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时,我在萨拉托夫
那一年在异国他乡度过的中秋节,至今记忆犹新……
2003年9月的一天,我提着一个小旅行包,来到巴维列茨(莫斯科)火车站,在售票厅买了当晚去萨拉托夫的火车票。
我已经如此熟悉莫斯科,完全像一个当地人。我不需要人送站,也不用人来接。我知道在哪个火车站可以买去哪里的票,多少钱,怎么走,甚至到了前往的那个城市,下火车后如何坐车直奔张经理他们的住处。我挺喜欢这样独往独来,感觉轻松自如,潇洒自在。
当然,15个小时的旅程,也会感到枯燥乏味。但也没什么,睡一觉就过去了。明天一早,就到了那个叫萨拉托夫的城市了。想想很有意思,我这是三天之内第二次去那个城市。也就是说,我夜里坐火车赶路,白天办事,马不停蹄,已经连续三天在这趟列车上睡觉了。
上了火车已经是傍晚了。我在餐车上吃了晚餐,回到包厢看窗外的风景,看累了就读书——我随身带了一本阿赫玛托娃的传记,然后,车厢熄灯,我也倒头便睡。
第二天9点火车抵达萨拉托夫。空中飘着雨丝,阵阵秋风吹来,透出几分凉意。
下了火车我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奥林匹克宾馆。张经理他们就住在宾馆附近的民宅。
张经理等几人已经是第三次从国内来这座城市了。他们在这里与俄罗斯人开办了一家合资公司,但办起事情来不是很方便,于是想成立自己的独资公司,由于语言不通,特意请我从莫斯科来帮他们办理。于是才有了上面所说的一幕,即我在几天之内不得不几次往返于莫斯科和这个小城之间的经历。
眼前这栋九层楼房是那么破旧,肮脏。斑驳的墙面已露出了砖头;窄小的楼道里台阶倾斜着,要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才不会扭了脚。没有电梯,我爬到最高一层,已是气喘吁吁了。在一个木门上使劲敲了几下,门开了。他们已经在等我了。
“文件都译好了,我们抓紧时间去办吧。”我进门对他们说。
十分钟后,我们又站在了马路上。路边刚好停着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一看,我和司机都笑了,就是刚送我来这里的那个司机。“我知道你们还要打车。”他说。“真聪明!那好,老朋友,给点优惠吧,”我半开玩笑地说,他马上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再次来到玛丽娅的公司——这是一家提供注册公司服务的俄罗斯事务所,公司经理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名叫玛丽娅,精明能干。我将文件全部交给她,她看后很满意,说现在需要的最后一个文件是去公证处公证总经理的签字。之后一周之内,公司就注册完毕了,全部文件可以交还我们。她派了一个叫阿克桑娜的个头很高的女孩和我们一起去公证签字。
阿克桑娜领我们走了一段路,又坐了几站公交车,来到了一个公证处。这家公证处还蛮体面,大厅里有沙发,沙发旁边都是一盆盆绿色植物,感觉很舒服。我们坐在沙发上等候,阿克桑娜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来叫我进去。
公证员是个胖女人。她说,你俄语很好吗?我说不是很好是非常好。她说,公司创始人是张先生,你是总经理,但是问题在于,张不懂俄语,我们无法确认他是否委任你作总经理,无法证实这一点,我们怎么能公证呢?我心想不好,果然又要出问题。“那怎么办?”“需要找一个翻译,”那胖女人说。我说:“全萨拉托夫都没有一个懂中文的翻译,我今天刚刚从莫斯科回来,就是为了翻译一份在这里无法找到人翻译的文件,现在又要跑回莫斯科吗?在莫斯科办事都没有这么复杂,你们这里怎么会这么复杂?跑来跑去真是为难人。”“那么他能说英语吗?”胖女人问。我摇摇头。
胖公证员听我抱怨后,开始给领导打电话,只见她拨了好几次号,始终占线。我等得不耐烦,走到外面,和张经理把情况说了。此时我心里烦透了:又得跑回莫斯科?只是为了公证一份文件?要不再找另一家公证处试试?我让张经理事先准备一下,哪怕只说出一句俄语来,说不定问题就解决了。于是我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行俄文,并用中文注上音,交给张经理,让他尽快背记住,“否则我还得回莫斯科,不,恐怕是我们两人得一起去,你写一份中文委任书,在那里翻译公证。但那样即耽误时间又得多花钱。”我说,“所以你最好尽快背下这句话。”我知道这对他很难,但别无他法。
之后我又回到办公室,胖公证员已拨通了电话,在请示,我已经听明白了,不行。赶快走吧,找别的公证处去。
阿克桑娜还在那里磨蹭,又说要先回办公室再打电话,我当机立断说,不用,直接去找另一个公证处,不行再说。我已经想好,什么都不要解释,公证的是总经理即我的签字。我的签字是真实的,公证处没有权利不给公证。
出租车开了好久,似乎横穿了整个城市,然后又兜了个大圈子,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另一家公证处。这个城市还挺大的。阿克桑娜解释说,全市只有三个公证处有涉外权,所以只好跑这么远。
这个小城,还很封闭和不开化。
车停在一个僻静的路旁,我和阿克桑娜走进那个离城中心很远的公证处,我特意嘱咐张经理他们在外面等候,省得又额外出事,什么创始人和总经理不是一个人等等。我又嘱咐阿克桑娜千万别多话,就拿出我签字的文件,要求公证即可。
果然,这一次办得非常顺利。公证处那个中年妇女没问任何问题,很快就给我们办好了。我对她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我想一定很动人,问她是否去过中国,她说没有,但很向往,我说我们一定会邀请您去中国的。
拿好文件走出大门,心中一块石头才算落地。总算办好了,不用只为公证一份文件再跑回莫斯科了。真不容易!
回到玛丽娅的公司,将准备好的所有文件签过字,在萨拉托夫开办公司这件事就算是完事大吉,告一段落了。
第二日,我就回了莫斯科。
几天后我又只身来到萨拉托夫。这次在这里只有两天的时间,所有要办的事必须都在两天之内办完。因此来到张经理住处,几乎没有停留,打了几个电话,就出门了。
先到当地的移民局,打听清楚了这里的外国人劳动卡如何办理,然后直奔办理邀请的地方——张经理想下一步完全用自己的公司来办这些事。在路上他很巧碰上了原来的俄罗斯合作伙伴,即合资公司的俄方经理,我们与他们一起到办公室坐了一会,谈了办工厂和桔子生意的事,这时已是下午2点了。回到住处吃过饭,又打了几个电话,与盖纳见了面——一个做钢材生意的人,谈了废钢材的事,就已经是下午6点了。盖纳说已为我找到旅店,让我坐上一个叫伊琳娜的姑娘的车,拉我去宾馆。
好紧张的一天,很累,头疼。
车开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到那个宾馆。我觉得奇怪,问宾馆这么远吗?伊琳娜解释道,萨拉托夫所有的宾馆都住满了,因此只得在离它很近的另一个城市——恩格斯市给我找了伏尔加宾馆。我这才明白是往哪里去。这时车已开上一座大桥,桥很长,足有3公里,跨过宽阔的伏尔加河,河对岸就是恩格斯市。据伊琳娜说,这座城市有50万人口。说话间汽车已驶入恩格斯市了。
小市很安静,树木郁郁葱葱,车子驶到市中心,停在伏尔加宾馆前。前面不远处就是奔流不息的伏尔加河。伊琳娜领我走到河边,河面开阔,天蓝色的河水在阳光下平静地流动着。
伊琳娜个子高高的,很苗条,淡黄色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一身灰白条纹西服,热情,健谈。她就在当地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丈夫3年前在车臣牺牲了,她独自带着一个儿子生活。国家作为抚慰给了她一套住房,在萨拉托夫,但她更喜欢恩格斯市,一直住在这里。啊,这么年轻,丈夫就战死车臣!真没有想到。我看着她明朗的面孔上始终带着微笑,心中暗想:俄罗斯女人真的是很伟大。
晚上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宾馆过夜。这是一个双人间,有厕所和淋浴,设施非常陈旧,墙纸多处破损,被褥我怀疑是否换过,卧室中有一台破旧的黑白电视机,我甚至都没打开它。伏尔加河宾馆的条件可能还不及国内的二星级宾馆,收费却是按四星级。俄罗斯还很穷,特别是莫斯科以外的其他地方。
很渴,到值班室一问,那个胖胖的中年女服务员说她那有开水,我端了一杯回来。跑了一整天,真累啊。什么也不想干。躺在床上想睡觉,但窗外就是马路,来往的车辆吵得很。还不止噪音,蚊子也飞来捣乱,嗡嗡声一夜不绝于耳……
我昏昏欲睡中还在想,恩格斯市——居然在苏联解体后没有改掉它的名称,有幸……伏尔加河,俄罗斯的生命之河,我住在伏尔加河边的伏尔加宾馆……
大约后半夜,终于睡着了。
次日上午八点半,伊琳娜准时来接我。我们先到了张经理的住处,然后来到萨拉托夫最大的一家食品批发公司。公司经理已经在宽敞的办公室里等我们了。主要是谈在这里开办合资豆类食品加工厂的事。谈话期间我的手机响了,是莫斯科一个朋友打来的:“祝你节日愉快。”“什么节日?”我问,“中秋节啊。”对方说。啊,是的,完全忘记了。中秋佳节。全家团聚的日子。我只身孤影,又在外地奔忙,当然不会记得。
从这家公司出来后,我们在萨拉托夫市的步行街漫步。街上行人还真不少,难怪,这也是有100多万人口的一个城市呢,只是这里中国人极少。
街头没有什么现代化的高大建筑,也见不到超市。很像十年前中国的某个中等城市。间或看到某个建筑物上悬挂着手机的大幅广告,让人感到几分时代的气息。看到一栋楼前贴有出租广告,我们走上去,门关着,于是又走下来,在入口处恰巧碰到它的主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俄罗斯中年男人。他把我们带上二楼,用钥匙打开一个房间的门,一边问我们租下来想干什么,张经理回答:“开饭店或诊室。”走进屋,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厅,装修过,厅的一侧有搭好的几个绿色圆台子。我好奇的问,以前这里做什么?他说这并不重要,都可以拆掉。这台子好像是表演用的,我又说。他说,是的,原来想开女士俱乐部,还没开就变主意了。我心里暗暗惊讶:在这个看上去不那么发达和开化的小城,居然也会有女士俱乐部!最后问了月租金的价格:一个月20万美元。“20 万还是2万?”我怀疑听错了,又问了一次。“20万。”大胡子毫不含糊地说。真是天价,我们听后直咂舌头。
在街头,张经理买了一只烧鸡,又在楼下买了一瓶葡萄酒。好歹也是中秋节啊。回到他们租住的民宅,焖了米饭,炒了几样菜,大家在一起权当过节了。
吃过晚饭,他们要送我去火车站,“不用,不用,我已经很熟悉萨拉托夫了。”于是他们送我到楼下的汽车站,我一个人乘车去了火车站,登上了返回莫斯科的列车。
很累很累。火车开出不久,我便倒头睡觉了。赏月呢?完全忘记了。伏尔加河上空的圆月,一定很美。
早上六点醒来,感到又有了精神。
火车行驶在秋天的俄罗斯原野上,这里离莫斯科还有几小时的路程。
走出包厢,站在过道看窗外的风景。9月的清晨,凉意很浓。窗外流过萧瑟的田野,田野上一片片变成浅黄深黄鲜红色的树林,色彩斑斓,景色美丽。一幢幢别墅使田野变得更有生气,远处还时时看到秋天特有的美景——轻盈缥缈的白雾。它飘荡在田野上,环绕在树丛中,轻轻移动着,像轻歌曼舞的少女,无比清新,美妙动人。我抬头望天,突然,最动人的景色映入我的眼帘:在田野的上空,在浅蓝色的黎明的天际,银盘般悬挂着一轮明月。天空虽已很亮,但圆圆的月亮依旧那么清晰,传说中的吴刚、桂树和玉兔,都历历可见。月亮挂在空中,随着我们的火车移动,好像舍不得离开我们。我呆呆地望着那轮圆月,忘记了一切。
八月十五的圆月,应该阖家团圆。而我……我突然觉得我的独往独来和潇洒自由,其实是那么苍白无力,空洞和孤独。面对天空的圆月,一股深深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很想家,很想很想……
我觉得眼睛涩涩的,圆月在我眼里变得模糊了,随后一大颗泪珠顺着我的面颊滴落下来……
(摘自本人所著《俄罗斯证人——目击历史漩涡20年》,有删节和修改。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