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
陌上草色离离,枝上花影斑驳,细雨如烟,春愁黯黯,一如草色蔓延。空倚楼台,飞云过尽,孤鸿无信。遥望旧年,谁人笙歌依旧?谁人笑颜依旧。
1
刚从留学回来的顾先生总算被迫出了一趟远门。比他小两岁的小侄女拉他来看晚场电影,一别经年,影院的装潢早已不复当年的寡素,大厅的墙上贴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巨幅海报。顾知非倚着墙摸出一支烟,小侄女则满心欢喜的跑去买可乐爆米花,他摇摇头,点燃了香烟,用他纤细苍白的手指夹着,缓缓放到嘴边,浅浅吸一口,却闷了好久才轻轻吐出来,留下的是孤独,吐出的也还是孤独。当小侄女捧着爆米花回来时,一支烟已然燃尽,“老顾,真不巧,这里的可乐居然卖光了”“那就吃爆米花吧”他心不在焉的搪塞道。
坐在了座位上,电影开场,他眯了眯眼。
领衔主演夏木木。这个名字,几乎放大到与电影同名《与她》同一字号,整张海报都是她那张清纯的脸,半是纯真半是妖艳,眼神拿捏妥当。顾知非闭上眼,想起第一次遇见她,她还不懂怎样演戏,表情丰富浮夸,她有着一双杏核眼,眼睫垂下,像扑扑簌簌的蝴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世事当真如白云苍狗,瞬息变幻。
“好看吧?”小侄女凑过来,“夏木木,和我差不多大,是我最喜欢的女演员。”顾知非点点头,表示同意。
电影散场后,顾知非把小侄女打发回家,在影院门口抽了一支烟,又返回去买了一张《与她》的票。
和上一场一样,《与她》首映日的深夜场次几乎又是爆满。顾先生左手边坐着一个戴鸭舌帽的女孩,也是独自来的。抽噎声此起彼伏,她却违和的笑了起来,仿佛这抽噎声给了她巨大的鼓舞。
等看完男女主角最煽情的桥段,他转过身不满的问顾知非:“大叔,你为什么不哭” 顾知非一头雾水,她叹了口气,起身要走。过道太窄,而她动作又十分急,被顾知非来不及收回的右脚绊倒,身子一歪,栽倒在他的身上,鸭舌帽里兜着的长发倾泻而下,一不留神就勾住了顾知非的衣服扣子。
她发出一阵痛呼。
“别急。”
顾知非打开手机电筒,两三下解开,抬眼间看清了那女孩。二十多岁,素白的脸,蝴蝶般的眼睛被烟云似的长发遮着,他刚刚还在银幕上见过——是夏木木。顾知非的心里似乎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盯着他,惊疑不定的竖起手指:“嘘。”然后压低帽子,飞快地离开。转瞬飘过的长发,轻轻扫过顾知非的鼻尖。
有很多年了吧,他的身份从“哥哥”变成了“大叔”,而她也不记得他了。
2
十年前的夏天,顾知非第一次遇见她时,她还不叫夏木木。
她叫夏小狸。
夏小狸第一次见母亲那么美,是在母亲的婚礼上。这是母亲在父亲死后的第一次结婚,母亲一向节俭,却为了这次婚礼花大价钱为自己买了一件剪裁精良的婚纱。
“你买这种东西做什么?”夏小狸那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格外不满的望着她的母亲,“穿一次就扔,花些冤枉钱。”
可夏小狸却不觉得冤枉,就因着这件婚纱带来的惊喜,母亲第一次十多天没有打骂过她。
母亲往日唱戏的妆容总是浓的把五官都盖的模糊,这次却为了搭这件婚纱给自己画了个淡妆,唇色浅淡,眉眼弯弯,笑起来抿着嘴,是说不出的娟秀。
夏小狸看的都痴了。她暗暗起誓,有朝一日自己也要穿上这样洁白的长裙。
当时的顾知非普通话说的不太好,总是带着家乡的口音,所以被老板安排着做些跑腿的杂事。夏小狸母亲改嫁的那天,顾知非帮着老板取了一份文件。文件原文是法语的,他随意一瞥就看出一个错误。他送过去的时候,老板正对着助理发怒。
“秦老板,”他努力让自己的发音准确些,“文件这里有些毛病。”
老板瞥他一眼,拿过来翻看。果然,顾知非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秦老板叫助理退下去,抬头问顾知非,“你懂法语?”
顾知非点点头:“英语,法语,都懂一些。”
老板往椅背上一靠,被之前不争气的助理气的没什么精神:“去跟人事说一下,由你代替我之前的助理的职位吧。”
顾知非一愣。
秦老板烦躁的点了支烟,给顾知非也扔了一只,看他没什么反应,有些轻蔑的挑起眉:“不会?”
那时的顾知非还不会吸烟,他手慢脚乱的把烟点着,强忍着喉咙里的不适回答道:“会”
那晚的风很大,他坐在戏台不远处的山顶上,望着灯火通明的城市,颤抖着给自己点了支烟。
山下的戏台子不知在唱什么,咿咿呀呀热闹的紧。灯火被烟雾模糊,他狠狠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眼泪。
“妈,”他恍恍惚惚的说,“我会出人头地的。”
3
顾知非再次来到戏台子,已是一年后的事了。
他这一年过得黑白颠倒,休息的日子加起来不够一只手数的。秦老板没有亏待他,做影视的都知道秦老板手下有一个顾知非,眼睛一等一的毒。被他签下的影星和歌星全都大火,导演和编剧有没有才华他聊上几句便能看个通透。
来戏台,是因为有人想卖掉这块地,而他得了秦老板的授意,和那人约了看地方的时间。谁知道怎么等都等不到来人。
他做事喜欢清静,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带。
戏台已不复先前的喧闹,色彩斑斓的设备静静的躺着,莫名带了一丝落寞。顾知非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享受着难得的闲逸,谁知道吵闹声却越来越大。
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满脸眼泪的扯着身旁成年男人的袖子:“不要杀阿满,不要杀它啊。”
“啰嗦”那个人被吵的很不耐烦,狠狠地瞪她,“它是条老狗,早就没办法演杂耍了,我马戏团也不养吃白饭的”
“我求求你了!”女孩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的说,“我的钱马上就攒够了,等我攒够了就来买它。你在养它些日子。”
“你攒了多久了?”男人声色俱厉,“我之前看你哭的可怜才答应你,你却迟迟不给我钱。小姑娘,这戏台附近都是讨生活的,怕是你买过去也没钱供他吃喝吧?”
她“哇”的一声坐在地上。男人手里牵了一条卷毛小狗,动作略显迟疑,看那女孩哭的伤心,就慢慢跑过去给她舔眼泪。
人间百态,皆是艰辛。顾知非这一年也看惯了上流社会的矫揉做作,被那小姑娘的哭声惹的心里难受,他拿出钱来抽出几张钞票出来。
“这位先生,”他拦在女孩的身前,“一条狗而已,何必这么为难她?我这些钱,够养它终老了吧?”
男人和小姑娘均是一愣。男人把狗链松开,接过钱来数。那么大的面额,岂止是狗啊,便是个人也能好吃好喝过些日子了。
女孩期期艾艾的站起来,超顾知非鞠躬,鞠到鼻子都快碰到膝盖。
戏团老板嘟囔了一声,拿着狗链悻悻的走了
顾知非礼貌的笑了笑,刚想回到方才坐的长椅上,手臂却被那女孩抓住。
“先生,”她的神色还有些惊慌失措,“我想报答你。”
“报答?”他摇摇头,“你现在报答不了我,你连一条狗都救不了。”
“我知道。”她垂下眼,但很快又抬起来,“你跟我来吧,我报答一点就好。”
日头偏了西,戏台的主人仍没来,顾知非望着那双澄澈的眼,竟鬼使神差的跟着他走了。
戏台子还未开张,园门大开,舞台上空荡荡的。女孩把他领到第一排的位置,用袖子给他擦干净一把椅子,然后蹦跳着上了台,站定在话筒面前。
女孩找到音准,轻轻张开口——
“晚饭后纳凉星月下,萤火虫微风弯月牙,大人聊听不懂的话,鬼怪都躲在床底下,我们就一天天长大,记忆里有雨不停下……”
没有配乐,也没有浓妆艳抹,那女孩站在台上,就仿佛站在聚光灯下。顾知非愣住了,他干了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不是当今流行的甜腻到骨子里的歌声,虽然略显童稚,但声线低沉,骨子里带着跑遍江湖的沧桑。
“我们就一天天长大,四季过老梧桐发芽,沙堆里有宝藏和塔,长板凳搭起一个家……”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女孩朝着他笑:“先生,我唱的好不好?”“好,你叫什么?”
她跳下舞台,仰着脸看他,“夏小狸,夏小狸的夏,夏小狸的小,夏小狸的狸。”
她眯起眼睛开心的笑着。
4
顾知非再来的时候,戏台子正在演出。
票价低的让他失笑。里面乱哄哄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台上的女人穿的性感,底下的男人猥琐的笑着并吹着挑逗的口号。他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便等到了她出场。
起初他还没认出来。她穿了件火红的长裙,开叉开到大腿跟,又露着肩膀,在夜风里有些发抖。妆浓的看不清清秀的五官,只有那嗓音,仍如那天一般不加修饰。
一曲歌毕,夏小狸下了台。母亲给接下来上场的舞女打点衣服,回头便训斥她,:“快换那件绒毛的的衣服,一会儿上场晚了打断你的腿。”
夏小狸皱皱眉,转身却被人揽住肩膀。母亲的余光看的分明,回头便对顾知非怒目而视。
他没理她,反倒脱下外套给夏小狸披上。打点好身前的女孩后,他掏出几张钞票递给妇人:“她下面那首歌不唱了。”
夏小狸的母亲更加愤怒了:“你要带她去哪?”
“妈,”夏小狸急忙解释道,“这位先生是个好人。”
中年女人看多了世事,也能看出几分人心的险恶,顾知非生的儒雅,一双眼睛波澜不惊,让她不自觉放下心来。
“您放心,”顾知非牵过夏小狸的手,对着她母亲微笑,“我没什么非分之想。”
夏小狸第一次被他牵着上了车,心里一直像藏着小兔子,蹦蹦蹦直跳。顾知非给他系上安全带,古龙水的味道透过顾知非的衬衫惹得她一阵阵眩晕。
“先生,您带我去哪?”
他发动汽车,朝她微微一笑:“去唱歌”
那是夏小狸第一次到那样金碧辉煌的地方。男人西装革履,觥筹交错,女人红妆长裙,谈笑风生。这是上流社会的声色犬马,夏小狸有些不适。后台有女人给了她一条纯黑的长裙,然后皱着眉看她的脸,她被看的张皇失措。
“南姐,”顾知非扶住她的背,对那女人说“帮她化个好妆。”
夏小狸用惯了劣质化妆品,第一次知道原来好东西涂在脸上是这般轻柔。顾知非在更衣室外等她,她扶着墙一边换鞋一边问:“我要唱什么?”
“唱你唱的最好的。”
那晚过得就像一场梦,台下的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顾知非站在台下一个比他稍年长些的男人身边,目光镇定的望着她。
她唱到观众散尽,顾知非和身旁的男人还在台下,他弯下腰,轻轻和那个人说着什么。
“我们的资源也有限,”秦老板说,“她的长相和声音都算不上甜美,这笔买卖风险太大。”
“如今的甜姐何其多,”顾知非劝道,“人们反倒需要这样坚定的歌声。”
秦老板不置可否。
“秦老板,”顾知非说,“我二十一岁就和你做事,我帮你看得人,何曾错过?”
这个夜晚真长。夏小狸出了夜总会的门,感觉还有些轻微的眩晕。顾知非给她开了车门,自己却没上去。
“先生,”她怯怯的问,“你的老板,是不是不喜欢我?”
顾知非吐了口烟,对着她笑起来:“没关系,我喜欢你就足够了。”
好在夜色浓,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绯红。
5.
夏小狸的人生一夕之间就改变了。
顾知非带她去买衣裳,那些往日只能站在橱窗外看的裙子如今摆在她的面前任她挑选,琳琅满目的首饰也晃花了她的眼。
秦老板不看好她,这些行头都是顾知非自掏腰包。她不好意思,总是说:“够了,够了,顾先生。”
“不够,还差得远呢。”顾知非叼着一支烟,望着她玲珑的身段,“你是天赐的宝贝。”
他总说这样的话,频繁到让夏小狸有些惶恐。
她这十六年从未被人珍惜过。母亲不爱她,继父把她当累赘,如今却被人这样捧在手心里爱护。她有时候怕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她就什么也没有了。
机会来的猝不及防。有家电视台举办了新秀大赛,宣传做的大,评委都是业界的能人。顾知非为她报了名,早早的请朋友给她排练。比赛前的一晚,她累得跳不动舞步,连给她做造型的南姐都去劝夏小狸“歇歇吧,养精蓄锐。”
夏小狸排练,顾知非也没歇着,做完公司的事就来看她,一双深邃的眼睛熬得通红。
夏小狸可怜巴巴的望着她,直把他逗得笑出声。
“去不去楼顶吹吹风?”他问道。
一到夜晚,万盏灯火大放光明,一幢幢高楼大厦顿时披上了宝石镶嵌的衣衫,一条条街道也都变成了皓光闪耀的银河。他们并肩坐在一起,望着下面川流不息的车龙。顾知非带了两瓶酒,给她打开,发酵的香气让人迷醉。
“我一年前,就在你们的戏台那,”顾知非点燃一支烟,“第一次主动抽了支烟,然后去给秦老板做事。”
夏小狸突然想到,他还从来没和自己讲过他的过去。
“那个时候,我妈刚去世,我就辍了学。”他把玩着手中的香烟,“他们说北京机会多,我就搭车北上,过得苦哈哈的。”
“虽说现在混出了一些名堂,不过……不够啊。”
顾知非站起身,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城市。
“我要出人头地。”他说,眼神炽热,带着年少的意气,“我要全世界都知道我顾知非的名字。”
夏小狸大笑起来,迎着顾知非投来的目光,调侃一般的说:“顾老板,带我发财啊。”
顾知非也笑起来,朝她举起酒瓶:“好啊,一起。”
新秀大赛让夏小狸一炮而红。
一夜成名,她不是应该开心吗?可为什么他却分明看见了她眼里的泪光?
6.
看完《与她》已是凌晨。
路灯是昏黄的,趁着婆娑的树,投下影影绰绰的光。身后有人冲出来,顾知非下意识的反身扭住那人。那人身手灵活,两三下竟挣脱了。瞥见那顶似曾相识的鸭舌帽,他收了力,任那个身影扑上来。她的力道大的将他撞到路灯杆上,揪住他的领子,细细的看着他。
“你不认得我了?”
见他半晌不说话,她神色失望,冷不防却听见一句:“变得这样生猛了啊,夏小狸。”
听见这久违的名字,她总算笑开了,容色清妍,仿佛春夜的樱花簌簌落下。
分开近十年的人,竟这样相遇了。
两人逛荡在人迹寥寥的大街上,她打听他的境况。听到他说在她成名之后便出国了,最近才回来,她闷闷的“哦”了一声。
“难怪……始终都找不见你。”她的声音渐弱,心里迫切的希望他会问点自己的什么。可他却没有问,显而易见——她现在是当红明星夏木木,早已不是被他精心呵护的小女孩了。
她说得多,顾知非说的少,她的手机亮了好几次,全被她挂断了。
“你结婚了?”她突然发问。见他摇头,她双手挽着他的手臂摇晃,眼中充满期待,“那我去你家吧!我想看看你住的地方!”
“你是公众人物,夜不归宿像什么样子?”
见他一本正经,倒有些像小时候练舞时他在一旁监督时关心的样子,她便不再坚持,随他上了车,显得有些雀跃:“我下个月就过生日了。”她随即报了一个地址,又抢了他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拨了号之后便笑嘻嘻的丢给他。
她住的竟是酒店,有服务生来接,似乎是常住的样子。怎么不住家里?顾知非欲问又止,她却朝他眨眼:“我在这里住的很好,走向发财的第一步。”
见她一副革命斗士的样子,顾知非失笑,扬扬手机:“你是公众人物,以后……不要随便把手机号留给别人。”
“知道了,大叔!”她的眼睛里简直像有星星在闪。
如果可以,夏小狸多想和顾知非说一句,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