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洗了太多的澡,只记得天气酷暑难耐,上下一片蒸腾。不过这在东北,本是不该的。我把那个夏天讲给很多人听,他们都说我记错了,那年清爽的很,凉爽的西瓜都不够甜了,好多卖瓜的赔了个老底朝天。
西瓜我是不记得,只是想着耷拉膀子的鸟儿,溜着墙边阴影的老母鸡,在臭水沟里扑腾地街坊的大黑狗。我说我记得这么多细节,怎么会记错。朋友反驳我“记得再多也是畜生的,你记得你自己怎么了么?”
顿时我的脑子开始运转,鸟儿跟哪呢?在街边横道的电线杆上,那是个歪脖木杆,年头再长些准倒下来砸烂我家的房顶。下面就是墙根,母鸡队形混乱地走过来走过去,大黑狗一个健步,臭水被它的后腿蹬起来溅了我的裤腿,母鸡队形又乱了,咯咯嗒,鸟就极不情愿地飞走了。再之后,只剩下一个人的记忆,其余一概忘记了,我就说那年夏天热,热的头昏脑胀,竟然让我只想起那个与之有关的人。
锅炉老闫。
这时候就不得不提那个熟悉的大众浴池,昨天我还跟那个浴池老板在一个桌上喝酒。我提起那年的热,他说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天气热,澡堂子生意就好,那年你赚的多还是少你也不记得?”我还是企图从侧面印证我的记忆。
“人多就要没完没了的加水烧煤,每年钱都是那些,再者说了,你管他热不热呢?喝酒喝酒!”涉及到钱,他显然不愿意聊下去。
晚上回到家,我仔细得想了一会儿。热不热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对任何人都不重要,只是它关乎我的记忆,这就是我不肯妥协的重要原因。
有时候遗忘并不可怕,但是记忆出现偏差就让人恐惧。你记得的,不是真的,那么你如何记得的呢?生活一旦出现不真实感,再继续就忐忑不安。
我闭上眼睛,心里盘算着去找那两个人,小李和老严。是的,一切就迎刃而解。
天气闷热,太阳躲着天空仅有的几片儿云,云也不追,任由它跑地远远的。吱吱嘎嘎,摇头的风扇仿佛也要甩掉他头上的汗。树下的阴影里,几个迟暮老人拎着板凳,追着阴影在树下绕圈。孩子们也打蔫儿了,蹲着楼洞里窃窃私语,手里的冰棍儿才打开就滴滴嗒嗒的化了。我坐在家里的食杂店里,光着膀子披着凉手巾,望着窗口外面。时不时来买雪糕和凉啤酒的街坊嘟囔着:“天太热了!”
我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那条大狗从巷子里突然窜了出来,然后掉头又窜了回去,不用想,母鸡公鸡又四散奔逃。似乎每个下午都是如此,之后我便醒了过来,梦中的那年真实明白,我想找人辩解,我想起了街坊想起了老头和老太太,想起那棵大杨树。我更加确定了那年夏天的炎热,我坚信着。唯一欠缺的便是和锅炉老闫的最后对峙。
后来澡堂老板说,我站在澡堂门口喊闫师傅的感觉特别想他老婆去教堂大喊真主的模样,甚至态度更加虔诚。我当时并不觉得如何,只是兴奋和忐忑。当你即将得到佐证从而证实自己反驳别人的时候,大都是亢奋的。
我选择先找闫师傅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比那个成天满嘴跑火车的小李更靠谱。那是个皮肤黝黑的干瘦的老头,脸上皱纹堆积成田地里的沟渠一般,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呆傻。锅炉房的门口有一把破烂藤椅,每到水温刚好炉火正旺的时候,他拿着报纸倚在上面,远远看去像798一尊后现代写实雕塑。十几年如一日,在我记忆中他一直那么老,仿佛这个人没有年轻过一样。
我很想说,老闫给了我一个满意的答案,热,特别的热,捧着西瓜都烫手,如同一个火球一样,看那狗看那鸡都打蔫儿了,鸟也不高飞了,竟挑屋檐墙角,没事儿就跟燕子打架抢窝。我希望老严告诉我我是完全正确的,希望他用一切言语抨击那些让我陷入迷茫迷糊的人们。他们应该记得,那是多么热啊!
可事实上,老闫那时完全没有功夫理我。他里出外进地推着蜂窝煤,时不时隔着玻璃张望一下池里的干瘪老头们,外面喊一句,里头应一句。直到我躺在那只破藤椅上睡了个回笼觉以后,才开始一段正式谈话。对,必须正式,因为它关乎我的记忆,关乎一个人生活的真实感。
闫师父,打听你点儿事儿。我直起身来,他也已经忙完,端着茶杯站在锅炉房门口。
他显然有些错愕,反问我,啥事儿能打听到我头上?
你记得那年夏天么?天儿热得不行,就那年,跟往年都不一样的那年。嗬,没那么热的了,你肯定有印象!我直奔主题。
夏天都热,不热还叫夏天了么!哪年都一样,亮天儿一早,钢厂的老东西还不等我睡醒就砸门来了,你爷那个老东西活着时候就是个带头的。他妈了个巴子的,年轻时候就给他们烧锅炉,老了老了还得伺候这群老不死的。老闫嘴上骂骂咧咧,可我分明看得见他表情里透着踏实安慰,甚至隐隐的还有些骄傲。
哎,老闫头,你怎么不记着,有天晚上你给我讲了个故事,也是在这,我洗完了澡跟着晾着,咱俩还叼着冰棍儿…
屁话,怎么我就得记着了,谁晚上不吃冰棍儿。再一个,我给你讲什么故事了,鬼啊神啊的?你给我学学。老闫从煤堆旁拎出一个板凳,用杯盖撇了撇茶叶沫子,滋溜滋溜的喝起了廉价的茉莉花茶。
就上班偷东西的事儿,你看你能想起来么…
老闫脸色突然有些难看,双眼迷离着盯着起伏的茶叶和浑浊的茶水。他不抬头也不做声,放佛自己也融入了这杯茶里,被扭曲的茶叶缠住身子,动弹不得。我沉默观察了片刻,他依旧没有回应的意思,我只得把那个并不光彩的往事再一次提了起来。
话说老闫媳妇刚生下小闫没多久,便无缘无故地生病猝死了。人们当时都传言,说老闫这媳妇是来还债的,给大胖儿子送来就回去了。老闫听大家这么说,渐渐的也就相信了这个论断,每次喝多了跟别人提起自己的媳妇,老闫都大大咧咧地说,上辈子欠的这辈子还,就是债务关系,哪有什么感情。
可是老闫也再没有过女人,靠着自己一个人,辛苦地抚养着孩子。所以小闫是吃着街坊阿姨们的奶长大的,生地又像张大娘也像李大娘。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小闫上小学。那天的雨下地不小,小闫自己打着伞放学回家。那是一把大黑伞,装三个小闫都戳戳有余。和小闫并肩走的几个同学都羡慕他有一把巨大的大人打的伞,不会淋到书包和鞋子。小闫得意非常,说着就要表演一个天女散花的绝活。他用小手紧握伞把,慢慢地把雨伞转了起来,大雨落在伞上被越转越快的伞面打地四分五裂散在小闫身边。哈哈哈哈,我厉害吧,天女散花!小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忘记了身边的小伙伴,伞在他的手上一会儿左倾一会儿右倾。突然间,伞边的铁尖不偏不倚的转进了王小山的眼睛里,顿时鲜血直流,几个孩子都被吓傻了,哭声震天。
老闫得知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在雾气蒙蒙的澡堂里跟人胡聊。厂里的万能员放下电话跑到澡堂里,一下就能从人群里把老闫拉了出来,因为整个澡堂只有他是穿着裤衩的。
随后的日子里,老闫每天都带着小闫到王小山家里看望和道歉。医生说了,没瞎,但是视力一定会受损。老闫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又和亲戚邻居借了钱,终于让王小山的家长不再追究。把钱送完的那天,老闫在家把小闫扒个精光,抽坏了一条皮带一把扫帚,抽散了那把巨大的雨伞,支撑雨伞的铁纤支离破碎,彻底散了花。邻居们听见小闫撕心裂肺的嚎叫,终于踹开了门拦下了老闫。
看见小闫遍体鳞伤,张大娘李大娘相拥哭地像个泪人儿,嘴里不停的咒骂老闫,这么多年来,小闫就放佛她们自己的儿子一样,她们自然伤心欲绝。随后邻居们愤恨地把小闫带到自己家,轮番照顾了好久,直到小闫身上的伤好地差不多,又把街道唐主任叫来,逼老闫写了保证书,才让小闫回到家里住。
老闫从此再没有碰过小闫一根汗毛,照他自己的话说,当时像鬼附了身一样,恨不得把小闫打死。
可是小闫得了一场大病以后,终究还是死了。
人们就又传,说老闫媳妇想儿子了,回来要带走孩子。
再往后老闫就成了一个贼。
老闫欠了一屁股的债,爷俩生活仅靠老闫的那点工资已经捉襟见肘,根本无力偿还那些借来给人赔去的医药费。最开始老闫只是在上下班的路上,在腰上系几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上几大块磁铁。从家到厂,从厂到家,他像一只孔雀一样,拖着一屏由钉子螺丝组成的尾巴。厂里领导知道他的情况,暗地和门卫打了招呼,大家并不为难他,每个月还补助他一些钱贴补家用。他省吃俭用,一有余富就立即把钱还了,亲戚朋友连说不要不要,可老闫仍是不依,顽固而又真诚。
闫师傅,你想起来了么?在我复述的这段时间里,老闫始终没说话,仅仅喝了几口茶,然后依旧低着头,端着那个周身掉漆的大茶缸。
嗯,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对不起党,对不起厂领导啊。老闫终于发声。
然后我…我就开始偷铁偷煤了…老闫居然自顾自的讲了起来。
那会儿子没处打工,不如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手艺,只会烧锅炉。最开始我偷澡堂的煤,那都得是冬天。夏天带不出去啊,冬天,冬天穿大棉袄,人人都鼓鼓囊囊的,从衣服里塞煤面子旁人看不出来。从厂子回家,我连衬衣都不穿,一个裤衩外面套着棉裤棉袄。也不叫个棉的了,棉花都让我掏出去单装个口袋拿着,就剩个衬子。第一次往里头塞煤,没等到家,就漏没了,缝得不结实,煤多沉啊,自己往下坠。后来次数多了,我把衣服裤子用鱼线缝了好几扣,这才能带回来些。冬天天黑地早,我等人走差不多了再回家,那时候冬天可比现在冷,雪也厚实,我从厂子走回家得一个钟头,你想想,那罪是人糟的么,连着冷连着饿,在加上害怕。他妈的也怪了,愣是没漏过一次馅。
老闫的语气听不出是悔恨还是侥幸,
但是却能听出一种莫大的悲哀。
然后还拿饭盒装铁疙瘩,冬天吸铁石不好使,我身上藏着煤也不方便再绑绳子捞着吸铁石。白天我就拎着饭盒在厂里角落转悠,最开始是捡小料,小料不出数,而且老让人拿眼睛瞄。慢慢的就把锤子锤头钳子什么的装饭盒里,有时候装不下了或者没等装进来人了,就一把扔锅炉里,晚上没人了再掏出来,烤的我这手和脸啊…我那大饭盒足有一个半砖头长啊。后来我用它装馒头,并排能放三个,边上还能搁葱和咸菜。
等等,老闫头,故事我早听过了,我就问问你记得是哪年讲的不?那年夏天到底热不热?我差点忘了自己的初衷。
记得。老闫被我打断,突然严肃起来。
是哪年?
你小闫哥死那年。
老闫的眼泪顿时犹如泉涌,顺着沟壑一般沧桑的面颊,一颗一颗打在地上。我脑海一片空白,随后又出现一副画面,小闫的小手握着雨伞把,转啊转啊转啊转,雨水就如同老闫的眼泪一般,砸在地上,碎成几瓣而后没入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