艰,紫黑色的妖力像是羽织似的裹在身上,早没了冲破结界的力量。
天网恢恢,雷狮只记得剑的断面处也透着紫色,碎片上映出自己瞪大的双眼。
“百密一疏。”鬼狐天冲仰起头,剑刃抵在他的脖颈处,堪堪陷进皮肉些许,再深一毫就要见血。他叹了口气,阖上眼皮。
电光火石,杀气荡然无存。剑的碎片寥落地掉了一地,只不过尖端仍固执地指着困在法阵中央的猎物。
“解释。”安迷修端着剑的手很稳,鬼狐一只胳膊被他反扭着,脖子上压着冷冰冰的剑。侠客不是没有头绪,恰恰相反,他一瞬间想到了许多原因。正因为杂念太多,他才不愿意亲自去仔细刨根究底。
“侠客大人也是这样为难在下。”术师无奈地苦笑:“——出了点意外,那大人的剑来的蹊跷,自然是要遭到天打五雷轰。菩萨、罗汉都说留不得,碎了也在所难免。至于那些碎片的指向么,自然是占卜的结果——神的旨意。”他手指遥遥点着那些碎片:“尖端所指,即是双剑之所在。”
——安迷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碎片指向法阵,法阵里只有一个于自己有恩的妖怪。
“难不成祸妖还喜食铁器?”他挖苦道。
鬼狐依旧是高深莫测的模样:“好的铁器,是要沐浴风沙雨雪,取人首级的。进了胃里可不是正当的用法。妖怪大人有了那对宝剑,自然就是江湖上顶天立地的大角色,如虎添翼的美事多少年才得一遇呢?”
收了剑,抽身下了祭坛,安迷修远远地向雷狮走去。他想说些安抚性质的话,可他连笑都笑不出来,面色自然不会好看到哪去。
他半跪着揭了一张符,其它的三张纸符瞬间一并化为黄土,没入草地。他看着那仰天长鸣的朱雀图案,眼神慢慢没了焦点。
雷狮站着,挡住了他眼前的日光,把他罩在影子里。
“呵。”妖怪嘲弄道,“一笔糊涂账。”
下篇·梅花似雪
·沉璞玉
这厢鬼狐在收拾做法的道具,那厢雷狮已经绕过安迷修向他逼近。每进一步,都唤来一个小妖。
“叫北岳的树妖卡米尔来苍翠山一趟。”
“南岳的豺狼佩利。”
“东岳的灵媒帕洛斯。”
“我管那家伙现在在哪——东岳也好西岳也罢,只要没死都马上给我赶到苍翠山来。”
小妖纷纷领命而去。
“至于你呢。”尾音拖得很长,像是在思索。恶妖也会思考吗,鬼狐嘲弄的想。
鬼爪挥动,祭坛上火焰“噗”一下只剩下灰烟;再一挥,术士的拂尘断成两节,断口处犬牙似的锐利异常。“我不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也不在意占卜的结果;你和那十八九岁的愣头青说了什么,我也能猜出个大概。所以你什么都别说了,准备好交代在这吧。也好让所谓的神看看,在我面前搬弄是非是什么后果。”
顿了顿,整理了一下在法阵里弄乱的衣衫。
“话说,我记得佩利好像喜欢吃人,帕洛斯剥皮抽筋的手艺好像是专业的,所以他们俩要一起来。至于卡米尔呢,我是叫他来吃特产香梨的。”
鬼狐被妖力压迫的动弹不得,黑色的雾像是锁链,扣住了他的手脚。
旁边一个没任务的小妖噼里啪啦的鼓掌,好像他们老大做了什么了不起的英明决定。可惜雷狮正在气头上,一阵黑气爆开,小妖怪炸得没了影。
“我确实没什么好心。”妖力再一次暴增,空气变得像是扭动的水波:“你早该意识到这点。”
锁链勒住鬼狐的脖子,没几时,后者就被勒的脸色发青。
“你该不会以为我没了武器,就手无缚鸡之力了吧。”
鬼爪在术士的心口处笔划着:“见过神也该猜出妖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了吧,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就安分点别到你爷爷面前惹是生非。算命的你可学着点罢。”
鬼狐感觉到那指甲剜进了心口,陌生的妖力在体内横冲直撞,他感受到了祸妖的暴怒。
他的意识变得模糊,突然间,他错觉胸口的剧痛减轻了、消失了。
他挣扎着拿手捂住伤口,好让失血慢一点。
安迷修抓住雷狮的手,或者说,妖怪的爪。
指骨扭曲变形,使得整个巴掌变得像是铁扇,可手腕处还是细的,堪堪一握粗多一点。他刚碰到那手腕的时候,鬼爪上的力就卸光了——雷狮放弃了。
“你......”妖怪指甲上还在滴血,涛涛的怒气慢慢磨灭在了低下去的声音里。
“对你我来说是一样的。”安迷修其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替鬼狐求情,侠客理性的一面告诉他,这件事错不在别人,也许事实就是这样。
“放他一马吧。”
雷狮没有动,可妖力形成的铁索同样也没有撤去。
安迷修明白了他的意思,有点负气似的猛地起身,拔出了自己的铁剑。
他其实很清楚,这样普通的剑怎么可能斩得断大妖怪的力量。他只能很幼稚地用剑去割那锁链,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结果是肯定的:什么都没有改变,甚至都没有铁器之间碰撞发出的声响。妖力无声的侵蚀铁剑,几次挥舞的功夫,本来完好的剑也变得千疮百孔。它本来还可以威胁一个不学无术的道士,现在它甚至连废铁都算不上了。
鬼狐的血几乎流了一地。
雷狮看着安迷修无谓的尝试,直到最后把冒着黑烟的剑丢掉。
妖怪转身,他的动作很轻很轻。但是安迷修在留意他的动静,他自己也知道安迷修在听。
“如果你还要找我,我还是在山腰处那个山洞,不然就在那家酒馆。”他打了个响指,妖气散去了。受伤的术士气色开始好转。
安迷修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可雷狮回了头。
真是可笑啊。他想。人类的心这么狠,这么决绝;反倒是妖怪心好——何止是好啊,不仅是心软的要死,祸妖的心还可以入药,还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这么好的心,为什么偏偏在妖怪身上呢。
他看见那个好心的侠客背起那个江湖骗子,把鬼狐的手搭在背上。亦步亦趋的朝另一个方向下山了。
他笑出了声,声音很大:也许安迷修会听见,可是安迷修不会在乎。
也对,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他行凶作恶;他抱打不平。
——他本来就是找剑的,不是来找一个妖怪的。
·百丈冰
“少侠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得到救治的鬼狐郑重其事地感谢安迷修。
“不必。”安迷修对他没什么好感,“你把真话告诉我。”他重重强调了“真话”二字,手里是一把裁缝剪:“我不如雷狮本事大,但是手上还算有功夫在的,剪刀足以取人性命。所以你还是小心点说话。”
鬼狐躺在客栈的卧榻上,眼里的金黄虽然黯淡了不少,但阴暗仍埋藏其中。
“大人救了在下一命,自然会全盘托出,如实禀告。”术士仍然面带笑意。
“那妖怪平素什么行径我不得而知,但大人要寻的那对剑,肯定是在他那儿的。”为了证明自己,术师七七八八的说了许多占卜算卦的术语,什么‘阴阳相克’‘山南水北’‘山北水南’之类。“至于他为何不愿交出宝物,在下不才,也没能算出缘由。”
“至于那法阵呢,刺杀他并不是在下的本意。”鬼狐说,“只是另有人出钱让我去试试那妖怪的城府,所以那法阵即使困住了人,也不会放杀招的。”
九曲十八弯,还是离不开雷狮。安迷修沉吟,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怕是还要上山一趟了。”
术师闻言,脸上有惊骇神色,挣扎着掏出两张纸符点燃,出神地看那灰烬飘去的方向。
安迷修也懒得管他故弄玄虚了,只是寻思去哪里找一件称手的武器。
“没有武器刚好可以降低他的戒备。”鬼狐天冲道:“大人可不必太过一根筋了,彼时再好的铁器,也不如您的双手有用呐。”
安迷修一愣:“此话怎讲?”
术师从行囊里拿出一个小玉瓶:“一命还一名,在下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是家族祖传的伤药,感觉到那妖怪有杀气的时候,就在受伤前喝下这个。”
侠客习惯性地想要扶着剑柄想事情,结果腰间空荡荡,双剑早已不在。思绪烦杂之间,心一横,干脆利落地接过那玉瓶。
“多谢了。”
安迷修离开前,鬼狐歪在床上,表情晦暗不明:“还有一件事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少侠可是有过一个师父?”
点头。
“——虽然算的不甚明白,但在下隐隐看见,那妖怪和您师父的死脱不开干系。”
·再无晴
安迷修可以不要那对宝剑,但是他不能姑息杀死师父的凶手。能切开皮肉取人性命的东西不只有剑;但杀死师父的人只有一个。
非他不可。
他找到雷狮的时候,妖怪的眼睛很明显地闪了一下。
“我不否认。”妖怪懒懒地趴着。“反正时至如今,我说什么,你还会相信吗?”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不是你杀的;如果不是你,又是谁?”
安迷修发现,突然之间,他和雷狮的交流就只剩下质问和被质问了。他从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雷狮对自己还算不错,他觉得愧疚。
而雷狮低着头,不看他,似乎这是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无关生死,无关人命,无关恩怨情仇,愿意听安迷修的疑问只是给他个面子:“这种事情,真要是一个回答解释的清楚的话,事情也就方便了。”
雷狮起身,把杯子里的酒洒进泥土里。
“那个人说我表里不一对吧。”他的瞳孔似乎更加深邃,瞳仁像是尖尖的果核,变得冰冷——“我是妖怪,当然百口莫辩。”那汪紫色的水开始变得暴戾,却又显得更加无助。
“我想,问我之前你就心里有数了对吧。我不论再说什么,你也不一定听得进去了对吧。”
——妖怪的声音压抑着海浪一样的情感。
“我和人不一样,我从不祈求别人的理解。”
安迷修看着他——雷狮的声音里有不甘。眼神时而狰狞时而迷茫:他像人的一面开始被原始的野兽之心吞噬。
“如果你一定要一个回答:你的师父,确实是我杀死的。”
妖怪这样说道。
“我知道了。”安迷修说,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失去了往日游刃有余的冷静和判断力。“果然是妖怪,本性难移,这点不假。”
雷狮解下头巾扔在地上。
安迷修警觉地想要退后,他知道他要干什么。
有箭矢破空的声音,空气里有声声长啸。
“快退后!”妖怪爆发出一声低吼。他伸出一只手臂挡在安迷修前面,妖力凝结而成的屏障挡在二人头顶,紫黑色的雷电在屏障上往复流动。远处山涧里射来的箭矢碰到那屏障立刻被一一折断。
雷狮背对着他,到底是什么光景看不确切。安迷修想到了鬼狐的话,他拿出那瓶伤药,摩挲着光滑的玉瓶若有所思。
他从瓶子倒出了三颗药,摊在手心。
远处山涧暗处,鬼狐天冲束手而立。身上早不是术师的打扮,而是一身杀手的夜行衣,身边一个带着面具的女杀手正焦急地询问他接下来的对策。
“继续放箭。”他下令说。
女杀手迟疑道:“光是箭矢对那妖怪毫发无伤。”
他笑了。脱了道袍,看起来一点没有算卦的模样,倒像是个弑神的恶鬼:“我可从未想过靠弓箭伤到他。那个小侠客,才是我的杀手锏。”
他的笑容逐渐扩大,像是风暴里晦明变化的一块暗礁;也像是慢慢地冲破湖底深渊的黑蛟。
·几人回
“你走吧。”雷狮说,他逐渐体力不支,屏障像是破碎的纸灯,早没了威风凛凛的电流。远处还是箭雨不断。“你走吧。等找到了像样的武器再来找我。到时候你愿意听我解释,我就告诉你就我所知的;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我们就打一架,你得凭本事取我性命。”
有几支箭穿过屏障,打在安迷修脚边。
“你快走吧。我又跑不了,也就这座山歇歇脚了,不怕你找不到。”雷狮催促道:“你现在托我后腿,我要速战速决。”
话毕,自嘲道:“偏偏这辈子所有耐心和好心都给了你师徒二人了。”
“大人怎么确定那个侠客一定会起作用?”女杀手问。
鬼狐缓缓拍着手里的纸扇:“他想要无伤,就会吃下我的药。可是那药并不能疗伤。吃下去之后,他本来引以为豪的人性、美德,统统不复存在。他只记得他恨的事,他恨的人。”
“持续时间能有多久?”女杀手质疑道:“妖怪反手就能撕碎人类。”
“就普通人来说能有一盏茶凉的时候,侠客底子不错,足够他把那个妖怪挫骨扬灰了。”
金黄色的眼眸眯成一条缝:“人心往往比妖怪要狠;人也往往比妖怪自私。”
妖力凝结而成的屏障化为乌有,雷狮跪在地上,胸口汩汩的冒出鲜血,滴滴答答的染红了白色的头巾。明明是妖力浑厚的打妖怪,连同妖力都已经修炼成了至纯的紫黑色,可那血却还是纯粹的鲜红。
一只鬼爪自背后穿过他的胸口,熟悉的气息贴在他的鬓角。
比起疼痛和失血,是那个气息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雷狮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
安迷修抽回了手。
十秒前,他服下伤药。心里对一切谜团仍然毫无头绪,胸腔里的心跳声回荡在脑海里。
十秒钟后,他把雷狮拉住,手送进了他的心脏。
“正如我所料。”鬼狐轻轻摇着扇子:“快去把妖怪的心脏收好,即使不完整,也还是可以入药的。”
一排带着面具的人开始向山的对面进发。
“等......等等!”女下属警觉起来,她看见山的对面升起了另一股黑色的妖力。一部分不纯正的妖力化成乌鸦纷纷而去,不祥的图景之中,站起一个带血的人影。
“是他——?!”鬼狐手里的扇子脱手,掉进山涧里的云雾之中。
侠客的脸上带着妖怪的血,鬼狐等人的行踪倒映在他的眼眸之中。袅袅的灵魂细丝缓缓地爬上他的手臂。
“祸妖在东风之时能获得特殊的妖力,他们能以猎物的魂魄为刃,斩断一切碍眼的事物,收割任何死敌的生命。届时他们将会拥有不会射偏的箭矢,无法阻挡的长矛。”鬼狐喃喃自语,仿佛梦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大笑起来。
“那个侠客,也是祸妖。”
妖力化成的乌鸦在山涧里徘徊、长鸣。安迷修的手也变成了鬼爪的模样,东风吹过,碎叶飘零。雷狮的魂魄像是白烟,四散不远又渐渐归一,最终化为了祸妖闻风丧胆的武器,兑现了收割魂魄的传说。
鬼狐眼睛明澈,看得明白。
——妖怪的灵魂在他手里化成的武器是一对双剑。
风声鹤唳。有风自东向西而来。
祸妖手持双剑,剑刃上泛着黄蓝两色,挥舞起来有风声火啸;与那柄破碎的紫色重剑异曲同工。
·肠断处
帕洛斯来到苍翠山的时候,差点以为走错了地方。
花草树木失去了本来的颜色,放眼整座山都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这种情况罕见的很,就他所知,似乎只有祸妖觉醒的时候才有这种本事,改天换地,只留下阴阴死气。他在山下就闻见了血腥味,爬到半山腰还看见不少破碎的面具和折断的箭矢。
难不成来了个和老大抢地盘的。如今东风正盛,打起来怕是不可开交。
他爬到半山腰,终于是看见了熟人。佩利半跪在地上,卡米尔抱着腿,身后是一个死相尤为惨烈的人类。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股强大的妖力,但那不是老大。
一个新面孔抱着老大,表情阴沉,两只手握着剑,却还是固执又别扭地把老大圈在怀里:而老大胸口一块碗口大的伤口分明,也没人去帮着打理一下。两个熟人虽然杀人打架的本事不小,遇到救人的事还不如三岁小孩懂得多。佩利甚至转动脖子上的佛珠,好像保持安静就能帮到老大似的。
灵媒捻起一撮带血的黄土:“你们告诉我还是我自己算?”
“我来时佩利已经和那人打了一架了,可以给扭断了手。我给他接上了,现在生闷气呢。”卡米尔手里拿着一副完整的面具,仔细端详着。一会之后抬起手把面具盖到那个死人脸上:“那个祸妖什么都不说,你先算算看,到底怎么回事。”
灵媒转转眼珠,松手,黄土落回原处。
“那个祸妖是从小当人类养大的;那个术师是假扮的,算得卦全是瞎扯,想要老大的心让自己长生不老。话说那侠客还真把自己当人呢,好好地力量不用,白白浪费。倒是重情义的很,时时记挂着他的师父,可惜老大对他的十分好三分都看不见。”
“刚上山的时候,老大和他受到了一次袭击,偷袭的人和现在死的是一起的。那术师偷袭不成,装成个江湖骗子来试老大的水,也没成功。最后是想挑拨离间借刀杀人,谁知道那个侠客又是个如假包换的真祸妖呢。”
“这些人全是他杀的?”佩利跳起来,嘴里的草掉在地上。
“这就是祸妖啊。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卡米尔低声说,“这样看来,老大身上的伤是那个祸妖造成的了?直接把灵魂变成了那对剑,杀了那群人。”
帕洛斯用玻璃球似的眼睛打量着安迷修:“术师用的那个药我也没见过,大概是一时间夺了人的心神;可巧那小子是妖怪,一来二去歪打正着的觉醒了。可惜没什么城府,还是被控制了一瞬间,要了老大的命。”
“大哥和那家伙的师父又有什么过节?”卡米尔皱眉之余不忘按住佩利:“你打不过祸妖的,可先忍忍吧。”
祸妖冷冷地看了他们一会,眼神终于清明起来:“灵媒大人.....”他缓缓开口,嗓子却哑的不像话:“可好帮我算算,我师父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帕洛斯拿过了他的双剑,把拇指摁在剑刃上,血珠顺着铁剑流下。
“你现在可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他笑着问这个上当的妖怪。不等对方回答,他说:“你师父被追杀,是因为他执意保护你这个祸妖,遭到普通人的不满,你五岁那年,他远行之时遭到毒杀,老大碰巧与他同行,于是帮他结束痛苦。可能也就在那时,你的师父把所谓魂魄化为的双剑寄存在了老大身上罢。”
说完,抖了刃上的血珠,把剑递还,戏谑道:“真正的做法是这样子的,你可记清楚了?那种小儿科的骗术别再上当了。”
“灵媒大人。”那个不说话的祸妖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混乱的玄色已经褪去:“据说祸妖的心脏可以让魂飞魄散之人起死回生?”
“是。”帕洛斯颔首,“不然三番五次遭到暗杀又是何故?老大心脏着实可贵的紧,妖怪命也不薄,可惜直接心口上来一刀,神仙也救不活,他们要的灵药怕是也打了水漂。”
“那就好。”安迷修放心地笑笑:“您会错意了。”
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这里还有一剂良药。”
尾声·似和不似都奇绝
我和佩利数年后都不忘这件事,一有空便拿这件事取笑老大。老大为人作妖聪明了好几百年却在安迷修面前犯了傻。一败涂地之余还丢了性命。
老大最近刚刚大伤痊愈,说是到我和佩利的地盘来玩,语气是一点都不客气,还要求准备什么十年的陈酒三年的陈醋,傻如佩利也觉得有点过分。信最后还提起一句,肉不要太生,安迷修吃不消。
安迷修如何救的老大我也不甚明白,曾想过动用灵媒的能力去算一卦瞧瞧,但这似乎无关神祗,算了半天看不见任何蹊跷之处。
虽然祸妖安迷修本事很大,觉醒了妖怪的身份和力量之后居然还顺理成章地拿到了他师父留下的宝剑可谓天衣无缝。但无论如何也没有道理把心给了别人还能继续好吃好喝好活的道理。能变出无数个心肝的,我纵观五千年历史也只看得到孙大圣一人。
今日我与佩利聊天又提到这二人的狗屎运。老大一厢情愿,安迷修歪打正着。不知道从哪里偷来了一条命,好让本该阴阳两隔的人永结同心幸福美满。
再说这安迷修也是奇人,捅了老大胸口险些被激动的佩利打死,却还是死皮赖脸的和老大腻在一起,如今二人的关系可是人尽皆知。最近还在倒腾什么别的事情,说是要领个孤儿来养养,继承他师父的善行。
我本着好意想劝,两个妖怪几乎是不老的,到最后孩子比养父老又是什么道理。结果老大率先驳回,语言粗鄙,怪我管他们的闲事。好在他们终于也没有下那样疯狂的决定。
卡米尔正抱着几个香梨啃。想当年老大约他去苍翠山吃香梨,最后自己先血淋淋地躺地上了。卡米尔表面镇定,心里还是吓得不轻。之后老大每年叫人都给他送新鲜梨子,一个能有斗大,也不知从哪里的农户家里搜刮来的。依我看,梨子再怎么好吃也不如肉有意思,苦了卡米尔树妖的身,只吃得了这样乏味的素食。
“大概是上天眷顾吧。”佩利难得文绉绉:“安迷修大概掏了心给老大,老天看不过,他俩一人一半了。”
我忍不住骂他蠢狗,心是什么东西?一人一半就是一个都用不了,还不如单个的全给老大,安迷修死到哪里去我都不以为意。
卡米尔舔着手指尖的梨汁,突然灵光一现的样子:“传言怎么说来着?”
“得到祸妖的心。”佩利回答。为了搞清楚事情的缘由,他可把这句话翻来覆去的研究了很久,直至烂熟于心。
“‘得到’又是什么个意思?”卡米尔循循善诱。
我了然,一巴掌拍在佩利头上,看他反应似乎是不解其意。
“你只要知道,老大是安迷修用祸妖的心救回来的,他确确实实的得到了安迷修的心,这点足矣。”我告诉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