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樊笼第一卷第五回 惊马兰田

马车在撞人后依着惯性又跑出一截,方才缓缓停住。幸萧府马车为求安全舒适,车壁物件均裹了软包,是以陶知宁与萧成裕仅在颠簸间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而余福作为相府老管家历事无数,最先回神,他利落地跳下车疾步回奔查看。只见路旁深草处,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着,旁边跪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小仆,满面泪痕,惊慌失措地试图扶起伤者,口中不住哭喊着:“公子!公子您醒醒!”

“先别动他!”余福沉声喝止,抢步上前蹲下检视。但见那被撞的少年额角破开一道口子,鲜血混着泥土糊了半张脸,身上锦袍多处擦破,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是脱臼了。他伸指探去鼻息,呼吸虽弱却还平稳,心下稍安。然目光留意到少年穿锦配玉,打扮颇为不俗,一颗心不免又往上提了两分。他转向那哭泣的小仆问道:“你叫什么?你家公子是谁?”

那小仆抽噎着却仍不忘行礼,口齿也颇清楚,抬起泪眼道:“小的云起。我家公子……是长平侯府石侯爷的儿子,石若。” “长平侯府?石若?”余福瞳孔微缩,饶是他见惯风浪,心头亦是一震。他立刻指派一名腿脚快的护卫:“速速进城,请最好的大夫直接到兰田别业!”又对另一人道:“你快马加鞭,先去别业禀报相爷!”安排妥当,他这才快步回到主车旁,向惊魂未定的萧成裕和陶知宁禀告。

此时姐弟二人已回过神来,得知伤者身份,陶知宁下意识地就想起了“瘸腿王爷无名女”那段有名的京城佳话,脱口道:“是石侯爷和那位琴伎的孩子?”

余福面色凝重地点头:“正是。”

萧成裕则是一脸意外,半信半疑:“那个闷石头?不会吧?”他似乎觉得难以置信,道了声“我去看看”,便一溜烟跑了过去。余福拦之不及,只得先对陶知宁急速低语:“表姑娘,石侯爷丧妻后便出家静修,石门之后,仅此一子。且今春童子科试,这位石小公子榜上有名,虽未授官,却也算半个功名身了。撞到这么位主儿,绝非小事。别业就在眼前,为免节外生枝,老奴以为,不如先将人带回别业救治安置,您看?”

陶知宁捕捉到余福话中的深意与急迫,立刻点头:“余爷爷思虑周全,就依您所言。” 话音刚落,便见萧成裕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脸色发白:“还真是那小子!完了完了!这家伙病猫一个,上个课十次课能告假五次,我瞧他满脸是血,胳膊好像也断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陶知宁一听,心下惊上加惊:“很严重吗?我去瞧瞧!”她说着,急急赶去查看。万幸,仔细检查后,发现石若多为皮肉擦伤,额角磕碰看着凶险却未伤及颅骨,左臂脱臼,但并无性命之虞、落残之患。这应是车夫竭力勒马、加之草地缓冲的结果。她忙将判断说与萧成裕和云起知晓,以宽其心。想起自己曾扭伤脚是白梨帮忙接回的,便请白梨出手为石若正骨复位,又吩咐墨茉取来止血散和金疮药,亲自为石若清理额角伤口、敷药包扎。

余福那边则忙着匀出马车、寻来软垫,安排运送伤员。萧成裕插不上手,便凑到云起身边问道:“你家公子向来懒怠出门,今儿怎么会跑到这荒郊野岭来?”

云起觑了他一眼,本想以“散心游玩”支吾过去,可转念一想,哪有人散心会像炮仗一样直冲马车?且萧成裕与自家公子同在太学,虽无往来却知根底,胡乱搪塞恐更惹猜疑。略一犹豫,只得含含糊糊道:“我家侯爷在城北飞鸿山踏雪观清修,公子挂念他老人家,每隔一阵便会前去看望,故而在此。”

“他去看石侯爷了?”萧成裕闻言眉头皱起,脱口道:“你家公子还真会自己给自己找罪受。”话一出口才觉不妥,他讪讪闭嘴。陶知宁在旁状似无觉,只专心处理伤口。简单包扎完毕,她抬眼看了看依旧昏迷的少年,又扫了一眼神色担忧、欲言又止的云起,温声道:“石公子虽无性命之虞,但此地离城尚远,他这般模样,贸然颠簸回城恐生变数。不如先随我们回别业,好生诊治将养几日,待伤势稳定些再回去,可好?”

云起观她行事有条不紊,态度温柔可亲,考虑周全在理,爱主心切的他一口应允。萧成裕便指挥护卫小心地将石若抬上备好的马车,让云起同行,自己则同陶知宁挤上了墨茉等人乘坐的车子。

一行人气氛凝重地重新上路。车厢内一片沉默,只闻车轮辘辘。陶知宁轻轻掀起车帘一角,但见道旁草木葱茏,渐转幽深,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方才……为何那般说?”

萧成裕一愣,待反应过来是指那句“自找罪受”,叹了口气解释道:“阿姐,你少在京城,有所不知。那石侯爷对儿子,一向都不怎么上心的。石若出生没多久,他就跑去道观清修了,都不怎么回府,有时好容易回去了,没两天便走了,就没怎么管过石若,那小子逢年过节经常一个人,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石侯爷不待见他。”

“这是为何?”陶知宁不解看去,“石公子不是侯爷与心爱之人的骨血吗?况且他小小年纪便能科举上榜,聪慧争气,又这般孝顺,石侯爷为何会不待见他?”

萧成裕却不答,反而吃惊地睁圆了眼睛:“什么?这小子得了功名了?”

下首的余福见他关注点歪了,一时哭笑不得,嘴上却忙道:“是的。公子你刚回来,所以还不知道呢。石小公子今春童子科及第,听说人殿堂之上对答如流,圣上对其赞不绝口,十分喜欢。若非顾念他体弱年幼,怕是当场就要授官了。”说罢又替萧成裕回答陶知宁先前的疑问:“至于石家父子之事……表姑娘不知,那石夫人是因难产去的。石侯爷自断腿后郁郁寡欢,直到碰见石夫人,才多了些生气,不想爱妻却因……唉,故京中传言侯爷是因痛失所爱,才对石公子多有不喜。”

因母亲难产而迁怒亲子?陶知宁秀眉紧蹙——这理由看似合乎情理,但以石念澜对亡妻的深情,如此冷漠对待两人唯一的结晶,实在是说不过去。她越思越觉不解。萧成裕则在旁不住地兀自喃喃:“早听说他脑子好使,没想到这么好使……好小子,才十三啊,就有功名了。”

“啊……我要有他一半的脑子,那该多好哇,这样读书就能少受点罪,也能少挨祖父两句骂了。”萧成裕头疼地抠抠脑门,语气好不艳羡。余福见状微笑,慈爱道:“相爷也是为公子好。说起来,公子回去歇息两天,也该好好读书了。”

萧成裕听得这话,浑身一激灵——祖父以往忙成那样都不忘查问功课,如今闲下来,只怕管得更严!想到此处,他不由抱头哀嚎:“呜呜呜,救命啊……”

他这一打岔,陶知宁不觉抿嘴一笑,心思暂离了石门父子之事。不多时,车马抵达兰田别业。一名仆人早已立在门口等候,见他们来了,忙上前迎接。余福知此人特意在此必有要事,迎上去问:“老爷怎么说?”

仆人低声道:“老爷说表姑娘和公子赶路辛苦,用了饭歇息片刻再去拜见不迟。眼下要紧的是石公子的伤,客房已备好,他老人家正在客房等着您呢。”后一句压低了声,显是要私下问话。 余福会意点头:“好,我知道了。”便将萧方暂缓拜见的意思转告萧、陶二人,自去安置石若并面见萧方。仆人则引姐弟二人先去用饭。

姐弟二人记挂石若伤势,匆匆吃了几口,便要去客房探望。不料刚至院外,便瞧见余福同车夫张七走了出来。余福走在张七身边低声说着什么,那张七龇牙咧嘴地点头,衣服松垮地披着,隐约露出底下几道新鲜的鞭痕。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停在一丛草木后。待张七离去,才现身唤住余福询问。

萧成裕忐忑道:“余爷爷,怎么回事?祖父让罚的?”

余福点头:“好歹面子上得对付过去。公子放心,石公子醒后出面求了情,老爷也知道老张委屈,只罚了十鞭,没让狠打。”

陶知宁忙问:“石公子醒了?”

“醒了。表姑娘和公子是来瞧石公子的?”余福笑道,“大夫还没从城里赶来,不过恰巧今日有客来访,此人早年行过医,老爷便请他替石公子瞧了。说是额头外伤敷药静养即可,左臂脱臼已复位,将养半月便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气血不稳,服几剂安神汤药便好。”

萧成裕见诊断与阿姐之前所说大差不差,朝陶知宁投去佩服的目光:“可以啊阿姐,你能当大夫了!”

陶知宁摇头微笑:“我自己有几分本事,还是清楚的。治病救人岂是儿戏?至少需得杜姐姐那般医术精妙,才配称作大夫。”想起杜惜柔,她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暖意与怀念。

萧成裕吐吐舌头:“若都像杜姑娘那般,只怕好些大夫都得关门了。对了余爷爷,那客人是谁?”

“是兴国寺的释明长老。”

萧成裕奇道:“那老和尚来干嘛?”在他印象里,家中与佛门往来多是祖母生前之事,祖父对此并无甚兴趣。

“这个老奴就不清楚了。”余福看着二人,微微一笑,“老奴得去催催药了。公子、表姑娘不是要探望石公子么?恰好人醒着,老爷也刚走,您二位快进去吧。”说罢躬身离去。

萧成裕看着他背影,直觉性地头皮一紧:“他什么意思?是不是……”

陶知宁忍笑点头——今日之事起因多少与弟弟嚷嚷肚饿有关。若外祖父仍在房中,当着石家主仆的面,弟弟少不了要挨几句训斥。余福这是提醒他们时机正好。

“但外祖既已离开,便无事了。此事过错也并非全在我们。”陶知宁见弟弟还有些惴惴,柔声安抚。萧成裕这才松了口气。两人举步踏入客房。

石若此时正半倚在床头同云起低声说话,脸色依旧苍白。见有人进来,且有个生面孔,他目光第一时间投向云起。云起微微点头,低声道:“公子,这位便是陶姑娘。”

石若心中明了,挣扎着想坐起身道谢:“多谢陶姐姐……”不料动作急了,牵动伤处,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待他缓过神,便见萧成裕一张关切又带着点傻气的脸几乎凑到眼前,眼睛瞪得溜圆:“没事吧没事吧?哎哟!都伤着呢动什么动!等等,脑袋撞了可大可小,你别是撞出毛病了吧?”他神色陡然严肃,伸出两根手指在石若眼前晃了晃,“怎么样?头还晕吗?看东西重影不?快看看这是几?认得吗?”

“……”年方十三的石小公子无语地看着眼前这位紧张过度的萧家少爷,额角似乎更疼了。他默默别开脸,拉远距离,声音平板无波:“萧公子,我只是起得急了些,无妨。”

“是吗?”萧成裕打量他两眼,仍没放下那两根顶天立地的手指,“那你说,这是几?”

“……”石若道,“二”。

萧成裕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放下手:“谢天谢地!我就怕你撞傻喽!今儿这事太险了,你怎么突然就从林子里冲出来了?出什么事了?”

石若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脸上投下淡淡阴影。他身侧的云起则诧异地瞅了眼萧成裕,一时摸不准这位小爷是真没记性还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自觉先前已暗示得足够明白了。

陶知宁也颇为诧异地看了眼弟弟,注意到石门主仆神色的她正欲转开话题,石若却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没什么。今日是亡母芳辰,上山祭拜,心有所感,一时失态。惊了贵府车驾,实在抱歉。此系我莽撞之过,望乞见谅。”说罢,又看向陶知宁,“还未谢过陶姐姐替我包扎,并做主送我来此诊治。石若多谢姐姐援手之恩。”

陶知宁知这其中少不了余福的提点和张七的努力,却不好直言,只微笑道:“石公子言重了。此事我们亦有责任,万幸公子无恙。若真出了差池,我姐弟二人如何过意得去?公子此刻感觉如何?”

“劳陶姐姐挂心,尚好。”石若顿了顿,语气略显迟疑,“只是贸然叨扰,实在于心不安。想来伤势既无大碍,不若归家休养,一来免了府上麻烦,二来我也……”

话未说完,便被萧成裕打断:“回去?你想什么呢!不行! ”

石若语气平静:“萧公子,实不相瞒,我素性在家住惯了,回去反好得快些。”

“什么呀!你刚才差点磕床板上!”萧成裕坚持道,“不行!”

“我方才只是起急了,只要车马慢行——”

“不是你这人……!”萧成裕实在不懂这人为何非要折腾自己,跟头倔驴似的,耐心骤减,大手一挥,“得得得,随你吧!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喜欢自找罪受的!”

最后一句嘟囔得虽轻,陶知宁却听得清楚,眼见势头不对,急忙出声制止:“成裕!”她转而对石若温言道,“石公子,我家事务一向由外祖决断。公子欲归家,可曾问过外祖的意思?”

石若定定看着陶知宁:“已向萧相禀明。但萧相的意思,是谁带我回来,便让我同谁说。他不管此事。”

?!?!

陶知宁微微睁大眼睛,霎时明白了石若方才那番话实是对自己所说,也瞬间懂了余福离去前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微笑——亏她还以为人是单点成裕来着!

这突如其来的重任让她颇感意外,却无法推拒。她沉默斟酌片刻,方开口道:“公子欲归,是不愿给我们添麻烦。但公子可知,你若就此离去,才是真添了麻烦。”

“公子额伤未愈,又受惊吓,回城路途颠簸,万一路上有个闪失,这便是给自己先寻了麻烦,而公子若不好,我同舍弟又于心何安?外界亦难免有风言风语,说我萧家撞伤了人却撒手不管。所以,还请石公子留下来,既为自身康健,也为我姐弟与萧家声誉计。至于住不惯……石公子,回头我叫人去石府将你日常穿用取来一些,你看可好?毕竟万事当以身体为重,你眼下要紧的是先好好养伤啊。”

她语气柔和,言辞却在情在理,更巧妙地将“自身心安”与“家族声誉”置于前位。话说到这份上,石若面露难色,再不好强硬推却。

陶知宁见状,当即拍板:“多谢公子体谅愿意留下。公子且好生休息,我们不便再多打扰,先行告辞。”说罢,拉着还想说什么的萧成裕迅速离开了客房。

回程途中,想起自己本想借外祖名头劝人,反被外祖将了一军,陶知宁不由哑然失笑。萧成裕询问缘故,她如实相告,萧成裕忍俊不禁:“我猜就是这个!”

想起自己被明派去乾州接阿姐,阿姐被暗派应付石若,他忽觉祖父晚年,似乎活出了几分他那冤家好友的调调,不由道:“说起来也真好玩,祖父以前私下说起隋相时,哪回不骂人家,说隋相爱甩事儿给他?没想到啊,如今他老人家,竟也有些这个意思了。”又忽想起一事笑道,“但和隋相比起来,还是祖父行事更靠谱些。都是辞官,隋相当年可是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撒丫子跑了,太祖知道后,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呢。”

萧、隋二相作为太祖开国立业的肱骨文臣,渊源匪浅。可眼见弟弟私下说着说着竟从自家长辈溜到太祖那去了,陶知宁咳咳两声,赶紧劝人打住:“你这话要让外祖听见,只怕他老人家鼻子也得歪了,快别说了。”

萧成裕也自知私下议论长辈尊者不对,吐吐舌头一笑,忙住了嘴。陶知宁忽想起萧成裕方才逮着可能是石若心病的点明知故问,还说人家“自找罪受”,忍不住又就这事说了弟弟两句,认为弟弟那般说话易刺激伤者讨人嫌。

约莫是萧成裕方才认错的模样不甚严肃,陶知宁这回再说,语气便严厉了些,说话也不觉有点重了。对此,萧成裕嘴巴一瘪,颇觉委屈:“……我就是想知道他们父子俩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想给他找不痛快。再说了……我哪有他讨人嫌啊。”他侧过身子小声嘟囔,“又闷又冷又无聊,哼,还是个倔驴。”

“……”陶知宁板着脸,声音却放柔了,“成裕。”

“……好了阿姐,”萧成裕并非不识好歹,听出阿姐唤名之下的劝诫之意,转回头,乖乖认错,“我知道了。后面我会注意的。”

陶知宁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姐弟二人各自回房歇息。至酉时,二人收拾齐整,依礼前去拜见萧方。

草堂之上,萧相一身家常布袍,精神矍铄。见了孙儿孙女,那双惯看风云的老眼难得泛起点点柔和的涟漪,微笑道:“来啦。一路上累到了吧,可休息好了?”平淡语调下,关怀之意拳拳。

姐弟二人行礼问安,心头俱是一暖。萧方唤他们坐下,问起今日意外,可有去看过石若。陶知宁见外祖目光扫过自己,知他是在问那“任务”完成如何,便不着痕迹答道:“去了。石公子不愿添麻烦,想回去休养,孙女已劝他留下。”又趁机将欲派人去石府取日用之物的事禀明。

萧方打量着她,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允了她的请求,忽又神色一暗,旋即恢复如常,微笑道:“不错,像你娘,见识明白,能担事儿。”语气中那一丝伤逝之情飘渺如烟,陶知宁垂眸不语。萧方看在眼里,并未劝慰,只缓缓道:“只是此番意外,虽非故意,终究是撞伤了人。为表诚意,宁丫头——”

他看向陶知宁:“后日,你备一份得体的礼,亲上踏雪观一趟,代府里向石侯爷致个歉。毕竟石府门楣仍在,撞的又是他家独苗,若不走个过场,倒显得我萧家没礼了。”

陶知宁本以为自已待嫁之身,按常理及外祖性子,入京后必是深居简出,万没想到外祖竟会允她外出走动,甚至委以如此交涉之事!意外之下,一时竟忘了答话。 倒是萧成裕抢先出声:“诶?”

他不解祖父安排,只知石侯爷脾气古怪,怕阿姐受委屈,当即道:“阿姐才来,还是我去吧。”

萧方眼神犀利地扫过主动请缨的孙子,未予理会,只对陶知宁道:“人活于世,总少不了人情往来、场面周旋。你日后要长久在此,这类事只会多,不会少。”

知宁闻言心下一震,垂首应道:“宁儿明白。后日孙女便亲往踏雪观致歉。”

萧成裕见状,还想申请同去,萧方却似看穿他心思,转目道:“至于你,在外跑了这么久,两条腿儿也该停停了。离回太学销假尚有一月余,这些日子,你便闭门温书,好好用功。”

不是吧!才回来!萧成裕心下哀嚎,嘴上却不敢违逆,只得耷拉着脑袋应道:“是。”却又听祖父道:“只是我想着你日后多数时候都在城中,便未将你的东西尽数搬来,尤其是那些书册,只得委屈你仍回老宅住了。”

萧成裕原本郁闷的心情瞬间明亮了几分——独自住老宅,虽不意味着能无法无天,但偷闲躲懒总归方便许多!他忙道:“不委屈不委屈!祖父放心,孙儿定当专心读书,绝不懈怠!”

萧方呵呵一笑,心知肚明这保证有多虚,却也不戳破,只端起茶杯慢慢啜饮。氤氲水汽模糊了他半垂的眼眸,令人看不分明。放下茶盏后,他才缓缓道:“既如此,那你缓两日便回去吧。”

陶知宁隐约觉得外祖放下茶杯后,神色似乎较方才有些微不同,却又说不清何处不同。萧成裕则毫无所觉,应下后只好奇问道:“那阿姐呢?阿姐何时回老宅住?”在他看来,阿姐作为待嫁王妃,居于萧府老宅显然更为合宜。

陶知宁也知这一层,然扪心自问,她却是更愿呆在山水自然、清净疏朗的别业中。萧方扫她一眼,也不问她,只摸着胡须缓缓道:“我年纪大了,喜静。但再喜静,也需有人说说话,添些热闹。你阿姐就待出嫁前再回去吧。”话音落罢,便见余福领着人端着食盒来摆饭了,萧方再不多言,只拉过俩孙儿一道坐下用膳。

次日,歇息了一天的陶知宁便备好礼物,前往飞鸿山踏雪观拜见石侯爷了,而萧成裕为表“用心读书”的决心,也于这日午后离开别业,返回城中。念及阿姐拜访归来自己应该走了,萧成裕便送亲自阿姐出了门,并小声嘱咐道:“按石侯爷的性子,阿姐此去只怕未必见得着他。就算见着了,阿姐你想,一个对亲儿子都冷冰冰的人,对我们这些小辈又能好到哪去?所以,要是到时他不愿见你,反倒是好事。你把东西放下,托人传个话也就是了,没必要在那巴巴等着,白白受气,左右他儿子也没什么事,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言语之间,显然是怕她会受委屈。 陶知宁心下温暖,笑道:“放心,我明白。”也嘱咐了他两句要注意身体、好生用功的话,便领着白梨、墨茉等人出门了。


踏雪观建于城北飞鸿山的半山腰处,除了株树龄近百年的银杏,再没什么特别的,且秋来银杏一树金的佳景虽值得一观,但满地散发着怪味的白果也着实劝退人,是以此间向来少有人造访,氛围也偏清寂幽冷。行至飞鸿山下,数十级浸透了青黑相间的斑驳苔色的台阶蜿蜒延伸开一条上山的路径,陶知宁弃车步行, 待抵踏雪观,她本欲立时去拜见石侯爷,奈何时维五月,天气和暖,兼她身娇力怯,一路行来,整个人已是香汗淋漓,脸也红扑扑得厉害。为免失礼,便在观中临时安排的空房内先歇息了一刻钟,待调整完毕,方向观主布衣子道明来意,请其代为通传。

布衣子本就对这位前左相的孙女放着香火热闹的兴国寺不去却跑来自家观里感到纳闷,再得知她此行是为拜见石念澜后,心底就更觉意外了——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晟朝文武之别泾渭分明,在他的印象里,同石门往来最多的,一般也都是将门武臣——就比如那位去了的端王爷李啸,那就是个妥妥征战杀伐的主儿。 然在石门转衰、侯爷丧妻入观清修后,这么多年了,别说以前有往来的文臣之家了,就是走得近的武臣朋友,都没几个寻到观里来拜见的。疑惑之下,便小心地出言确认道:“姑娘是说,您想见石侯爷?”

陶知宁点点头,她此行前来,本就是有意要在人前彰显萧家道歉的诚意,走好过场,见布衣子神色意外,便将为何拜访的缘故尽数说了。 布衣子听罢道:“那我便替姑娘去同侯爷说一声。只是……”面上忽又现出些为难之色,“侯爷避世清修,向来不喜人打扰,就连石公子来了,有时也不得见,想老道即便说了,怕是侯爷也未必肯见姑娘啊。”

“这我知道。”陶知宁小小试探道,“但石公子都受伤了……”

布衣子瞧她一眼,轻叹道:“可姑娘也说了,石公子的伤,并无什么大碍。”

陶知宁领会其意,不再多言,只微笑道:“我明白了。请道长替我通传一声吧。”脑中却想起石若那张苍白的小脸蛋,她心下忍不住微微一凉——难道要等到有碍了,石侯爷才会去爱一下那个孩子么?

只因失去爱妻便迁怒无辜且无力反抗的幼子,这是多么懦弱多么不讲道理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

若此人真是为此才这般冷漠寡情地对待亲儿…… 那自己见不着这样的人,也挺好。 正这般想着,布衣子去而复返,过来相请。陶知宁意外之下,只当这位侯爷对石若还是在意的。她赶紧起身谢过随其而去,在布衣子的引领下,终于于院内角落处的一间静室中,见到了长平侯石念澜。

这位曾经名动京华的儒将盘腿坐在地上的一张软垫上,一身素色道袍,面容清癯,眼神淡漠得如同山间终年不化的积雪。 陶知宁飞快扫过其脚边搁着的那根乌木拐杖,想起昔日所闻,心下颇为唏嘘——石家满门忠烈,石念澜其祖、父、兄皆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而此人若非年少意外,定将是“石门三杰”之外的又一杰。她心下轻叹,面上却不显,只径直上前恭敬行礼,呈上礼品,婉转表达了萧家对撞伤石若的歉意。

石念澜的目光似飘飞的雪花般无声地落在她身上,旋即很快移开了视线,自慢慢地拿过桌上药瓶倒出一颗暗红色的小丸就水服下,眼睛时而看向杯中温水,时而看向窗外草木,整个人全程静默,看似在听,又似乎没在听。直到陶知宁说完,他才缓缓收回飘忽的视线,道:“小儿顽劣,冲撞车驾是他咎由自取。有劳陶姑娘跑一趟了,伤既无碍,便好。” 短短几句,便将此事轻描淡写地带过,石若受伤这件事看上去似乎对他的情绪没有造成一点影响,担心、生气、焦急……一类的神色像是雪原下被盖住的草芽般完全不见痕迹。

但最让陶知宁愕然的,还是他说石若“顽劣”、“咎由自取”。这位父亲在提及孩子时那苛刻的用词,那冷漠厌烦的语气,让她感觉石侯爷并不是出于客套才这么说的,而是他真的对石若,不待见。他对石若的态度,比弟弟转述的“冷漠疏远”更甚,那是一种近乎刻意的忽视与隔绝。

但她什么也不能问,也不能替石若多说什么,只得微笑道:“此事说来也有我们的不是,多谢侯爷宽宏大量,不予计较,请侯爷放心,我萧家上下定会好生照顾石公子的。”

石念澜微微颔首,淡淡道:“有劳”。陶知宁察其神情淡漠,语气倦怠,似是不愿再和自己多言,便寻个由头告辞离开了。而因将近饭点,考虑到赶回去吃饭未免太晚,她便应下布衣子之请,同下人在踏雪观扰了一顿素斋。饭毕下山,布衣子相送出观,陶知宁念及此间香火一般,便就着夸香煎豆干和蘑菇素面的当儿,顺手递去了一袋“饭钱”。

布衣子起先不肯受,只道:“有客来访,理应尽地主之谊。些须菜蔬,不值什么。”

“话虽如此。可今日若非道长代为通传,只怕侯爷未必肯见我。”陶知宁微微一笑,再次将装着碎银的荷包递去,“况且家门有训,出门在外,不可白吃白喝,道长您要不收,下次我要想上门扰顿饭,又怎么好意思呢?这点心意,就请道长收下吧。”

和石侯爷见完面,陶知宁几乎是百分百地确定了,石若绝不是布衣子说动石念澜接见自己的唯一理由。

布衣子也没想到眼前这姑娘心思这般剔透,这般会说话,一愣之后,终是摇头一笑,接过了荷包:“既如此,老道便谢过姑娘了。”又道,“不过,侯爷愿意见姑娘,主要还是和姑娘自身有关,非老道之功也。”

和自己有关? 陶知宁奇道:“这话怎么说?”

布衣子小心觑她一眼,垂首轻声道:“端王爷夫妻俩,同石侯爷夫妇二人素来交好。端王妃同石夫人,更有金兰之谊。”

陶知宁闻言一怔,心思电转之下,她不禁喃喃道:“原来如此。”

原来外祖派自己来,不止是存了历练之心,更是因为,自己作为端王夫妇未来的儿媳,多少能触动石侯爷——这位避世已久、不明性情之人的故人之情。

她心头对外祖的感情瞬间复杂起来。

理性告诉她外祖这么做很合理,但感性却使她内心深处那个盘亘已久暂时沉睡的疑问再度苏醒——外祖在这件事上能想到借助这层关系去达成最好的效果,那么,自己的这桩婚事呢?

她心头一抖,袖中素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下,又想起此刻是在外面,便赶紧压下心绪,将注意力转向别处道:“端王妃和石夫人感情很好吗?”

布衣子笑道:“因喜石夫人为人,端王妃当年曾主动认人做了义妹,王妃每每来此散心时,也多会邀石夫人结伴同行。”他目光掠过侧后方自屋舍矮墙内露出些树梢的银杏树,“记得有年深秋,王妃行于观中,见漫天落叶翩然,兴起舞剑,石夫人在旁奏琴,二人剑风琴声,甚为相合,以至老道看到后面,都分不清是剑随琴走,还是琴随剑势了。”

端王妃乃已故开国十八功臣之一梁恭的女儿,陶知宁没想到自己这位去了的未来婆婆居然会和出身乐坊的石夫人如此亲近交好,面上不免露出几分意外。布衣子见状微笑道:“王妃将门女儿,性情爽直潇洒,与人相交,并不拘于出身地位,是以虽同石夫人身份有别,却能结而为友,感情甚笃。”

陶知宁心下一动,却又不好意思询问关于自己未来婆婆的事,只得微笑着将话题引到石夫人身上:“原来是这样。但不知石夫人为人到底有何独特之处?竟能在让石侯爷倾心之外,也让端王妃这般喜欢?” “

这却就有些难说了。”布衣子略想了想道,“石夫人有时甚为体察入微,温柔解语,身边之人急躁愁闷时,多是她在旁相劝安抚。但有时,石夫人又十分活泼俏皮,”他不觉微笑道,“是以行事也同王妃般,偶有出乎意料之举。”

陶知宁闻言观色,不觉好奇。布衣子拿人嘴软,见状便捡了一两件不涉隐私的小事含笑道来:“这也是老道无意听来的,曾听石府下人言,石夫人和侯爷有次在府中赏花,石夫人偶见枝头有朵芙蓉开得好,奈何自己摘不到,便请侯爷帮忙。”

“……”陶知宁犹豫道,“帮忙?”

石侯爷腿脚不好,行动不便,石夫人此举不是往人伤口处戳吗?她委婉道:“这……”

布衣子抚须一笑,道:“老道初闻此事时,也是倍感意外。可听说侯爷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应了夫人之请,后面还因碰不着,便设法用拐杖勾了花枝下来让石夫人摘。石夫人得花后十分欢喜,抱着侯爷就……咳咳,夸人聪明,实实是……”

陶知宁忍俊不禁,心下已隐隐猜到石夫人在夸赞夫君之外,定还有些别的活泼举止,嘴上却只道:“静如春山动如溪,石夫人为人,果然独特有趣。”

但若非知晓夫君深爱自己,又怎敢如此行事?想到这里,不觉又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今听道长一语,更信传言不虚,侯爷果然爱重妻子,夫妻情深。”

“于石夫人而言,侯爷这样的‘有情郎’的确难得。” 布衣子看她一眼,垂首微笑,“而于侯爷而言,想让他帮忙摘花的石夫人,怕是也一样难得。”

轻轻一句,似风吹帘动复如初,美人乍现又将隐。陶知宁脚下一顿,忽隐隐意识到“摘花”一事的本末因果,也许还有另一种解读。

此时他们已步出道观大门,陶知宁望着脚下三步外的青石台阶,心绪波荡。她道:“从来上山费力爬阶累,我能不能问问道长,为何有人会不向平芜行,要往山间来?”

布衣子轻叹道:“往山每逐清溪水,不向平芜为无山。大抵是因此人心心念念的人事,曾多在山间觅得踪迹,所以才会向山而行,淹留不去。”

陶知宁默然不语——听布衣子方才所言,端王妃似常常带了石夫人来这里散心玩耍,所以,当石夫人不在侯爷身边时,想念妻子的侯爷,便会寻来这里吧。

奈何伊人已去,无论那人在这里等候多久,如何寻觅,都再无可能寻到思念之人,携手归家了。想到此处,陶知宁不觉愀然伤感,她轻叹一声,告辞离开。 归家途中,墨、白二人见她神色怔怔,一路无言,对视一眼,墨莉柔声询问道:“跑了一上午,姑娘可是累了?”

陶知宁看了眼二人,满腹思绪复杂难言,实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能不能说,只得对着二人微微一笑道:“没有,我只是在想,这个时候,成裕应该已经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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