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情(上)---梦中情人

———“I love you more than a pinch of salt.”

我爱你如盐,不多不少。


梦境

一、梦中情人

大概是从十六岁那年开始吧,我开始做诸如此类的梦。情景总是一样,只是梦中的主角不同。第一次做这梦的时候,我才刚上初中三年级。那晚我为了备战中考,足足熬到了凌晨两点钟。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瘫倒在软绵绵的床榻上之时,忽地感到全身都在向下坠去,似乎强烈的地心引力在将我拽下深渊。我倒没有感觉有何异样,只道是自己白天过于疲惫,不久便阖上了双眼,进入了沉睡。

在梦里,我坐在一个不大不小的会议室里,其中尽是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有的人头上插着亮蓝色的公孔雀的羽毛,有的人身着郝薇香小姐式的破旧婚纱,还有的人一丝不挂,只身上涂满了绿油油的人体彩绘。我坐在正中间的椅下子上,被四周嘈杂的人声所环绕着,迷惑而紧张。不久,一个男性的身影从后门走了进来。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系着红棕色的领带,手上拿着厚厚的一沓演讲稿,直直地向演讲台阔步走去。待他转过身时,我顿时目瞪口呆。他竟是我在学校里暗恋了六个月之久的男孩子。他站定,清了清嗓子。台下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也一样。他开始发表他的演说。很奇怪,他明明吐字清晰,我却一点也听不懂。耳畔回响的是一直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响声之大宛若雷鸣。我无法让自己的视线从他的身上转移,仿佛他的周身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将我的目光狠狠地抓牢。更加令我难以自拔的是,即使会议厅里坐着几十人,他的双眼似乎一直滞留在我的身上,似乎他所有的措辞,每一抹微笑,每一次的肢体动作,都只是为了我一人。演说结束之后,人群一哄而散,他则默默地站在前面整理着演讲稿。空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与他两人。我默默地坐在原位看着他,胸中的浪潮滚滚翻腾,却不知道要扑向何处岸边。半晌,他整理完了稿子,忽地抬起了头。我们的目光相对。他冲我暖暖地一笑。至此,我的梦境就戛然而止,永远地停滞在他星辰一般闪烁的双眼,和嘴角的微微上扬之中。顶着清晨的微光,我从床上直起身来,胸中的浪潮丝毫未减。在梦中他注视着我的方式,他的笑,他眼中的情,是我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我心情空落落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准备开始新的一天机械式的生活。坐在地铁上,我的思绪仍然乱成一团麻。若是他真能那样冲我笑该有多好。若是他的目光只属于我该有多好。果然,梦境里的东西永远是最美好的。而梦永远都是梦。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当天放学之时,他在校门口将我拦了下来。他说话变得吞吞吐吐,双颊也泛起了绯红。我的惊诧令他更加得手足无措。几番僵持下,他终于一鼓作气勇敢地直视起我的双眼。目光相对之时,我的泪水差一些夺眶而出:他注视我的方式,竟和昨晚梦境中的一模一样。他平日里如猛禽一般犀利的双眼在那一刻像是被蒙了一层薄雾,一汪清泉似在雾下款款流动,瞳仁里映出的所有景象都如雪一般缓缓消融。我的心脏开始怦怦直跳,似乎要直穿胸口,耳畔电闪雷鸣,混着重重的心跳声将我的心绪搅乱。他说出了一句话。我竟听不大懂,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只是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全部的视线都被他身上无形的磁铁牢牢地吸着。他又说了一遍,我才听清,他是在向我告白。我木讷地点了点头,不可置信地张开了嘴。他有点儿手足无措,只得冲我暖暖一笑。他那抬眼的方式,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和眼角闪闪的光芒,竟都与我的梦境出奇地一致!我的全身不住地颤抖着,沉浸在一种极度复杂而酸甜的幸福感之中。

那是我的初恋。懵懵懂懂的我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恋爱,作为情侣都应该做些什么,我们也全然一无所知。当时只觉得,两个人每天都可以走在一起,可以肆无忌惮地坐在对方对面的课桌上,毫不吝啬地注视着彼此,仅此足矣。临近毕业之时,他才第一次拥抱我。我们考上了不同的高中,走向了迥异的道路。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远了,联系的频率也变得越来越少。某一天夜里,我又做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梦。只不过在梦中做演讲的西装笔挺的男孩子换了一个人,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男生。过了不到两天,我的初恋男友便和我和平分手了。我的第一次恋爱经历就这样在极度的平静之中褪色、褪色,消失殆尽了。又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在高中社团招新活动中又遇到了一个男生,他的音容样貌和我一个月前做的梦里那个拿着演讲稿的男孩子出奇地一致。我们很谈得来,几番活动办下来便确立了恋爱关系。

之后,类似的经历又重复出现了好几次。我梦到自己坐在一间会议室里,身边是各色奇怪的人,台上站着一个男孩子。他或是我之前就有所好感的男孩子,或是我从未相识之人,但他们注视着我的目光却是出奇地一致,尽是那种似乎能把冰凌融化掉的极度温柔的流水般的目光。每次演讲结束,他们都会同梦中出现的我的初恋男友一般,抬眼向我暖暖地一笑。梦醒之后不久,这些人便会毫无例外地成为我新的男友。逐渐地,我开始相信,我拥有一种奇特的能力,可以帮我预知到我未来的男友。而每当我再一次做这梦的时候,就意味着我正在进行的这段恋情即将结束了。

我带着这个神奇的能力平静地生活着。或许是我天生性情平和吧,这样一种预言能力并没有对我造成太大的困扰。做过这样的一场梦之后,明知分手在所不免,心中的波动却也不大,因为我心知肚明,我即将迎来下一段或许更好的恋情。因此我承认,对于我初恋之后的感情,我都处理得比较草率了,似乎有些许水性杨花的嫌疑。

直至我上了大学之后遇到了那个人。

在遇到他之前,我和我的前任男友已经分手了一年多了。与他分手之际也的确做了同样的梦,只不过清晰可见的,梦中出现的在台上讲话的那个男孩子,并非那个人。

那个人有些阴沉,喜欢独来独往,平日里只在宿舍、图书馆、和跑道三个地方露面。从没见他参加过学校里组织的大型活动,他也很少面露笑容。我是在数学课上认识他的。当我还在自己的座位上为了一道积分题一筹莫展时,他却已经站在讲台前的高架上密密麻麻地摆起了公式,洋洋洒洒地解着我连题目都看不懂的论证。雪白的粉笔末刷刷地掉落,随着微敞的窗户外飘来的清风弥漫开来,金黄色的阳光洒在这些白色的细小粉抹上,似乎在他周围形成了一道道迷彩光环。我看得呆了。从此以后,经常逃数学课的我不可置信地开始勤奋了起来。我每天都早早地来到数学教室门口,等着他从我身侧两厘米的位置开门进入教室。他走过的时候身侧带起的风将我的长发吹起,空气中似乎飘着些许洗衣粉的清香。我每次都会陶醉甚久才慢慢踱步进入教室,专门挑选一个离他不近也不远的位置,这样,既方便我偷偷观察他,又不易被他察觉我的存在。的确,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即使我每日都刻意提早去上课,等着他进门之后我再进入;即使每次他去跑道上晨跑之时,我都“恰好”会路过观望好一阵;即使每次宿舍大扫除之时,我都会默默地在他的洗脸盆旁放上一块崭新的香皂;即使如此又如此,我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未曾在我的身上停留半晌。他的目光未曾在任何人身上停留过半晌。他的眼里似乎只有无穷无尽的数字和符号,他的大脑似乎是由连篇的公式所堆砌的,他似乎没有感情,他冰冷得如同机器。从来没有对数学产生过兴趣的我开始疯狂地学习数学,其努力程度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也会无比惊异、啧啧称奇。我没日没夜地阅读各类的数学书籍,蜷缩在图书馆的小角落里一页又一页地抄写着磨人的定理和公式,实在困倦至极便靠在长椅的把手上小寐一阵,直至熹微染红了天际,我便顶着一团乱麻似的头发,拖着灌了铅似的身躯,人模鬼样、半走半爬地移出图书馆。苦读了两个星期,并且牺牲掉我每日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之后,我痛苦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数学,我恐怕是这辈子也学不好的了。作为一个心思纯净的文科生来讲,数学简直就是吞噬一切的魔鬼。但是我却拥有作为一个成绩尚算优秀的文科生的天生的优势———记忆力极佳。几夜下来,我将论文中和书中的数学概念和证明题的推导过程背得滚瓜烂熟。就在某天的一堂数学课上,教授恰好给出了一道我在书中看过的题目。就在所有人,甚至于那个人,都一筹莫展之时,我缓缓地抬高了手。我阔步走到了台前,追寻着脑中流动的记忆痕迹,将推理公式一行又一行地默写了下来。老教授颇为赞许地点着头,台下的惊呼声层出不穷。我跳上了那个人站过的高架,在黑板高处将一个个在我看来毫不相干的符号和数字编织似的码下来,瞬间一面黑板便被写满了。窗外阵阵微风飘过,细碎的粉笔末扑在了我的脸上,模糊了我的双眼;几朵白云散去,金光灿烂,映在我的虹膜之上,周身白色的细灰翻飞狂舞,悠悠然环绕在我的腰间。我宛如置身于半空中。他在注视着我吧。他看我的眼神会是怎样?会不会像我初见他时看他一样?我的心绪飞扬,手上的动作也愈发迅捷了起来。最后一个数字落下,全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一个同我要好的女孩子甚至高声喊出了我的名字。老教授又特意询问了一遍我的名字,慈祥地夸奖了我一阵子,才让我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待我坐定之后,我悄悄向那个人的方向瞟去。没料到,他竟然毫无反应,只是埋着头写着,脸上依旧冰冰冷冷,乌云密布。我感到我的心脏也随着他淡漠的冷血逐渐僵硬了起来,卡在两根凸出的肋骨中间不得动弹。莫非他当真是没有感情的?或者说,果然梦境是最为准确的?命里注定不是我的便永远也得不到?看来是当真只有放弃这一条路可走了。

之后的好几周时间我都有些失魂落魄。我又开始逃数学课了。我也不再早早地起床到跑道上去看他。我也不再活跃于宿舍的大扫除之中。我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颓废之人。每日如一包土豆一样瘫在床上刷剧,啃着外卖披萨,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甜腻腻的超大杯奶茶里的珍珠。我将生活中除了享乐之外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睡觉上。清晨,当所有人都收拾好背包准备去上课之时,我刚刚刷完了一夜的韩剧,倒在床上闷头便睡。有时候,明明已经头脑昏沉,眼前金光乱窜,也会强迫自己继续睡下去。因为我心中似乎存着一丝浅浅的念想,那便是能梦到那个梦,或许在恍惚的一瞬间,讲台上的男主角可以化作他的身影。明知可能性低之又低,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堕落了下去。每次从睡梦中悠悠醒来,我都会克制不住自己涌动的泪水,因为梦里除了漆黑便只有漆黑,我似乎置身于一个狭隘而肮脏的下水管道,周身发着霉味,头顶稀稀落落地向下低着瘆人的水珠。我不停地向前爬啊爬啊,却如何也看不到光亮。我想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却如何做得到?

那一天,我窝在被窝里刚刚干掉了一袋薯片准备去扔垃圾,房门口却响起了敲门声。我只道是室友,便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地前去开门,却万万没想到,那个人冷不防地出现在我门前。我惊了一条,砰的一声狠狠地将门关上,将已经僵直的脊柱抵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面颊早已涨得滚烫。我忽然觉得这样对待他简直太失礼貌,却碍于自己的形象,不敢直接给他开门,便从猫眼看过去。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衬衫,头发梳得格外整齐。就连他平日里空洞淡漠的眸子里都闪耀着某种不知名的光辉。他似乎知道我正在看他,从门外直勾勾地看向猫眼的方向,看向我。

“对不起,打扰了。”他忽地开口了,我的心跟着一紧。

“你已经好久不去上课了。教授让我来提醒一下,这样会影响最后的成绩。”他续道。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心如同大石一般沉到了水底。我想着,不妨明天就把这一节数学课给退掉算了,从此以后便彻底忘记他,让他从我的生活中消失,这样便不会浪费我已经不甚丰裕的青春。

那晚我睡得很早,却没料到,那种熟悉的下坠感再一次降临在了我的身上。我知道,我所盼望的终于到了。我出现在了同样的梦境里,被包裹在同样的一群形形色色的人之中。只不过这一次,我格外焦躁,不停地回头盯着后门的方向,左手的食指指节也险些被我搓蜕了皮。半晌,他进来了。西装笔挺的少年。没错,正是那个人。我激动的简直要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在欣欣起舞,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在为之而颤动。他戴着他的那副深蓝色边框的眼镜,双眼和着镜片反射出来的微光放出睿智的光芒。他面向观众,深深鞠了一躬,嘴边扬起了一抹自信的微笑。我痴痴地看着他。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像梦中出现的其他男孩子一样深情款款地注视着我,而只是泛泛地扫视着全场。整场演说下来,他竟连一个眼神也未曾给过我,就像现实中的他一模一样。演说结束,观众同往常一样一哄而散,会场里又只剩下了我与他两人。他抬头瞟了我一眼。他眼中冰蓝色的冷光令我全身发怯,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不敢抬头观望他了。我低着头注视着地面,只见他收拾好演讲稿,便起身离开了。步子流畅且坚定,没有一丝踌躇回首的意思。就这样,我从一片莫名其妙的迷茫中醒过来了。梦是发生了的。但是总感觉有些奇怪。这梦与众不同。又或许,是他与众不同。我如同灵魂一般不听使唤地梳洗了起来,又彷徨着收拾好了许久未曾动过的书本。背上了背包,我再次来到了数学课堂上。

许久不来这里,竟有许多的不适应。总觉得同学和教授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但究竟是哪里不对,我也道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是那个人还像往常一样冷着脸认真地埋头苦干。看来,终究我的到来与否于他的世界来说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下了课,我正想收拾东西往宿舍走,却被他叫住了。我心里一惊,还是缓缓地回过头来,声音细若蚊鸣地问他有什么事。 

“你上次解那道题,很厉害。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看一下这道题。我想了两个晚上只能证出来这么多,应该是遇到了瓶颈,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有很好的思路。”他说着向我递过他的笔记本。只见灰黑色的格子里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的字符,在我看来简直比天书更甚,头脑一阵阵地发昏。

“我……”我小心翼翼地捏着本子的一个角,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应答。我的大脑似乎也在一瞬间被抽空,里面仅剩下一堆无用的代码,浪潮一般地向我的眼前狂涌而来。

他见状伸手取回了笔记本,半戏谑地缓缓开口说道:“这只不过是一道简单的微积分题。你到底会多少?”

我一惊,脸颊一阵涨红,甚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当时的我只想拼尽全力逃出这个地方,便抄起身侧的书包,对他小声说:“对不起,我还有课,该走了。”

“你没有课。”他双手抱在胸前,淡淡地说。

我猛地一转身,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

“我可以教你。”他打断我的话,又是云淡风轻的一句。

我被他噎得竟语塞了些许时候。过了一会儿,我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我自己可以。我真的还有课,先走了。”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时荒唐的自己正向他展现着怎样荒唐的表情。我扭过身去,急匆匆地向教室门小步走去。忽地,我感到自己的小臂被抓住了。他厚实的手掌与我的皮肤紧紧相贴,极暖的温度自我的神经传到心尖,重重地拨动了我的心弦。我感觉自己的呼吸猛地停滞了一秒。

做我女朋友吧。”他冷静的声音自我的背后传来。那声音冷静得令人寒战,冷静得令人心慌,冷静得令人想狠狠地掐自己一把,好确认自己不是活在常年作息不规律所产生的幻念之中。

我愣在了原地。全身上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所吞没着,潮水一般的柔情从我的内心焕发出来。我感到有些窒息,紧接着便是眼球的湿润感。我不敢回头去看,只因我怕我心中的狂喜太过张扬地表露在脸上,显出我的肤浅和幼稚。但是同时,我却又怎么都不敢相信。冰山一般的他怎会突然如此对我。若说这一切都是梦境的功劳,那也未必荒诞得如同童话了。而这世界上,又怎会有童话一般的爱情呢?

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我感到一件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

“你很冷么?怎么一直在发抖?没关系,是我唐突了。你可以考虑考虑,想好了告诉我一声就好。”

我赶忙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抬头注视着他的双眼。他深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若隐若现的火花,却总是昙花一现般地熄灭。除此之外,他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异常。这哪里像是表白,分明更像是在向一个年长的导师汇报工作。我很想尽情释放出心里积压多时的激情,冲上去紧紧环住他的腰,告诉他我有多开心、多想他、多想他。但是他非于常人的冷静和理智令本来心情大振的我节节败退,他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双唇似乎藏匿着某些不可告人的机密。这令他的形象于我心中愈发遥远而模糊,却又极富有毒药般的吸引力。

“好了,你刚刚不是说还有课么。去上课吧。”他的眼角微微地弯了一小下,“该迟到了。”

他说完便如同梦境里一样,转身阔步向门外走去。他的步子坚定而果断,丝毫没有踌躇和依恋隐匿其中。

“等……等一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三个字便脱口而出。

他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询问式地看着我。

“那个......”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突然灵光一现,说道,“你刚刚说可以教我数学。对,我很喜欢数学。作为交换我可以教你文学。”

他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我,向我点了点头,答道:“对,我也很喜欢文学。”

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微乎其微的嗤笑。是在笑话我吗?看来是我刚刚说了羞耻的话,让他见笑了。早知道我干嘛还管不住自己的嘴呢?我站在原地胡思乱想了好几分钟,待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太阳业已西斜,食堂的大门已经关了。

我的室友是我在学校里最为要好的朋友。她是个看起来十分文静的心理学专业的姑娘,经常梳着高高的马尾,身着一身碎花粉色的长裙。平日里我生活中遇到了什么烦恼便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唯独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我对她闭口不谈。但是即使不说,她似乎也能看出来我对他痴痴的迷恋。在我最堕落的那段时间,她见任何鼓舞的言语都不甚凑效,便犹豫再三地询问过我是否与某个数学系的男生有关系。我并没有作出直接回答,因为我仍然害怕她会告诫我与这段恋情的无缘。但是那日则不同了,那个人居然对我说出了那样的话!一切是那么不可置信!我一回到宿舍便疯子似的打起了圈圈,扑到了室友的身上神经质地狂笑。她轻轻将我推开,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么高兴。我便将那日他向我告白之事告诉了她。顺带着,我将我神奇的能力———能够预知未来男友的能力也一并告诉了她。没想到,她听着听着居然锁起了眉头。

“怎么会有人有这种能力呢?不仅能预知未来的男友,还能预知分手?”

“是这样的啊!”见她还是一脸怀疑的样子,我夸张地比划着。

“亲爱的,我并不是想泼你冷水,但是你好好想想。咱们先从梦境预知分手这里开始说起。你其实早已经能感觉出两个人的情感在逐渐变淡,所以分手是早晚的事,和做不做梦并没有什么干系。做梦只不过是为你的分手找一个合理化的理由。”

“可……可是,我每次的梦里面的男孩子都会成为我的男友啊。即使在那时我并不认识他们!”我略有些心虚地反驳道。

“据你说,你都是在分手之后几个月之后才找到新男友的。人类对于梦境的记忆是很模糊的,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人在醒来之后都记不得前一晚的梦境内容。所以,你只是自己觉得你的男友在你之前的梦境里出现过,其实你并不确定,毕竟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可是,我就是在梦到那个人之后,他就毫无征兆地向我表白了!这一点绝对错不了!”她的说法虽然字字有理,却捣鼓得我心里极度不舒服。我开始有些烦躁了。

“这一点,你一般喜欢哪个人,他就会出现在梦里啊。难道不是吗?”她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背以示安慰,“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我是这么看的。你说他之前根本对你毫无表示,突然就表白了?那我觉得并不是很可靠。他可能只是看你对他有好感,便借机想要试一下。但是我之前便听说过关于他的奇闻逸事。他貌似对任何女孩子都不是很感冒,也有可能他是在故作高冷,实则对你关注好久了也说不定呢。”

“唉。我倒希望是这样的。”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我该怎么办呢?答应还是不答应他呢?”

“我觉得你可以先考验考验他。”室友做了一个鬼脸,冲我咧开嘴笑了笑,“约他一起做一些事情。先试一试吧。”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样也无法入睡。我想着室友和我说的话,难不成那些梦真的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所谓的超能力也并不存在?心中带着天生的执拗,我不想去相信她。世上神奇的事情何其之多,小说家尚可以相信绿野仙踪和独角兽的存在,我为何不能相信这活生生的、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况且,能够连续好几年梦到几近一模一样的梦,这样的概率简直是少之又少。要说我便是那天选之人,又有何不妥呢?但是猛然又想到,万一我这么想只是因为我宁愿相信我和他的天生的缘分,而为自己的痴心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呢?他于我来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我紧紧闭上了双眼,却仍是困意全无。我的困意大概一半是被兴奋,一半是被困惑苦恼的心情消磨掉了罢。夜色已深。大概率我第二天又无法准时起床了。

过了几天,那个人约我一起去图书馆学习。待我到图书馆的时候,他早已衣冠工整地坐在了桌前,桌角处贴满了红笔标注的公式和笔记。我紧张兮兮地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极不安稳地坐在了他身边。他却是一眼都没有抬头看,只是一个劲儿地埋头做着题,似乎整个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向那白纸上闪耀的字符所靠拢着。我偷偷地瞄向他的方向。前一天刚下过小雨,暗淡的暖光照在他的眉间,星星点点地洒在他面前的纸上。他的侧脸尽显超于凡人的专注,浓密的眉毛微微锁着,使得脸颊上带上了些许紧绷的神秘感。我心不在焉地翻开眼前的诗集,用没水了的签字笔胡乱地在纸页上划着。就这样过了十分钟,我听到身旁的他啪的一声将笔记本合拢了,并屈身向我的方向靠了过来。我紧张得心脏都停跳了一秒。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他拿走了我手上的诗集研读了起来。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他小声念着。

我刷地睁开了眼睛,耳根都发了烫。怎么会是这首?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他转头向我看了一眼,无视了我已经深埋于臂弯处的脑袋,续而念道,“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挺好的诗。”他点了点头,“你不是说要辅导我文学么?给我翻译一下刚刚这几句吧。”

“啊?这……”我更加难为情了,可他期许的眼神却令我不得不张口细声道:

“吾爱汝深深几许?今且听吾细数之。

欲言情深深似海,欲状情厚更无垠。

此心幽幽不可名,此情切切绕魂灵。

奉祷三生冀神佑,执手一诺许终生。”

我一边背诵着一边懊恼,一本诗集里那么多诗,怎么就恰巧翻到了这一首?他可以随时拿走我的诗集,为何不偏不倚刚好在我读这首诗的时候?这下我还得面对着他朗读如此情深脉脉的诗句,这可如何是好?我说着说着便低下了头去,再没勇气直视他的双眼了。

“嗯。我很喜欢伊丽莎白·勃朗宁的情诗。”他语调中略带笑意地说道,“以后干脆每天给我翻译一首吧。”

“啊?”我感到自己胸口处被堵塞住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脖颈处,将整个脸颊烤得滚烫滚烫。他这是在挑逗我吗?可以当我鼓起勇气望向他的双眼之时,那平静得激不起一丝涟漪的认真的双眼却令我退缩,自诩感受力极强的我却看不清其中的内容,云雾缭绕之间也只有淡淡的忧郁而已。我的心尖猛地一颤。

“好。”我也正色直视着他,重重的地点了点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又回身沉浸于数学的世界中了。我默默地长出了一口气。他认真起来当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的心里在某个固定的阶段只能装得下一个东西,将这个东西抛弃之后,才能去管其他的身外之物。不像是我,周身同时充斥着天使与恶魔,黑暗与光明,熔浆和冰川,高山与盆地,科学与艺术,逻辑与感性,就算是如此也绝不会嫌多,只不过有些人有些事在我的心田中占的体积大、有些占的体积小而已。而他,足像一个膨胀的气球,愈来愈大,愈来愈大,时常撑得我胸口发闷。

“吾爱汝深深几许?”我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念着,“天,我爱上他了。”

此后的每一天,他果真在图书馆的同一个位置等我,听我为他读勃朗宁的情诗,讲解每个单词背后蕴含的深意。我若是有关于数学的问题,他也会很耐心地为我讲解。当真便如一位称职的老师一样,讲得细致,罚得到位,就连不耐烦的神情也显露无遗。我发现他并非原本想象得那样不可亲近。他时常会取笑我将“柯西不等式”说成“柯基不等式”,也时常会调侃莫泊桑早期诗句里蹩脚的暗喻,我和他二人还会为了爱伦坡的《睡梦者》里面关于死亡和墓穴的描述而争得面红耳赤。我甚至还发现,他实则是一个十足的电竞迷。他在做题做累了的时候会偷偷地扣上耳机大打一把。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他那疲惫的脸庞上才会显现出少见的孩童一般的笑容。但是经常,他在玩完之后会赌气地将耳机连同手机一并摔在地上,小声地骂上几句脏话,就又开始拿起笔疯狂地在笔记本上发泄似的涂写起来了。我发觉,他是一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对于数学,他一定要找到那个最优解,不然就绝不会善罢甘休;对于游戏亦是如此,他若达不到MVP的程度,心里便如塞了一块棉花一样,无论如何也过不去这个坎儿,因而只能从略为“简单”的数学题之中寻找乐趣了。我看到他的这副样子,常忍不住扬起嘴角;此时他也便活像个顽童一样,恶狠狠地向我瞪上一眼,随即又像一个撒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将手放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抚摸着,他竟也乖乖地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即使是心情已然平复,却也享受般地由不得我放手。

和他接触得多了,我的心思却一天比一天重。因为我知道了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那么对于感情来说,他必然也是臻于极致。那么他会接受我吗:我这个在上大学之前就有无数感情经历,无数次流连于各类男生之间,处处留情的女生?慢慢地,我竟然开始有些畏惧成为他的女友。因为我实是害怕他发现我的过去,并随之离我而去。过去的事情似乎是难以发生改变的,而我是有足够的韧性去改善自己的。我开始铆足了劲儿地学习,涉猎各种各样的知识领域和研究活动。我开始在学校里收获了不小的声望,学生会换届的时候我也如愿竞选为副会长。我这么拼命的目的,即使我当时不愿承认,现如今想起来,无非不是想要将自己变为一个更加完美的人,从而能达到他心目中梦中情人的标准。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只为博取些许的自信来填补自己生而荒芜的内心,使得自己苟且能傲然挺立在他的面前。大概是由于操劳的缘故吧,我在上任副会长不久之后便患上了轻微的焦虑症,时不时的会心悸、全身冒冷汗。

我与那个人的交谈愈发通畅了起来,唯一的缺憾便是我们二人的约会场所只在图书馆进行。对于一个饱读西方浪漫主义小说、每日必听舒曼和德彪西的幻想症少女来说,未免过于枯燥;但是我深知,也不能在一个数学系直男的身上寄予太大的期望。

他的生日临近了。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为他准备什么礼物之时,他竟然自己告诉我了。

“后天我生日的时候,你能不能写一首诗送给我?我最近正在研究时间。你能不能将主题就定为’时间’?”他一边抱着一本厚厚的英文原著啃着一边和我说。

我不由地苦笑了一声。这礼物也未免太像一个考题了,不过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我便答应了下来。

“那天咱们去电影院好了。”他忽地又开口说道。

他生日那天的前一晚,我只踏踏实实地睡了不到四个小时,早上五点多就再也无法入睡,便干脆一股脑儿从床上爬了起来。我将自己所有的衣服都从衣柜里翻了出来,一件一件地精挑细选着,最终挑中了一件红白相间的连衣裙。我又从床底翻出了许久不用的、似乎就快过期了的化妆品,借着手机屏幕泛出的微光,对着镜子,在脸上细细地描绘着。临出发之前,我从柜子里掏出了保存得一尘不染的那首诗,又一字一顿地读过一遍之后,方才折叠好封进信封,迎着初升的血红血红的太阳,面带着傻里傻气的笑容,出发了。

当我到影院的时候,天色尚早,影院也没有开门。我便独自一人坐在影院的门口,静静地仰望着徐徐而升的太阳。那天天气格外好,虽是清晨却无一丝薄雾,或许上天都在刻意为我们放晴。我很喜欢这样。一个人,面向自然,内心平静。我就那样静静坐着,甚至连影院的大门打开之时我也不自知,直至那个人冷不丁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并没有直接向我走来,只是在我身前十米左右的地方就驻足不动了。他镜片下的双眼像是在打量着我,抑或是在打量着我们之间来来往往的人群。他那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外套,将他瘦削的身材紧致地描绘了出来;他的头发却好似没有太整理过,只是随意地令其支在头顶。他就像一个高塔一样立在那里,耸然而鹤立鸡群,面色严肃而认真,目光凝滞而闪耀。他久久的站着,时间久到我怀疑他是否认出了我。

我站起身来,现在我们二人处于同一个水平高度了。

他向我踱步而来,现在我们二人的距离近了。

“走吧。”他说。

“生日快乐。”我说。

那天的电影是他挑的,片名是《追逐时间》,改编自韩国著名漫画家姜草先生的同名著作,讲述了一群时间能力者与无情命运的抗争,最终挽救了无数条年轻的生命的故事。这影片倒颇像那个人的风格,毫无浪漫情调,反倒充斥着血腥和灾难,仔细寻来还有些宿命论的意味。我生性怯懦,有些害怕这类有鬼魂存在的惊悚片,于是我便或有意或无意地抓住了那个人的臂膀,紧紧地与他的身体相靠。他的身子挺得直直的,似乎根本不在乎我的存在。现在回想起来,他宛若一颗大树,而我活似一只迷离着双眼的小树懒,无比滑稽。

影片中的一个“时间能力者”格外吸引我的注意。这个女老师总是能在梦中预知即将要发生的灾难,她也因此拼了命地想要去阻止,但是由于人们对于她能力的不相信与嘲弄,灾难总是无法避免。这一切就好像俄狄浦斯王式的痛苦循环,当命运注定要降临的时候,人力是无法与之抗争的。我联想到了自己。我似乎也是个时间能力者,因为我能从梦中预见到我未来的恋情。我似乎也因此而得以坐在他的身边。

“你相信梦境能预示未来么?”我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

“我相信。”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犹豫地便回答了。

“为什么?一个信奉科学的人似乎不能什么都信啊。”我连忙追问道。

“我信奉科学。但是这世界上有太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了。”他说着便低下了头去。大荧幕的亮白色灯光将他的半边脸点亮,使得他本就没有血色的双唇变得更佳苍白了。他整个人如同萎缩了的薄荷叶一样,变得软弱而无力。

我感受到了他的异样,于是我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他的肩头在微微地打着颤。

“如果你能得到其中的一个时间能力者的能力,你希望得到什么?”他扭过头来轻声问道。他的唇似乎要贴上了我的额头,我能感受到他那炙热的气息喷在我冰凉的皮肤上,慢慢地向下渗着,透到我每一根的毛细血管之中。

就在他问我之时,电影的男主角金英卓登场了。他是个能将时间暂停的人。在跳楼自杀之人即将从楼顶坠落之时,他打了一个响指,从而将时间暂停,然后赶到楼顶将人救下。

“我希望得到暂停时间的能力。”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说出了这句话。

“原来你也想做英雄啊。”他抿起嘴调侃道。

他这么一说,却激起了我的灵感。我从黑暗之中摸索出了写给他的那首诗,趁他不注意偷偷地划掉了大半节,并用最快地速度重新写上了几行字。这下我是彻底满意了。整部电影进行时,我的嘴上都在喃喃自语着自己新改的诗句。神奇的是,那字里行间的情感竟与影片情节的流动还有身侧他起伏的胸膛交相呼应得堪称完美,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为了一种浪漫的意境而悄然酝酿着。

在电影的末尾,时间能力者通过一番与命运的较量,终于将女主角小英从死亡的魔爪之中拯救了下来。在最后一个镜头里,小英痛哭着飞奔投入那个为了救活她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的男孩子,白启星的怀抱之中。背景响起了一段极其凄美的音乐,那音符之间绚烂的色彩让我联想到了夜晚城市上空闪烁的霓虹灯。

“好了,给我读一读你准备的礼物吧。”他忽地转过头来,直直地望向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从身上掏出了那沓纸。即使已经在心里默默演练了多遍,在他炙热的目光之下我还是紧张得发抖。和着荧幕中那悠扬迷人的旋律,我缓缓开口念道:

“一声响指,时间暂停,

万物皆滞,唯我独行。

人群之中,我四下找寻,你的身影。

一如既往,我追随于你,如影随形。

缓步徐行至你面前,你惘若不见。

垫足凑唇至你耳边,你充耳不闻。

时间停止之时,我方直视汝之双眸。

万物沉静之际,我方柔声诉说情肠。

于这仅属我的时间空白中,你如刺骨寒冰,萧萧瑟瑟。

于这仅属你的羸弱躯壳间,我如熊熊烈火,洒洒脱脱。

二声响指,时间继续。

人头攒动,如若当初。

你的身影,正缓缓消逝,渐行渐远。

如影随形,我追随于你,魂消神黯。

我无量张望,你无心回首。

我无量轻唤,你无心止步。

不知时间暂停之时,

你可有听到我的心声?

‘若有来世,请不要走。’”

我能感到自己的语调颤得厉害,当最后一个音节尘埃落定,我的心尖儿还在止不住地颤抖。我抬起了头。他正注视着我。他的瞳孔没有一丝地动摇,是那么坚定不移、那么令人深陷,那么柔情四射。他紧绷着脸望着我,似乎要将我的整个头脑给看穿,看到无数神经树突之间微量的递质变化。他的目光好似有温度,不是很暖,又不是很冷;从他的虹膜之中似乎能看到我略显惊慌的脸庞,又忽地像是被湍流卷入漩涡一般,深深地陷入他黝黑不见底的瞳孔,彻彻底底地消散尽了。

大概是太沉浸于他的目光了吧,我都没有意识到我与他的距离竟是如此之近。他的鼻尖距我的脸颊只有两寸远,带着热量的潮湿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令我浑身打了个激灵。他伸出了手,悄然扶上我的后脖颈,我们额头相碰。就在那一刹那,我感觉全身就像是触电了一般,一股暖流直直地击打在我的心房,血液汩动的节律瞬间被打乱,一呼一吸之间全然便成了桃源的芬芳。他仍是紧紧地望着我的双眼,眼里的漩涡也愈发得深邃、浓重。

“如果你得到了暂停时间的能力,你想用它做什么?”他轻声问道。

“毫无顾及地一直看着心爱的人,直到永远,也不用担心被他或是其他人发现。”

“就像疯掉了的哈姆雷特盯着他挚爱的奥菲莉亚那样?”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小小的、恰到好处的弧度,“然后呢?”

“毫无担忧地和他说心里话,告诉他我有多爱他、多爱他。待时间继续,他也不会知道刚刚有谁在他的耳畔说了些什么。”

“吾爱汝深深几许?今且听吾细数之……”他阖上了双眼,嘴里喃喃自语道,“然后呢?”

“紧紧地抱住他,感受他身体的温度,感知他的每一下心跳。待时间继续,他也并不知道刚刚有谁对他做了什么。”

他沉默了。此时,电影已经播放到了片尾的花絮处。影院里的大部分人都纷纷撤离了,只剩下我与他;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仅能看到他刀削般的下颌角的轮廓,在隐隐泛着奇妙的光环。

片刻,他睁开双眼,目光之中满满的是近乎于哀求一般的温柔。

“你心爱的那个人,是谁?”

紧接着,不等我回答,他便俯身用唇封住了我的口。他的吻生硬而甘甜,宛若特调的血腥玛丽从喉咙处直趋而下,进入我的胃、我的肝、我的肺、我的血液、我的全身,火烧火燎般地触碰着我的五脏六腑,而我则如同烈火中的堕落天使路西法一般,微笑着、享受着。我伸手环住了他的腰。他心脏的跃动沉稳而有力,每一下都如同重石抢地;而我的则不一样,极速地旋转、跳跃、波动,如同闹市中的荧光悠悠球一般忽上忽下、高低起伏。我闭上了双眼仔细感知这久违的甜蜜,令其如镇定剂一般地逐渐贯穿我的全身。奇怪,他的唇是干燥龟裂的,而他的吻却是热烈而湿润的。

许久,他才将我放开。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时的我早已经泪流满面。汹涌而出的泪水好似内心万马奔腾的情感一般,横冲直撞地划过我的脸颊。他用双手捧着我的脸,轻柔地帮我拭去脸上的泪珠。

“那个问题,你这算是答应了?”他开口道。

我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我们的心跳像是融合在一起了一般,在我的耳边有节律而清脆地回响着。我沉沦于他的怀抱,似乎他的胸口盛开着一团团绚烂的罂粟花,将我久久地迷醉于其中。我用余光瞥见了大荧幕上显示的最后一行字:

“不用特意去寻找,命运终使我们相遇。”

天,我真的好爱他、好爱他。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永远是最快活的。在脑海中搜寻了所有相关的词汇,却没有一个能够准确地形容出我的内心的感受。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的世界都是如此的赏心悦目,仿佛天边粉色的朝霞常在,为我的双眼久久地蒙上了一副粉红色的滤镜。我曾认为,我的艺术作品中不会出现除悲伤之外的主题,直到他彻底地深入我的生活,将绿油油的种子播撒在我的心田,扎根、生长、开花、结果,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何为暖春四月,何为花开遍野,何为真正的幸福。

我内心是一个追求浪漫的人,但我愿意为他收敛我的感性,什么也不求,只愿能久久地坐在他身边陪他饱读众书。只要心里念着他,就算他暂时不在我身边,世界便是美好的。他也从不为我做一些夸张的献爱之举,只是在我专心做事情的时候用他坚定不移的眼神望着我,有时就这样望上一个小时,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令我羞涩,也令我感怀,令我触笔生辉。有他在的日子,我的笔下全然便是世间的美好与生活的愉悦。

我们还是时常像往常一样,坐在图书馆里畅谈好几个小时。聊天的话题天南地北:关于艺术、关于哲学、关于生活、关于爱情。只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样的谈话变得更加名正言顺,更加富含深情。我可以靠在他的肩上,这样抬眼便是他满眼的柔和。

转眼间,新的学期开启,这也预示着我的大学生活就快告一段落。我本打算毕业之后就直接参加工作,而他则一心想要考取海外某高校的数学专业研究生院。我深知他绝不会为了我而放弃自己的梦想,所以我便临时起意,打算报考和他同一个大学的英语文学专业,这样便可以少一些分离之苦。可是,就在这件事上,我们似乎有了第一次冲突。

我在某一天的凌晨在自己的宿舍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一次GRE考试,准备和他考同一所研究生院校。本是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的,没料到在电话的那头,他却沉默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游走,而他始终不肯开口说话,这令我心底发慌,却又言语不得。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挂掉电话之时,他却用极其冰冷、极其严肃的语调告诉我说,他不希望我和他一并出国。并且逻辑清晰地给我列出了好几条理由,其流畅程度好似提前写好了稿:第一、我在一家出版社的实习工作成果颇丰,并且对方答应我一毕业便可以加入他们的作家团队,月薪上万。一旦我出国留学,这个位置不保,以后也不便再找如此好的工作机会了。第二、我家境一般。去国外留学需要高昂的学费,除非能获取全额奖学金,否则将弊大于利。第三、文学专业不同于数学专业。在海外,数学专业有更好的师资和科研机会。而我作为一个专长在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生,远赴海外学习英语文学实在是荒谬至极,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我听了这话之后当然是掩盖不住内心的不满情绪,毕竟我全然是为了他;而他如今却好似丝毫没有为我们之间的感情做长久打算。待他出国,一去就是四五年,我有何理由相信他会一成不变地对我好?再说,我特意瞒着他刻苦努力地学习了GRE,好不容易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却用他那机械一般的思维逻辑一股脑儿地将一盆冷水直泼下来,愣是将我浇成了一个满心疑惑、傻里傻气的落汤鸡。我愈想愈委屈,泪水不由自主地便浸湿了眼眶。我强咬着嘴唇,生硬地告诉他,这国我是出定了,钱的问题他也不必多嘴,我定然会拿下全额奖学金的,在这世上没什么事是我做不到的。紧接着,我便赌气般地重重地挂断了电话,并将手机狠狠地摔在身侧的床上。坐在我身后读书的室友回过头来担心地望了我一眼。半晌,又别过头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将自己泡在图书馆里。除却学生会的大小事宜,我的生活中似乎便只剩下了书本与学习。确然,我内心的执拗常常如紫藤萝一般顽固地生长,渐渐地爬满全身,蔓延至眼前的万物。貌似也正因为如此,我与那个人的距离远了些。他约我同到图书馆学习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是两人坐在一起,也没了交流,所剩的只有无尽的沉默、与沉默中暗暗较量的压迫感。他大概也感觉到了与我在一起之时空气之中的尴尬气氛,于是他干脆不再出现在图书馆里了。我与他每天的短信交流也从之前暖心的体贴变为了生硬的“早安”、“晚安”、“一切都好”、“我去忙了”。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我想,我那天或许不该如此鲁莽地挂他电话,毕竟他也是为我好;我想,他本就不是一个感性主动的人,或许我应当去主动要求与他好好谈谈;我想,或许他最近学习压力太大,加上他本身就是一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就在这节骨眼上,我又毫无征兆地给他添了乱,所以他才会这般冷淡。总而言之,全是我的错。我在内心深处不断地撕扯着自己的形象,以合理化他的种种行径。我开始胡思乱想,盲目揣测,乱麻一般的思绪如同针线一般将我的心肌捅漏,我时常感到它千疮百孔、鲜血淋漓地半吊在我空荡荡的胸腔。我心悸的毛病犯得愈发频繁了。医生告诫我必须戒掉我爱不释手的咖啡因饮料,因为我一旦染上了这东西,便会全身震颤、心神不宁、心情时而躁动时而忧郁。可我若真的没有了越南滴露这类高浓度的提神饮料,便会困倦异常,甚至连肌肉都会处于半苏醒的状态,实在不适应。我想约他出来谈谈,却总是犹豫不定,找不到很好的时机。于是,我只能将自己沉浸于更加疯狂的学习生活之中。

我的室友发觉了我的不适。她知道自己不便介入我与那个人的感情生活,但是她对于我的心理状况却是很想帮帮忙的。某天,她将一张请柬仍在了我的面前,一脸得意地笑着。

我拿起了那张极其精美的信封,满心疑惑地拆开,读道:“跨校新年联欢舞会。诚邀本市三大高校的大学生参加,旨在加强跨校学生互动,增强校际关系......”

“怎么着,去不去?我可告诉你,每个学校的名额可是有限的!我好不容易从外联部那里要过来两张票,费了我不少心血。你可不能不领我这个情啊!”

“啊?咱们俩去吗?我担心他会在意哎。”我有些犹豫地看着她。

“我就是想让你暂时忘了你和那个人的小矛盾才让你去跳舞的啊!”她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担心什么?又不是去约会。”

我凝视着手心里的两张票,确是十分动心的。上次参加舞会还是高中时期的毕业舞会,之后大学生活中的类似活动我都只是扮演策划运行的幕后人员。想象着自己盛装打扮,款款走过红毯的样子,我不免红了脸颊。

“好。咱俩去。”我扬脸望着室友,答应道。

舞会那天到了。早上的时候我发了一条消息给那个人,问他在做什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才回我的消息,内容只有两个字:“学习”。我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发泄,只得疯狂地将自己的头发抓乱,再望着镜中颓丧的自己拼命地大喘气。

那天傍晚,距舞会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候,我和室友已然在宿舍里闹腾起来了。我们互相给对方化妆,又推推搡搡地嘲弄着对方拙劣的技术。我在一条黑色的蕾丝边长裙和一条雪白的荷叶边齐膝裙之间犯了犹豫。室友说,那条黑色的修身、显性感,配上我略为狭长的双眼,无端地便有了一丝魔道中人的邪魅感;白色的则显得清纯可爱,穿上颇有大家小姐的风范。她认为,我平时给人留下的印象便是后者,稳重而典雅;而参加舞会则要多多尝试一些自己之前不敢尝试的风格,例如魅惑的黑色蕾丝裙。我被她说动了,于是穿上了那件黑色的长裙。为了配合这一身,我画了小烟熏眼妆,戴上了银白色的手链和珍珠耳钉。临行之前,我与室友站在了镜前。我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发了呆。

“哇。”她感慨道,“这还是你么?”

“还不是拜你所赐。”我别过了头,轻啐道。

舞会在临近的一个五星级酒店举行。我们打车到场的时候,宾客们已经开始互相挽着走红毯了。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央吊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繁杂的晶钻样的装饰物折射着略泛鹅黄色的灯光,在雪白的墙纸上映出一道一道金色的花边。铺着红毯的地面上撒着各色的花瓣儿,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大厅里的人尽是西装革履,光彩夺目,他们手中握着玻璃高脚酒杯,杯中却无酒,只是和着嘈杂的人声叮叮当当地响着,好似一场奇特的仪式。在大厅的正中央有一个舞台,想是待会儿乐队表演的地方。舞台后方的墙壁上贴着三大高校的海报,海报前整整齐齐地站着三只吉祥物,颇为滑稽,却也憨态可掬。 

“咱们也去走红毯。”穿着一袭紫色亮片长裙的室友冲努了努嘴。

“啊?哪有两个女生一起走红毯的?不是我说啊,你看看这阵势,简直是一个大型约会现场!”我随手指了指周身,调侃道。

没错,周身来来往往的皆是一对一对的情侣,有的亲昵地手拉着手交谈,有的互相为对方整理着衣领,有的干脆直接相拥在一起,随着舒缓的开场音乐甜蜜地摇摆了起来。我刻意地令自己不去注意到他们脸上展现出来的欢愉,因为目光所及之处无不让我想起那个人,想起我们之前的幸福,和现在忽然降临的淡漠。可以称这感觉为嫉妒吧,可是我牛一般倔强的本我却强行压制着这种感觉。

“哼,没关系,走就走。”还不等室友发话,我便强行拉着她走上了红毯。她惊愕地望着我,眼角浅浅地荡漾出了些许笑意。

我们二人互相挽着走上了红毯,在一众男男女女之间显得格外夺目。我用余光察觉到,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向着我们的方向转了过来。室友捏了捏我的手,小声谐谑地对我说道:“他们怕不都认为我们俩是拉拉吧?”我扑哧一笑,用胳膊肘轻轻地怼了她一下子。

到交谊舞环节之时,我与室友坐在场下。她起身为我斟了杯特调鸡尾酒。

“这可尴尬了呀。”她笑道,“没有男士请我们跳舞,只能在这里干坐着了。”

“你之前可没告诉我来这舞会的全是情侣。”我对着她翻了个白眼。

“哎呀呀,我不是也不知道嘛。不过,在这个开放的年代,谁还会在意是男生请女生还是女生请男生呢?我就来给你表演一个请男神跳舞吧!”她哈哈一笑,说着指向了远处一个正在拿着酒杯独自观望的帅气男生。

“别吧。你别吓着人家。”我连忙挥手制止道。

室友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一般,直直地冲那男生走了过去。只见她对那男生说了句什么,逗得他笑弯了腰,紧接着,莫名其妙地,那男生便牵起了室友的手,走向了舞池的中心。室友一边喜滋滋地向前走着,一边还不住回头向我张望,似乎在鼓励我也赶紧挑一位中意的男士下手。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此起彼伏的人潮之中,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若有她的勇气和自信,早就去找那个人把话说明白了,何苦在这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地独坐呢。 

我抓起身侧的一盏玻璃酒杯,将杯中如鲜血般浓稠的鸡尾酒一饮而尽,心想着这未免也是个借酒消愁的好机会。可就趁我头脑发热、昏昏沉沉之时,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却回响在我耳边。

“小姐,能请您跳支舞吗?”

我定睛一看,却险些向后仰倒。

“怎么是你?”

“看来这些时候不见,我变化很大啊。”他爽朗地笑道。

虽然面目上的确是有些许变化,但他的一举一动,说话特有的腔调,我却永生难忘。是我的初恋男友。是五年前那场如杨梅一般酸酸甜甜,又异常拘谨的中学时代的恋爱。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系着一条黑色镶金边的领带。头发打了亮晶晶的发胶,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比起五年之前,现在的他眉目轮廓更加清晰了,粗黑的直眉之下是一双狭长的、魅惑的乌黑双眼,在这光影交错的映衬之下格外耀亮。他甚至还蓄起了胡子,同样也修饰得整整齐齐的,独添了一番男性特有的风韵。现在的他竟变得如此高大潇洒,哪里还有那些年瘦削羞涩的少年的影子?也不知现如今有多少姑娘痴傻于他天神般的形象与致命的风度之中了。

“变化很大。但是在我心中没有什么变化。”我浅浅地笑道。

他微微一笑,牵起了我的手。我们行步翩翩地向舞池走去。

和着肖斯塔科维奇的c小调圆舞曲,我们跳起了华尔兹快步。我不怎么会跳舞,只是顺着他的步子僵硬地一前一后地摇摆着身体,有时不小心踩到了他锃亮的皮鞋,心下实在过意不去,嘴上如复读机一般地道着歉。我甚至觉得,或许这也是一种缓解尴尬气氛的方式。他却同我正好相反。他跳得轻松自在,嘴角挂着那道自信的四十五度完美上扬。他随着音乐的抑扬顿挫迅捷地转换着步子,袖口生风,将我团团围在他身体的正中。

“你……经常参加这种活动?”我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问道。

“算是吧。学习压力越大,越需要社交生活。”他答道,“你是第一次来吧?”

“嗯......”我红着脸点了点头。

“你今天好美。”他忽地放缓了声调,“可惜性子还是这么放不开。”

我被他噎住了,心跳一阵阵地加速,却不知应作何应答。

他见状一阵哈哈大笑,续道:“你最近过得如何?”

“还可以,一切都好。”

他眯起眼来仔仔细细地将我打量了一阵,又笑了起来:“不错不错。口是心非的本领倒还是没丢下。”

“你这人烦不烦?”我怒瞪了他一眼,狠狠地踩了他皮鞋一脚。

“诶?踩脏了你赔得起么?”他忽然正色训问道。

“话说,你学的是什么专业?我竟然还不知道。”我有些心虚,急忙转移话题道。

“应用数学。”他倒也不在意自己的宝贝鞋子了,淡然回应着我,“研究生打算出国,继续学数学相关专业。你呢?”

“中文系。打算出国学英语文学。”

“哇。好棒啊!”他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我,“我记得你初中的时候就对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更感兴趣。那时候我们大家还都捧着教科书焦头烂额呢,你这个大作家已经把狄更斯全集的原版给看完了!出国学英语文学,更符合你的兴趣啊!”

我惊讶地注视着他。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还对有关我的往事记得一清二楚。并且,就连我想要出国深造这一看似荒唐的举止,他竟也能这般支持。在那一瞬间,我的信念似乎有了依靠,再没了动摇,没了那种岌岌可危的险意。我感激地望着他。他的双眼与那个人的不同,一个太过空洞而神秘,一个太过丰富而清亮。

“有男朋友了吧?”他试探一般地询问道。

“有。”我点了点头,“他也是学数学的。”

“这么巧?”他疑惑地轻轻皱起眉头,“那他怎么没和你同来?”

“他......”我鼻子一酸,赶忙低下了头去。

他见状揉了揉我的脑袋,轻声道:“要不要来一杯Bloody Mary?我请你。”

我仰起头来睁大眼睛望着他。他不等我答话便将我拉向一旁,对身侧的服务员吩咐着。不久,服务员小哥便拿了两杯血红血红的鸡尾递给我们。我低头凝视着被中的液体:世上为何会有如此奇妙的色彩,最鲜艳奔放的火红和最暗淡阴沉的黑色竟能交相呼应得如此完美。血的颜色。玻璃杯壁上映出我的脸庞,黑色的烟熏妆印在我的双眼上,唇却是火一般的红色,正如杯中的“血腥玛丽”,绽放着一种我从未得知的邪魅的美。我小口抿着。那感觉像是一团岩浆汹涌地直冲入我的胸膛。

“和我讲讲,你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忽地开口问道。

“他......说实话,和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并不是很了解他。”我望着舞池中大声欢笑的男男女女们,吞吐道,“他不太擅长言辞。我们俩之间更多的是灵魂上的交流。”

他慵懒地靠在了身后的高脚桌上,面色严肃地静静听着。没想到,望着他沉静的面容,我的话匣子一下子便打开了。或许是因为平日里很少能找到像他这般认真的聆听者,我肚子里积攒的话语和情绪,一股脑儿地全部吐出来了。我向他描述我的男友:他内心的坚忍和自律令人咂舌,他眼神中映射出的淡淡的忧伤,他时而冷漠时而火热的脾性,他令人琢磨不透的神秘感。我向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描述着我与我男友的一切,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现在想起来不免有些过意不去,因为毕竟我滔滔不绝地在和自己的前任男友谈论现任男友的种种。他倒是一点也不在意。他见我杯中的酒一次又一次地见底,面目上也泛起了担忧。他似乎想要阻止我少喝一点,但是又怕打断我的话,只好紧锁着眉头继续听着。最近生活中的种种压力在这花天酒地之中疯狂地释放出来,混着五彩的灯光瀑布般地倾泻而出。我眼前开始模糊,说话开始囫囵,双手开始无处安放。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只觉得口干舌燥、心疲力竭之时才发现,面前的这个人竟从来没有打断过我的话,即便大厅里的人已经散了一半,他还是那么聚精会神地在倾听。我有些感动,却不知如何表达。

“说说你吧。有女朋友了吧?”我问道。

“没有。”他定睛望向我,嘴角又荡漾出一丝笑意,“你觉得,如果我有女朋友的话,还会一个人泡在这个地方吗?”

“为什么宁可频繁光顾各种声色场所也不愿意谈个女朋友?”

他敛起了脸上的笑容,若有所思地望向天花板,说道:“我和你这个虚伪的人不一样。我是个天生的浪子。咱俩追求不同。我似乎从五年前就没有办法对任何一个女孩产生长久稳定的情感了。我没有女朋友不代表我没有生理需求,你懂的,我现在就有五个情人。”

我惊地差点儿没把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我张大了嘴巴望着他。

“怎么?挑战到你这个小家伙的底线了?觉得我很无耻是不是?”他大笑了起来,攥了攥拳头,“没错。我就是很无耻。”

不知为何,他说了这话之后,我竟想不出任何一句合适的应答。复杂如乱麻的心绪飘飘悠悠地浮上心头,夹杂着周身浓重的酒精的气息,全部化作了深潭一般的沉默。他也不说话了,只是面带浅浅的微笑望着舞池中尚还在卿卿我我、打得火热的男女,手上熟练地转着酒杯,时而若有所思地瞟上我两眼。我们又这样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我只觉酒劲上来了,双眼发直,头脑一阵阵地发热。眼看室友活蹦乱跳地向我跑过来,招呼我回学校,我便颤颤巍巍地起身,打算向我的初恋男友告别。

他见我步伐凌乱,连忙起身伸手揽住了我的腰。他将我送到了我室友的臂弯处,顺势将脸埋到了我的脖颈处,轻声道:“我是真的羡慕你的男朋友。真的。”

他紧接着便缓步走回,靠在原来的那张高脚桌上,继续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缭乱的灯光逐渐暗淡,看着涌动的人流逐渐消散,看着夜幕逐渐低垂,看着星光闪耀、血色泛滥。他手中的玻璃杯仍在不停地转着,仿若马不停蹄的时间,又好似某种不知名的魔法。

室友见我似乎恋恋不舍的样子,调侃道:“没想到你还有点本事嘛。勾引到了一个大帅哥诶。”

我没接她的话,脚下愈发地踉跄了。

“你怎么喝成这样?”室友见状用力地搀扶着我,不满地嘟哝道。

坐在车上,我的意识竟愈发地恍惚了。室友将头靠在我的身上,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她今日刚刚认识的男生们,肆无忌惮地评价着他们的长相和声音。她的声音仿佛一根根发丝般的细线,若有若无地飘散在潮湿的空气中。稀稀落落的回忆飘落在我的脑海中,可惜我却怎样也看不清它们。

我们摸索着宿舍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夜太深了。墨色染黑了我的双眼。忽地,我撞上了一个高大的身躯。或许是因为酒色迷神,使我失了力气,又或许是因为此人静谧地可怕,将自己完全融入了黑暗之中,就在我撞上他的那一刹那,我的身躯直直地向后倒去。我跌坐在了地上,脚踝火辣辣地疼。室友的惊呼使我我的头脑略为清醒了一些。我睁大了眼睛望向眼前这个黑漆漆的身影,心脏砰砰乱跳。是他———是那个人,我的男友。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缓缓地向我走近。他的头发蓬乱,眼神萎靡,衣领半敞着,活像一个落魄的流浪者。就在我认为他要伸手扶我起来的时候,他抿起了嘴,冷笑了一声。这声冷笑虽不是很响,却在空空荡荡的楼道里反复回响着,震得我心惊胆颤。他从容地绕过了我,毫不犹豫地走下了台阶。我一下子慌了神。酒精的余威在我的脑袋里一个劲儿地绕着圈子。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裤腿,酸涩的泪水在我的眼眶里不住地打着颤。那个人却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手,面无表情地大踏步向前走去。

“你这人有病吧?难道你女朋友就不能自己出去玩了?你凭什么这么束缚着她?”我听到我的室友冲他大声喊道。

他仍然是步伐坚定地向下迈着步子,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我忽地发现,原来和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留给我最多的东西,竟然是他的背影。我读不懂不苟言笑的他,我看不懂他潭水一般深邃的双眼,我抓不住他复杂疑难的内心。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我有气无力地对他的背影呢喃道,“能不能给我个理由?”

他还是走了。我如同玻璃碴子一般碎在了地上。我的室友半拖半抬地将我抬进了宿舍。那一整晚,我如同一根腐朽的木头一样坐在椅子上,听着室友的劝诫。她说,这种男人莫名其妙,城府太深,要不得的;她说,我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不应该为他这种人迁就太多;她说,我们俩并不合适,毕竟,一个软得如一滩泥,一个冷得如一块冰。他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聊聊呢?我颤抖着问我的室友。为什么出了任何问题,都像这样将我拒之门外,以如此冰冷的方式来惩罚我?室友沉默了。他天生就是这种不善表达的人吗?那么他也太极端了。莫非他又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只是暂时不方便告诉你?“总而言之,”室友疲惫地倒在了床上,半睡半醒地和我说道,“你没必要和他在一起了。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喜欢他什么?这是个好问题。我从一开始对他一见钟情之时,整个人便全然失去了逻辑。我曾经为自己设定了一套严整的择偶标准:他必须身材修长,长相俊美,同时还要性格好,能时常逗我开心,最好还要颇具才华,一言一行之中要有风范。那个人,他符合了其中的哪一条呢?细细回想起来,他个子不算太高,长相也较为平庸,再加上经常不修边幅,整个人平添了一丝沧桑的气息。他的性格更不能算得上好。平常与我交流的时候,也常常只是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我,脸上也丝毫没有表情,仿若痴傻一般。若说他吸引我的是才华呢?诚然,他是个数学天才。他面对堆积成山的公式和字符之时的淡然自若和优雅自信令我着迷。但是,一旦脱离了数字世界回归生活,他就如同失了魔法一般地被打入原型,变回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打理不好。既然他有种种的不好,我为何还要痴迷于他呢?干脆放手吧。或许我的室友说的是正确的,我们并不合适。况且,待我进入梦乡,就能看到下一个即将出现在我生活中的男孩子了。可是我根本离不开他。一想到没有他的日子我就无法呼吸,胸口抽搐得痛。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爱上了他,但是冥冥之中我感到有一条神奇的纽带将我们二人系到了一起,以至我在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情感漩涡而无法自拔。这感觉和我之前所经历的均不一样。在以前,就算分手会引起我的难过,也是由于不适应所导致的,这些许的忧伤很快便会随着清风消散得一干二净了。但是,我心里隐隐有感,若没了那个人,将会在我心中刻下永久的伤疤。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他什么。”我小声道,“可我就是好喜欢他。好喜欢他。”

我扭过头,却发现室友早已沉睡了过去。昏黄的灯光下,只剩我一人在独自呢喃,暗自感伤。我的身体已然开始叫嚣,全身的细胞都在极度疲乏之中等候着睡眠的召唤。但是我的大脑却在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那个人的影像,他与我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钟的细节,他深褐色的、迷着薄雾般的双眼,还有他嘴角边的微微上扬。不行。我不可以睡觉。因为一闭上眼,同样的梦境就会出现,而那个在讲台上的男孩子也会变了个人。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火热的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将我黑色的眼妆划花。被浓重的夜色所沾染的玻璃上刻画出我的面容,活像一只半死的骷髅,从地狱而来的僵尸新娘。就算梦境中即将出现的那个新的男孩子是多么的完美,我也不想要了。任何程度上的完美,在那个人的面前都如同粉屑一般不堪一击。就算是我一厢情愿又如何呢?我不求回报地爱他,正如他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是我的脊髓,是我的血液,是我的生命的全部。呵,我可真是个幼稚的傻女人。

那晚,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也是。

第三天亦然。

那个人如同失踪了一般未曾和我联系过。而我,却仍然不死心地一夜继一夜地熬下去,只是为了保存那星火般的幻想———即,他未曾离去。我每天都要干掉几升的咖啡。然而到后来,我对咖啡因也起了免疫作用。于是,我便使用了各种方法,譬如凌晨出门跑十公里,一边读书一边看恐怖电影,甚至于是古代的“偏方”,头悬梁,锥刺股。五天过去,我整个人陷入了行尸走肉一般的状态———双颊凹陷,黑眼圈浓重,嘴唇干裂,步伐踉跄。我无法在课上集中精力了。对于教授的提问,我也是以蒙混为主。至于学生会内的活动,我也一概缺席,再也未曾过问。我熬夜的举动,当然是瞒着室友的。每天晚上她入睡之前,我都会告诉她,我再过半个小时就睡了;而每天清晨她起床见我仍然端坐在课桌前时,我便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我向来有早起的习惯。她终究是发现了我的异样,但是她每一次关切的询问却都被我搪塞了过去。我心悸的毛病一发不可收拾地严重了起来。我经常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冒着冷汗,紧捂胸口,窝在床上动弹不得。即使是经受着切肤之痛,心里竟也莫名安慰,因为一切用来抵御困意的法子似乎都是那么地宝贵。

终于,在第七天,就在我拿着一杯咖啡穿梭在主教学楼三层和四层之间的楼梯之时,我整个人头脑一阵发昏,脚下一个踉跄,便向后仰倒了去。在那一瞬间,我看到手中的马克杯飞向了空中,在白织灯的刺目之下迅捷地转了几个圈,直直地冲向了地面,摔得稀碎。棕色的液体在浓稠的空气中飞溅,如同新年之时天空中的烟火一般,绽放出一朵朵形状各异的小花,转瞬即逝。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额头重重地装在了身侧的铁制扶手上。紫红色的血液混着滚烫的咖啡从我的额角上流淌了下来。奇怪,我竟没感觉到有多疼。只是感觉视线模糊了,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如同那一刻的我一样,被挂上了彩。人流聚集在我身侧。我迷迷糊糊之中看到了我的室友惊叫着跑了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臂一声又一声地轻唤我的名字。

我被抬到了医务室。在被进行了一番繁复的包扎和止血之后,医生面色铁青地问我道:“最近一周睡了几个小时的觉?”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大夫问你呢,你说话呀。”室友在一旁神色紧张地催促着。

“我……我……”我紧紧地攥住了被角,只觉困意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我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医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出了门去。室友则飞身扑了过来,双眼通红地注视着我。

“你最近到底在做些什么!”她用一种歇斯底里的,又近乎于审讯一般的语气狠狠地质问我道。

“你怕不是熬了整整七天七夜吧?”她不等我回答,又急忙追问道。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牙关在微微地打着颤。

“你还是相信你的梦境有预示作用吗?你觉得不睡觉那人就会凭空出现在你面前和你和好?你为什么如此脆弱而胆怯?难道你就不能趁熬夜迷信的这个功夫把他约出来好好聊聊?你问问他喜欢你什么,为什么态度上突然180度大转弯!你一个劲儿地自己瞎想,还稀里糊涂地认为梦境能预知未来,你是傻子吗?”

她连珠炮一般的审讯将我仅剩的神经都击垮了。是啊。即便是自诩已经经历了很多,到头来还不过是南柯一梦,自己在爱情面前始终是一个稚嫩的小孩子,面对甜蜜之时心安理得,面对挫折之时嚎啕大哭。或许我从未就有过预知未来的超能力呢?或许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茫茫然存在于这黑压压的乌合之众之间却又不曾自知。我垂下了眼睑,神魂飞散。

“你听着。你现在好好给我睡一觉!”紧接着,我的室友便抄起手机气鼓鼓地摔门而出。

望着白花花的床单和白花花的天花板,摸索着自己白茫茫的内心,感受着自己白茫茫的眼神,不知为何,那首诗就这么清晰而灵动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我和他初次去图书馆约会之时,他央我念给他听的那首诗。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吾爱汝深深几许?今且听吾细数之)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欲言情深深似海,欲状情厚更无垠)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此心幽幽不可名,此情切切绕魂灵)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奉祷三生冀神佑,执手一诺许终生)”

我小声地念着,双眼含着泪注视着自己的五指。只是细细地琢磨着这文字中蕴藏的细微的情感变化,便令我嘈杂纷乱的心境有了一片尚且宁静的净土。我续道:

“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day's

(思君不见日难度,柔情入盏饮朝暮)

Most quiet need, by sun and candlelight.

(于昼不可无金乌,是夜岂能少龙烛)

I love thee freely, as men strive for Right;

(吾心真率无犹疑,坦若君子承浩气)

I love thee purely, as they turn from Praise.

(吾爱纯粹无污秽,洁如赞歌携颂回)

I love thee with the passion put to use

(此情灼灼如烈焰,为汝独燃无余烬)

In my old griefs, and with my childhood's faith.

(倘若迟暮生悲痛,梦归童乡拾彼心)”

我愈念愈觉得胸口发痛,只得将脸埋在了双手之中,让混着酸味的咸顺着眼角淌至嘴边。就在我喘息之时,一个人熟悉的声音忽地响起,将这首诗续了下去:

“I love thee with a love I seemed to lose

(曾疑应舍白头意,仿若迷徒失圣心)

With my lost saints,--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而今终得汝相惜,一呼一吸两相系)

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and, if God choose,

(焕彩重描笑与泪,生生世世不相离)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死后神明若问起,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惊得心脏骤跳。我不敢将双手拿开,只怕睁开眼看到的仅是一阵虚无的幻影。我听到他缓步走到了我的床边,轻轻地坐上了我的床沿。他将我的双手拨开,一下子捧住了我的脸颊。是他!是那个人。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眼神闪烁地打量着他。他的目光倒是坚毅而明亮,没有一丝丝的犹疑和困惑。过了数秒,他一把将我拉入了怀中,轻吻我的额头和脸颊,舐去了上面尚存的泪水。又过了半晌,他发话了。

“是不是感觉,和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特别莫名其妙?”他的声音比以往的还要沙哑而凝重,“我莫名其妙地便向你告了白,莫名其妙地便开始与你交往,莫名其妙地疏远你,莫名其妙地害你伤心,现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里。”

“我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啊。”他苦笑了一声,“每个人都这么说,我也认了。我发现咱们聊的话题虽多,却从来没有深度谈起过彼此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仿佛我们都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一样。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我小声问道。

“从你出现在我的梦里开始。”他正色答道。

我全身猛地一震。

“你的梦?”我下意识问道。

“你曾经问我,相不相信梦境能预示未来。我相信。因为梦境实在是一个太神奇的东西了。我花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来研究数学,就是因为数学这个东西,和梦境简直太像了。一个个毫不相干的数,它们之间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宇宙之中随机的一个现象,用数学的方式竟也可以完美的展现出来。数字不是数。梦境也不是梦。或许,数学能够帮我了解我的梦境,解开其中的奥秘,这就是为什么我如此这般钻研它。”

他的回复和以往一般的拗口和隐晦,我强撑着听着,眼皮却已经招架不住了。他见我的样子,便托起我的腰,将我紧紧地护在怀中,然后仰身躺到在床上。他的体温是如此炙热,烧得我脸颊滚烫。我们的身体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我将脑袋靠在他紧实的胸膛上,细细分辨着他一声声沉重而有力的心跳。那一下下缓慢的血液的律动宛似一首奇妙的摇篮曲,令我毫不费力地合上了双眼。长期累积的疲惫令我的眼前一阵打转,很快意识便模糊了。在我彻底入睡之前,我感到他在我的耳边轻声道了一句晚安,又将一吻深深地刻印在我的额头上。天啊,彻底迷醉了,沉沦了,堕落了,放荡了,全部的一切只是为了与我同床共枕的他。我紧紧地抱住了他。

梦境总是从一片茫茫然中开启。又从一片茫茫然中结束。你们做过清醒梦吗?就是那种明明是处于睡眠状态,却又意识清醒的那种梦。那一次,我便做了那样的梦。

同样的场景浮现在了眼前。一个会议室,里面是各色的奇怪的人。我被包围在人群中央,极其不安地扯着衣角。我几度起身,试图穿过人群闯出会议室。因为这样的梦不可以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了,我需要彻底毁灭它。梦境不可以改变人的未来,只有人自己可以。只有真正的勇士可以。我被乌压压的人群挤压着,似乎要被碾碎。我拼命地向咫尺之间的大门冲去,周身的那些人默不作声地将我向后推搡着,无数只手压榨着我,试图将我奋发冲出泥土的苗头强行按回黑暗之中。我伸长了双臂,似乎已经能感觉到把手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凉气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前门打开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站在了讲台上。奇怪,他并没有面对听众,而是背过了身去。

我能够预想的到。待他转过身来,我将看到一个未曾见识过的全新的面孔。而他,即将是我新的感情的开始,也是我与那个人缘分的终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嘶声嚎叫出来。我感到自己的眼角好似炸裂一般。我疯狂地撕扯着周围人的臂膀,可是却被两个彪形大汉牢牢箍住,动弹不得。我尖声惊叫,四处踢打,宛似一个发脾气的无助可怜的婴儿。难道我真的逃脱不了命运的束缚?难道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和自己最爱的人同在?天啊,如果这一切是真的的话,我请求上苍彻底毁掉我的命运。

就在此时,台上的那个男人缓缓地转过了身。我停止了挣扎,四肢瞬间软了下来。我感觉自己全身都在狠命地向下坠着。毫无察觉之间,我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划了下来。我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人———我的男友,我深深爱的那人,我的一切。他也在深深地注视着我。他站在台上,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注视着我。如此深切的凝视,似乎要将我的灵魂望穿,似乎要将我的心绪吸入一个未名的漩涡之中。一开始,我的泪水只是断断续续地流淌;过了几秒,就变成了倾盆暴雨一般纷然直下;又过了几秒,我的泪水似乎流尽了,所剩的只有我持续不断的喘息和抽噎声。他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梦中,这意味着什么?

和上一次梦境中见到的冷漠的他不同,这一回他用那种如深潭一般温柔的眼神直视着我。我看到他径直走向了我,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他的心跳就宛如现实中的一般沉重而有力,他的身体就好似现实中的一般炽热而厚实。我抬头望向他的脸颊。他微笑着看着我,一行泪水却默不作声地从他眼角滑落了下去。认识他这么久,我还从未见过他哭的样子,亦很少见他笑着的样子。在那迷幻的梦境中,我竟同时见到了。

我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契合在他的怀抱之中。若我梦到的尽是未来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的幸福与沉醉,便是我的未来了。我的未来,也仅剩此时此刻的这番幸福与沉醉了。

天知道我有多爱他。天知道。

那一觉,是我这辈子睡的最安稳的一觉。那一梦,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甜美的一梦。待我睁眼之时,直觉眼前阳光璀璨,不知已然过去了几时几刻。我看到他正微笑着注视着我,眼角处悄然滑过一滴泪水,和梦境中的竟一模一样。而我自己的泪水,也不知何时染湿了一大片床单。过了半晌,他忽地转身将我压在身下,深深的吮吸着我的唇瓣。这猝不及防的热切的吻令我头脑之中一片空白。

许久,他放开我,轻轻地捧住了我的脸。

“亲爱的,你知道吗?”他轻声在我耳边低语,“这世间最美妙的爱情,莫过于,我的过去有你,而你的将来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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